时间倒错与人称代词的模糊《献给艾米丽的玫瑰》的叙事特征

时间倒错与人称代词的模糊《献给艾米丽的玫瑰》的叙事特征

1950年12月，福克纳获得文学奖。许多因素使他获得成功。对于约克纳帕他华县(YoknapatawphaCounty)的深厚兴趣让他很快成为一个著名的“南部小说家”。他将南部不是只作为一个独特的历史区域进行肤浅的记录,而是深刻地分析了普遍存在的人类窘境。他的世界一如巴尔扎克的世界一样细致、具体,展现紧张而又生动,令人信服。在表现主题的众多方法中,有两种方法表明他是一个成功的试验者:⑴时间的运用(包括历史时间、传统、叙述节奏与速度),这是他创作风格的一个主要特征。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它们都不是线性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而是被作者进行了想象地重构。在福克纳的小说中,有两种运用时间的方法是重要而典型的:一是由存在于目前的或存在于最近的过去的叙述者缓慢地、渐渐地、费力地重构过去(如《押沙龙》);二是从过去到现在又到过去,或者到过去的某些时刻(如《喧哗与骚动》)。无论在哪一种情况下,人们永远也不会看到将目前当作一个纯粹的或独立的时间出现,它总是充满着过去,而且正因为有了过去才具有意义,它的复杂本质来源于两者的融合。他说,时间除了“在个人身上短暂地具体化”以外并不存在。过去对现在的压力只是作为影响个人行为的心理和道德方面的因素复杂而有效地体现出来。⑵除时间的运用外,福克纳用明确或隐晦的叙述,利用中心人物反射他不断变化的关注点。在他最喜爱的小说《喧哗与骚动》中,他运用了内心独白、四个迥然不同的视角等技巧来叙述同一个故事。福克纳的高超技巧在短篇小说《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运用自如。这篇小说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傲慢的父亲教育女儿了解自己的社会地位,认为女儿所有的追求者都配不上女儿,以至于女儿年届三十仍香闺独处。女儿依赖父亲,父亲死后,她不得不保护自己。她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恋爱使她经历了美好事物的枯萎与消失,温馨之后的寂寞与孤独,她找到了一个永远拥有恋人的新方法,而且通过与世隔绝而成功地隐瞒了一切。这是一篇哥特式故事,因为它创造了充满死亡的气氛。与大多数哥特式小说不同的是,艾米丽和她的房子都与现实世界有关,尽管她不得不断绝与乡邻的所有往来。本文将从时间倒错、人称代词所指模糊和无名的声音三个方面来探讨该小说的叙事特征。一、故事结构的运用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将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的不一致称为“时间倒错”(anachronies),用他的话说,“研究叙事的时间顺序,就是对照事件或时间段在叙述语中的排列顺序和这些事件或时间段在故事中的接续顺序。”也就是说叙事的时间顺序分为两种:一是叙事时序,一是故事时序。叙事时序是文本展开叙事,从开头到结尾的先后排列顺序,而故事时序是被讲述的故事从开始发生到结束的自然时间顺序,其次序是固定不变的,而叙事时间则可以变动不居。《献给艾米丽的玫瑰》的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体现了热奈特的嵌入式框架理论,呈现出中文的“回”字型结构(见下图)。故事的第一部分从全镇的人参加艾米丽的葬礼开始(目前),叙述全镇男女怀着不同的动机:男的出于对“一座陨落的纪念碑的尊敬”,而女的“大多数则是出于想要看看她房子的内部的好奇心”,从而设置了悬念,引起读者探知究竟的兴趣。然而作者并没有立即讲述原因,而是从她生前最近的时间开始倒叙。“活着的时候,艾米丽一直就是镇上的传统,一个义务,一个关心的对象”。一种“世袭的义务”始于1894年镇长萨托瑞斯上尉免除她的税收开始;然而年轻一代的镇长官员却不管这一套,一再催她交税,甚至上门收税,却都被她赶走了。故事的第二部分通过“她将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走就像30年前赶走他们的父辈一样”引出了“气味”事件和32年前父亲的死,故事的第三部分又补叙父亲死后,“气味”事件之前的事,即艾米丽与黑人荷马·巴伦的恋情,两个堂姊妹的来访以及买毒药的事,故事的第四部分补叙两个堂姊妹来访的原因,艾米丽订购男人用品以及荷马·巴伦失踪后艾米丽的变化,还有她40岁左右时曾给萨托瑞斯镇长一代儿女、孙辈们上过6、7年的瓷器绘画课,补叙了她的税收被免除的原因,而新的一代却坚持要其纳税。74岁时,她死在楼下一间不见阳光的房里。故事的第五部分始于艾米丽的黑人管家兼厨师为来参加葬礼的人打开前门,两个堂姊妹的到来,艾米丽的葬礼,人们的回忆。葬礼之后,人们打开了楼上一间40年无人见过的房子,房子布置得像新房,有褪色的玫瑰,男人的用品、服饰,床上赫然躺着一个男人,呈拥抱的姿势,不过已是骷髅一具了,在那干枯的鼻孔里仍留有一丝人们曾在艾米丽头上见过的铁灰色长发。故事就此结束。由此看来,叙事时间以父亲的死为转折点,第一条线索是从目前艾米丽74岁时的葬礼开始追溯到30年前的“气味”事件,再到32年前的父亲的死,第二条线索从父亲的死又逆回到目前的葬礼,第二条线索叙说的事件都是对第一条线索中提到的事件补充说明,形成一一对应的关系。(见上页图)二、叙述视角与叙者类型因为人称代词所指模糊,所以人们经常抱怨福克纳难以读懂。在《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人称代词的来回替换引起了很多疑惑,人们有理由猜测福克纳在此并不太在意精确性的问题,而实际上却反映了福克纳巧妙控制叙述的高超技巧。故事中第二、三、五部分的“我们”和第二部分中代表不同人物的“他们”之间,所指似乎很清楚,都是指我们镇上的人,而第四部分中的“我们”却是第一段中“我们全镇的人”中的“我们”。在第三部分中“他们”的所作即是后来在第四部分中“我们”的所为(如,说“可怜的艾米丽”藏在窗帘后)。假如我们来考察一下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们”)的作用,我们就会发现他拥有大量的信息,从散布在全镇的流言蜚语到亲眼所见的第一手材料。而且他一定是消息特别灵通,否则怎能知道镇上权威人士召开的特别会议的主题呢?又怎能描述艾米丽写给镇长的信的纸张和手迹呢?而且还让读者看到艾米丽回家以后打开毒药瓶看到上面的标字?这自然可以理解为戏剧化的呈现,但问题是:“我们”怎么知道这些?叙事视角相当受限制,但是叙事者怎么有机会接触到看起来似乎是相当秘密的消息?这就涉及到叙述视角和叙述者类型的问题。在视角上,福克纳有时利用全知叙述,有时利用内部聚焦(interiorfocalization)和外部聚焦(externalfocalization),在叙述者类型上则交叉利用讲述者人物(teller-character)和反映者人物(reflector-character)来叙事,因此就出现了人称代词“我们”(讲述者人物)和“他们”(反映者人物)的交替使用,引起人称代词所指模糊。讲述者人物总是起“传送者”的作用,他的叙述仿佛是将一条消息或新闻传达给“接受者”读者,而反映者人物不传送,他直接见证一个行动——仿佛通过他的大脑和眼睛观察到、感知到一样。如第四部分的第五段作者让讲述者人物(“我们”)利用外部视角和全知视角来叙事:而且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荷马·白伦。也是很长一段时间内最后一次见到艾米丽小姐。黑人男仆提着菜篮进进出出,但是前门总是关着。不时我们会看见她在窗前呆一会儿,就像那天晚上男人们撒石灰时所见到的那样,但是几乎有六个月的时间她没有在街上出现。那时我们知道,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仿佛那多次妨碍她过一个女人的正常生活的父亲的威慑作用依旧猛烈,余威甚深而不能消亡。全段共有五个句子,第一句和最后一句都是全知视角,二、三、四句都是外部视角,描述“我们”所见的事。第一句承接前一段的最后一句“一天傍晚一个邻居看见黑人男仆在厨房门口把他(荷马·白伦)迎了进去”(AnneighborsawtheNegromanadmithimatthekitchendooratduskoneevening),表明讲述者人物既知道别人看见的事情,又能理解艾米丽的内心感受,体现了叙述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特权。这也是为什么叙述者能描述艾米丽写给镇长的信的纸张和手迹,为什么能亲眼目睹毒药瓶上所写的字的原因。另外,作者还利用反映者人物和内部聚焦即第三人称有限视角来叙事。请看第一部分第六段:当她进来的时候他们站了起来——一个个子矮小、身体肥胖、身著黑衣的女人,一根细细的项链垂挂在腰际,消失在腰带之中,她拄着一根黑檀木拐仗,金色的仗项已失去光泽。她的头小而方,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本来只是丰满一点而现在却显得过度肥胖的原因了。她看起来浮肿不堪,就像一具长久浸泡在死水中的尸体,也是那种惨白的颜色。她的眼睛深陷在肥胖的脸庞中,当来访者陈述他们的差事时,她的眼睛从一个人的脸上扫到另一个人的脸上,就像两块被揉进了生面团里的小煤球一样。在此,叙述者通过反映者人物(“他们”)的视角来观察艾米丽,通过“他们”的所感所思来描述、评论艾米丽。此时的艾米丽已如行尸走肉一般,依旧保持着她那个家族特有的傲慢,“一根黑檀木拐仗”依旧表明家种族的权威性,但“失去光泽”却透露出家族的没落一如她本人的腐朽。这样,讲述者人物与反映者人物,内部聚焦与外部聚焦、全知视角交替使用,使得叙述错综复杂,扑朔迷离,让读者非得参与到作品的叙述中来,而且还要随着叙述者不断地变换视角,否则就弄不清楚“我们”究竟指谁。三、对艾米丽的救赎南部口语传统不仅在福克纳作品的内容中得到体现,而且在他的小说风格中得到发展。他的具有散文风格的小说具有一种“声音”的幻觉,也就是说有一个口头故事讲述者的幻觉。自从罗伯特·沃伦第一次指称福克纳的“声音”是“理智的索引”以后,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它的存在。这种“无名的声音”在他的很多乡村小说中都能听到。这就牵涉到隐含作者和叙述者的问题,显示隐含作者存在的最确切的标识是对所谓“不可靠的叙述者”的辨识。布斯把叙述者分为“可靠”的与“不可靠”的两种类型,判断的依据就是看它与隐含作者的价值观念是否发生冲突。如若冲突,则表明有叙述者的介入。叙述者介入的程度与叙述声音恰成正比。介入的程度越深,叙事声音也就越强,介入的程度越浅,声音也就越弱。用沃尔迦·维克瑞(OlgaVickery)的话来说,这种声音仿佛真的是“作者看见自己用另一个视角远距离地观察这个场面,另外一个更加合理的但是并不是结论性的视角”。福克纳似乎总是在村民们生活的关键时刻观察他们,捕捉他们的动机,创造一幅画面,在他们的挣扎与绝望中展现他们,不加评论,但声音中总是流露出同情与反感。故事一开始,叙述者向我们介绍,“当艾米丽小姐去世的时候,我们全镇的人都参加了她的葬礼:男人出于一种对一个陨落的纪念碑的崇敬之情,女人大多数则出于想要到她屋里去看一看的好奇之心……”,还有紧接着的第三段“活着的时候,艾米丽小姐一直就是一个传统,一个义务,一个被关注的对象,从1894年沙托瑞斯上尉免除她的税收开始,一直就是镇上世袭的义务……”,当我们阅读至此,我们有一种感觉,以为叙述者在赞扬艾米丽德高望重,受人爱戴,而且对全镇一定有所贡献,否则镇长怎会免除她的税收呢。可是随着故事的展开,我们知道她不但拒绝交税,还将上门收税的年轻一代的镇上权威人物赶出了家门。于是,我们对艾米丽的印象开始有所变化,而且对叙述者的语气开始怀疑,尤其“当人们开始真正为她感到难过时”,叙述者向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件事,“我们长久以来把他们当作一幅动人的画面;艾米丽小姐身着白色衣服,身材苗条藏在后面,她的父亲侧着身子叉开两腿挡在前面,他背对着她,手里紧握着一根马鞭,他们两人刚好嵌入向后打开的前门框架之中。”马鞭是美国父亲用来保护女儿免受不欢迎的追求者的武器,艾米丽的父亲就是这样将女儿的追求者一律拒之门外。在这“动人的画面”描写中,我们听到了两种声音,一是公开表达的对于艾米丽的怜惜,更多的则是隐含在字里行间地对于他们家族的傲慢、父亲的专横、女儿的依赖与顺从的嘲讽与无奈。同时也暗示了艾米丽缺乏主见和主权。所以当她父亲去世以后,她不堪打击,内心不敢承认这个事实,连续三天拒绝掩埋父亲。“那时我们并没有说她疯了。我们相信她不得不那样做”,这表明当时镇上的人能够理解艾米丽的心情和处境,可现在回想起来,尤其是结合后来发生的事情来考虑,我们则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那就是“当时我们并没有说她疯了,而实际上那时她已经疯了”,这就是为什么她后来将她喜欢的、但又不能与她长相厮守的黑人荷马·白伦毒死在她亲手布置的婚床上,而且与其尸体同床共枕的前奏。此时的叙述者仍然是一个“不可信赖”的叙述者,叙事者形象则是冷眼旁观者的形象,对于发生在艾米丽身上的事情,叙事声音仍有两种语气,但更多的是略带嘲讽,有点看笑话、甚至是兴灾乐祸的意味,仿佛叙事者也是被拒之门外的一个追求者。可是到了故事结尾的时候(第五部分的四、五、六、七段),叙述者猛然变成了一个“可信赖”的叙述者,叙述声音也骤然变得单一、微弱,甚至听不见了,仿佛被所见到的事实吓得目瞪口呆而无法表达,只是机械地,茫然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在一间40年无人见过的房间里,灰尘弥漫,处处散发着刺鼻的坟墓般的腐臭,已经褪色的玫瑰色的窗帘,玫瑰色的灯罩,精心摆放的水晶装饰以及男人的衣物鞋袜等无不表明这是一间新房,躺在床上的骷髅还在咧嘴开怀大笑,呈拥抱的姿势,在另一个枕头上则留下艾米丽的一根长发。叙述者似乎已被艾米丽对爱的渴望所震撼,为她想要拥有爱的方式所震慑,因而收敛起那略带嘲讽的语气,用白描的手法,客观地呈现一切。然而唯其客观,唯其不带感情,反而更加加重了那沉痛的声音,使故事开头那带有嘲讽语气的“不可信赖”的叙述者对于艾米丽,这个“陨落的纪念碑的崇敬之情”化为事实,此时的叙述者也因此成为一个“可靠”的叙述者。这种融合在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