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制礼作乐考

周公制礼作乐考

周游音乐制度的建立表明中国古代雅乐制度的建立。作为这一制度的创始人，周公的“礼教结合音乐”创造的贡献是不容忽视的。周公即周公旦,乃周文王正妃太姒四子,因最初的封地在周(今陕西岐山),故称周公。周公初封周,武王时被封建鲁国(今河南鲁山),后迁至东方奄国(今山东曲阜),以镇抚东夷。周公对周立国有大功劳,其一生最重要的几件事有平管蔡、营雒邑、封诸侯、定官制、制礼乐等,周公摄政共七年,“制礼作乐”为其摄政第六年时事。历史上关于周公的传说甚多,但均语焉不详,因此曾有人对周公诸事深表怀疑,“制礼作乐”也成了一桩悬而未决的学术公案。近十几年来,有关早周时期的历史研究成果颇丰,如夏商周断代工程及其子课题的一些研究成果表明,《尚书》、《逸周书》、《国语》、《左传》等史籍关于周公的记载其实具有极高的历史可信度。音乐学界对西周礼乐制度的认识以杨荫浏先生《中国古代音乐史稿》、李纯一先生《先秦音乐史》等为代表,然而对于周公“制礼作乐”及其所涉乐舞作品,尚存许多疑问。下文就周公“制礼作乐”有关问题,仅从文献的角度试做一番考述。一、周公“制礼作乐”的系统制度欲明周公所制礼乐之大略,首先必须明确该事件的历史真实性。关于周公“制礼作乐”,常见的文献记载有如下几则:周公摄政,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作乐,七年致政成王。(《尚书大传》)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七年,致政成王。(《礼记·明堂位》)周公摄政君天下,弭乱六年而天下大治……明堂,明诸侯位之尊卑也,故周公建焉,而明诸侯于明堂之位。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万国致其方贿。(《逸周书》)《尚书大传》说周公“制礼作乐”是在摄政六年,并言周公一年办成一件大事,依后世文献备述西周礼乐制度之复杂、完备,“制礼作乐”当是一项浩繁的系统工程,似不可能在一年之内克成,因此有人以此质疑周公“制礼作乐”的真实性。笔者以为,尽管如此,它无论如何也不应成为“制礼作乐”证伪的依据,中国早期文献记录历史往往叙其大概,这在《国语》、《左传》、《尚书》等先秦典籍甚至后来的《史记》中都屡见不鲜。何况历史文献中有太多的记载言说周公之才之德,去周公不远的春秋、战国人士(如季札、孔子等)对周公“制礼作乐”一事也深信不疑。当多则材料相互关联且指向同一结果时,我们可以认为它们共同构成一条证据链。学界有谓周公是在摄政的第六年开始其系统性的制度建设,有谓礼乐制度的标志性作品《大武》是在第六年完成,总之,均以承认周公主导周初全面、系统的制度建设为前提。《礼记》与《逸周书》叙述的是同一件事,且用语部分相同,显系因循沿袭。周公之“救乱”、“克殷”、“践奄”、“建侯卫”、“营成周”俱属立国,而“制礼作乐”则属于守成,从历史发展的逻辑上讲,这符合建国的一般规律。周公建“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可见“乐”是其“礼”的一部分,与“礼”相表里,这与我们对同一时期音乐文化发展大势的认识是相符的。只有周初的礼乐制度具有相当的先进性,天下才会“大服”;也只有其礼乐制度具有极强的体系性、严谨性,我们才能理解后来孔子为什么对“八佾舞于庭”,感到愤怒。另有一些史料,尽管不是直言周公“制礼作乐”事者,但却可以从侧面证明史上确有周公制礼作乐之事,并且形成了具体的典章制度。如《左传》中载孔子私下对冉有评论季孙氏云:“君子之行也,度于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如是则以丘亦足矣。若不度于礼,而贪冒无厌,则虽以田赋,将又不足。且子季孙若欲行而法,则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性行,又何访焉?”(《左传·哀公十一年》)《国语·鲁语》中也有“则有周公之籍矣”之语,所谓“周公之典”、“周公之籍”云云,分明是说迟至孔子时代,这些典章制度尚有遗存;同时它也间接说明,在周公所处时代,这些礼典已被冠以“周公之典”之类的称谓了。《左传·文公十八年》中有季文子答鲁宣公问曰:“先君周公制《周礼》曰:‘则以观德,德以处事,事以度功,功以食民’;作《誓命》曰:‘毁则为贼,掩贼为藏,窃贿为盗,盗器为奸。主藏之名,赖奸之用,为大凶德,有常无赦,在九刑不忘。’”由此看来,周公当初确曾制定过礼典和刑典,迟至春秋时期,它们在鲁国还有保留。类推之,这也可从侧面证明周公“制礼作乐”的真实性。司马迁写史的谨慎态度,已为学界所公认。在《史记·鲁周公世家》中,司马迁说:成王在丰,天下已安,周之官政未次序,于是周公作《周官》,官别其宜;作《立政》,以便百姓,百姓说。《周官》、《立政》均属官制,有学者认为原《周官》已佚,《尚书》所存《周官》为佚《周官》的衍文。《立政》亦见于《尚书》,对其可信性学界多持肯定态度。周公制定了关于官职的典章制度,使周之“官政”由“未次序”入于“次序”,并使“百姓说(悦)”,而官制在周是属于其“礼”的范畴。杨朝明先生在《周公事迹研究》中就将周公礼乐制度之“礼”概括为四个层面:礼义,礼仪(或曰礼节),礼俗,刑法;“乐”则指《大武》之类158-163。可见,司马迁对周公“制礼”说是持肯定态度的。二、“礼”之“议礼”的必要性史籍未言明周公“制礼作乐”的具体地点,笔者以为当在雒邑(即今洛阳)。理由有三:其一,时间吻合《尚书大传》言周公“制礼作乐”在其“营成周”之次年,当是可信的。周公尊武王遗愿筑造新都雒邑,文见《史记·周本纪》:“成王在丰,使召公复营雒邑,如武王之意。周公复卜申视,卒营筑,居九鼎焉。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成王曾经迁都雒邑,文见《尚书·召诰》:“王来绍上帝,自服于土中。”此处“王”指成王,“自服”即治理国家,“土中”即雒邑;《逸周书》也有周公“作大邑成周于土中”之说。陕西宝鸡出土的《何尊》青铜铭文有云:“唯武王克大邑商,则廷告天下,曰:‘余其宅兹中国,自之又(治)民。’”23此处“中国”,是指处“天下之中”的雒邑,可见,成王都雒邑也是出于武王的遗愿。先造新都,后修国政,正应国之轻重缓急,成王、周公既已东来,“制礼作乐”正好可在新都落成之后提上日程,但无复归镐京“议礼”之必要。其二,目的契合周公“营成周”、成王都“土中”,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便于治理国家。周起于西岐,原属“小邑”,偏居一隅;克殷以后,一跃成为据东、西两大区域的“大邑”,为了镇抚商族后裔及东夷,并将“周礼”播撒出去惠及天下,周公提出了“天下之中”的建都理念。《尚书》被公认为是我国最早的一部历史文献,其《周书》19篇中有11篇“诰词”被认为是周公之作,其中《多士》篇云:王曰:“今朕作大邑于兹洛,予惟四方罔攸宾,亦惟尔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逊。”又《康诰》篇曰: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周洛,四方民大和会。侯、甸、男邦、采、卫百工、播民,和见士于周。《尚书》中言都雒邑可使与民亲近,就是为了以“礼乐”教化于人。所谓“天下之中”,就是居中统辖四方,《荀子》曰:“王者必居天下之中,礼也。”从谭其骧先生《中国历史地图集》所绘《西周时期中心区域图》看,雒邑恰为这一地理区域的中心。在《逸周书·作雒》中,周公说“予畏周室不延”才“作大邑成周于土中”,因为雒邑乃“天下之大辏”,“辏”者,汇集也,也就是“天下之中”的意思。《汉书·地理志下》云:昔周公营雒邑,以为在于土中,诸侯蕃屏四方。所谓“蕃屏四方”,实际上就是镇抚诸夷,前文所引“四方入贡道里均”,其实也暗含了这个意思。无论是为了与民亲近,还是为了镇抚诸夷,雒邑作为都城,地理位置得天独厚。雒邑居民主要为商族后裔,依周公计,在此地大张旗鼓“制礼作乐”,一方面可以向他们显示大国的实力、雄心,此属“威服”;另一方面还可借以移风易俗、教化他们行礼向善,此属“德化”。钱穆先生曾经考证,周公在其一生的中后期曾常住雒邑,鲁国事实由其子伯禽执掌99-137,倘如此,从目的论角度出发,实在难以找出周公“制礼作乐”不在雒邑的理由。“天下之中”除了其空间概念外,显然还具有人文方面的含义,这样定都“土中”本身便具有了“礼”的意义。形式上的制订礼典、乐舞是在摄政六年,但周公迁礼之重器——九鼎于雒邑,其实已是“制礼”的先导了,如此,则更证“雒邑说”的正确性。其三,文献记载例无反证凡古文献记周公之事者,空间上多与雒邑有关,特别是其文化、制度建设领域,记载周公在其他地方从事相关活动的文献记载尚无一例。周公七年致政成王,但仍住在雒邑,忠心乃主,临死前周公还遗命葬在成周,以示自己永是成王的臣子,只是成王觉得周公功劳太大,理应与文王、武王二先王相伴,周公才得以长眠于西岐。史学界对于历史研究(尤其是早期的历史)有一个通行的做法,就是“无反证不疑”,那么周公之“制礼作乐”,目前最具说服力的地点便只有雒邑了。三、《大武》是一种独立的音乐,而非任何意义上的“改变”,只是这一不同的文学内涵,指前有七十二首在西周早期礼乐制度中,一向为人们所称道的乐舞首推《大武》。《吕氏春秋·古乐》篇说《大武》的作者即为周公,其文曰:周文王处岐,诸侯去殷三淫而翼文王。散宜生曰:“殷可伐也。”文王弗许。周公旦乃作诗曰:“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以绳文王之德。武王即位,以六师伐殷,六师未至,以锐兵克之于牧野,归,乃荐俘馘于京太室,乃命周公作为《大武》。成王立,殷民反,王命周公践伐之;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逐之,至于江南;乃为《三象》,以嘉其德。另有《白虎通·礼乐》引《礼记》之言曰:周乐曰《大武》,武王之乐曰《象》,周公之乐曰《酌》,合曰《大武》。先秦文献有多处说《大武》为周公所作,如《左传》、《荀子》、《乐记》等,应予确信。《礼记·乐记》言《大武》有“六成”,学界一般解释为文献结构的六大部分,所颂多为武王之功,可见其结构庞大、具有史诗性: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国是疆,五成而分狭。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天子。对于《大武》“六成”的歌词,各家考证除依据《左传·宣公十二年》、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卷二十九外又各有所本,结论自有分歧。如何楷《诗经世本古义》认为六成乃《诗经》中《武》、《酌》、《赍》、《般》、《时迈》、《桓》六首,王国维《周初大武乐章考》认为是《昊天有成命》、《武》、《酌》、《桓》、《赍》、《般》六首,高亨《周代大武乐考释》认为是《我将》、《武》、《赍》、《般》、《酌》、《桓》六首。据《左传》、《毛序》载,《武》、《赍》、《桓》、《酌》四首是可以确定的,其余可暂存疑。贾海生先生《周公所制乐舞通考》认为《大武》是周公在商传《万》舞的基础上,先主持制作了歌颂武王武功的武舞《象》和表现周、召分职而治的文舞《酌》,后来加进了歌颂文王武功的《象》舞,总谓《三象》。其所据除了《吕氏春秋》等外,还有《白虎通·礼乐》引《礼记》之言,笔者深以为然。但是,贾先生绘出的《大武》结构图示又回到了六个乐章(“六成”)上面,显然他没有将《白虎通》中“合曰《大武》”的三个分部《武》、《象》、《酌》当做三部独立但有联系的乐舞作品看。关于《武》、《象》、《酌》等,多家文献言及,如《荀子·儒校》云:“旦……反而定三革、偃五兵、合天下、立声乐,于是《武》《象》起而《韶》《濩》废矣。”又如《墨子·三辨》云:“武王胜殷杀纣,环天下,自立以为王。事成功立,无大后患,因先王之乐,又自作乐,命曰《象》。”还如《春秋繁露·质文》曰:“周公辅成王,受命作宫邑于洛阳,成文、武之制,作《汋》乐以奉天。”凡此,均可看出《武》、《象》、《酌》(即《汋》)乃独立的乐舞篇名,非仅表演形式名。如此,则我们时常所说的《大武》,有可能实为三部乐舞的总称,而非传统所说的一部乐舞有六个乐章(“六成”)。但由于《白虎通》为晚出文献,且其所引《礼记》关于《大武》的文字不见于今本《礼记》,所以这一推测尚需补充考证。《逸周书·世俘解》记载了武王克殷后的一次祭祀活动:甲寅,谒戎殷于牧野。王佩赤白旂,籥人奏《武》。王入,进《万》,献《明明》三终。乙卯,籥人奏《崇禹生开》三终,王定。《武》、《万》易明,《明明》、《崇禹生开》显系乐舞名,然内容、形式如何,难以考定。关于《明明》,朱右曾《逸周书集训校释》说是《诗》篇名,李纯一先生猜测有可能是《诗经·大雅》中的《大明》65。关于《崇禹生开》,孙诒让认为“盖《大夏》之舞曲,以籥管奏之者也”1904。《明明》、《崇禹生开》用于重大祭祀活动,应属于礼乐制度的范畴。但是否系周公所作,文献无交代。从时间上说,周公制礼典、定乐舞是在武王去世之后,而《明明》、《崇禹生开》的诞生则在此之前。《礼记·祭统》有文曰:昔者周公有勋劳于天下,周公既没,成王康王追念周公之所以勋劳者而欲尊鲁,故赐以重祭。外祭则郊社是也,内祭大尝禘是也。夫大尝禘,升歌《清庙》,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此天子之乐也。《清庙》有诗传,见于《诗经·周颂》。《毛序》云:“《清庙》,祀文王也。周公既成雒邑,朝诸侯,率以祀文王焉。”可见《清庙》为歌颂文王功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