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贤士的地域流动与武帝前期之朝隐形象

山东贤士的地域流动与武帝前期之朝隐形象

西汉至武帝初，繁荣时期，有许多著名的军事和军事官员。学者名之为“汉武英雄时代”。在前人研究基础上,本文选择从地域流动视角,将东方朔由地方而中央、“山东”而京师的学宦经历,与武帝变革汉政,促使“山东”贤士“西游”相联系,思考政治变动下的皇帝、地方士人互动,并重新审视东方朔避世金马的“朝隐”之说与武帝用士之关系。东方朔身后,深具名人效应,历史影响广泛。故依托东方朔的传闻、著述,所在多有。至东汉初叶,班固已云“后世多传闻者”,“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语附著之朔”。孟坚详撰《东方朔传》,并特别交代“凡[刘]向所录朔书具是矣,世所传他事皆非也”,一“技”“术”东方朔的教育背景《汉书》卷65《东方朔传》云:东方朔字曼倩,平原厌次人也。武帝初即位,征天下举方正贤良文学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自衒鬻者以千数,其不足采者辄报闻罢。朔初来,上书曰:“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三学书,东方朔贯籍为平原郡厌次县。平原郡治平原。厌次,《地理志》不载。颜师古注“《高祖功臣表》有厌次侯爰类,是则厌次之名也其来久矣,而说者乃云后汉始为县,于此致疑,斯未通也”。初至长安,他在上书中交代了自己的学习经历:学书—学击剑—学《诗》《书》—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此以往多被用作人物编年的基本材料。不过,逐一分析可发现:“书”,涉及文字识读书写,可学做吏;学习“《诗》《书》”经典,可为儒生;而“击剑”“兵法”,分别涉及基本军事训练与作战指挥。这实际将文、武在“技”“术”等基本层面的内容都涵盖了:文:技(书)—术(《诗》《书》);武:技(剑)—术(兵法、军法)东方朔在称说未免过于完美的教育背景后,感觉在才艺之外,还需谈及官吏选任所重德行,故有“又常服子路之言”语,言己然诺必行。至于“目若悬珠”以下,更是自誉明显。《东方朔传》又言及武帝姑馆陶公主宠幸董偃事:始偃与母以卖珠为事,偃年十三,随母出入主家。左右言其姣好,主召见,曰;“吾为母养之。”因留第中,教书计相马御射,颇读传记。邢义田对汉代官吏“允文允武”特征有重要揭示,并提到“董偃……要留在窦太主身边,跻身上流,就要接受和东方朔类似的文武兼具,包括书写、算术、射箭、驾车、相马,甚至经书传记的教育。大体来说,这和封建贵族以六艺为内容的教育相去不远”。其实,以往研究者似乎很少注意,与东方朔自言情形颇为类似的,乃是项羽事例: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相关经历为:学书—学剑—学万人敌(兵法)考虑到项羽少时,值秦焚去《诗》《书》,没有太多机会接触相关知识,上述所列如加入“学《诗》《书》”一项,则几可与东方朔所言完全对应。身为贵族之后,项羽早年所学或一定程度可反映“封建贵族以六艺为内容的教育”。文献中还提到较东方朔年纪稍长的司马相如“少好读书,学击剑……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东方朔早年为学,在褚少孙及后人所补《滑稽列传》中有所交代:武帝时,齐人有东方生名朔,以好古传书,爱经术,多所博观外家之语。又,后人引褚氏自述:褚先生曰:臣幸得以经术为郎,而好读外家传语。窃不逊让,复作故事滑稽之语六章,编之于左。《索隐》:“按:东方朔亦多博观外家之语,则外家非正经,即史传杂说之书也。”沈钦韩曰:“《滑稽传》‘东方朔博观外家之语,’即传记小说也。《文选》注三十一引桓子《新论》曰‘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词。’”学习经历之外,他的家世亦论说纷纭,今谨慎取择史料以论之。东方朔幼失父母,由兄嫂抚养。学书历“三冬文史足用”。如淳曰:“贫子冬日乃得学书,言文史之事足可用也。”班固论赞,说他“喜为庸人诵说”。当然,与武帝多次对话中,东方朔表现出擅长射覆、通经义、能辞赋的特点。后代小说都称他博物,有很广的知识面。这些需要大量阅读与广泛游历才能获得。不过,西汉扬雄同样“少而好学,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博览无所不见”。相关学识获得,却并不一定依靠华贵出身及优越的经济条件。扬雄即“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二从“山东”贤士群体看汉代社会的地缘政治环境东方朔自齐地西行,远赴长安,发生在武帝前期。这并不是一个孤立事件。史称“汉之得人,于兹为盛”。东方朔以武帝名臣之一,厕身其中,向为人所熟悉。《汉书》卷64上《庄助传》云:郡举贤良,对策百余人,武帝善助对,由是独擢助为中大夫。后得朱买臣、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主父偃、徐乐、严安、东方朔、枚皋、胶仓、终军、严葱奇等,并在左右。是时征伐四夷,开置边郡,军旅数发,内改制度,朝廷多事,娄举贤良文学之士。公孙弘起徒步,数年至丞相,开东阁,延贤人与谋议,朝觐奏事,因言国家便宜。上令助等与大臣辩论,中外相应以义理之文,大臣数诎。武帝左右的贤士之中,公孙弘“为举首”。以往多关注他以一介布衣“起徒步,数年至宰相封侯”的传奇经历。其实,出身地位之外,更应注意相关群体的地域特征。公孙弘为“齐菑川国薛县人也”;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后承武帝召问,司马相如且言: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依地域特征,这一群体可称为“山东”贤士。汉代人才分布向有“关西出将、关东出相”之说。而这里的“山东”所指,或非函、崤以东,而主要是太行山一线以东的诸侯国地区。这一界定,不仅有前论汉初郡国并行的政治文化背景,而且可以追溯至秦王政统一战争与“新地”置郡阶段。与此相应,这些贤士如东方朔般由东方而入关长安,言论、观念上体现出“西游”特征。终军有“大丈夫西游,终不复传还”语。除近似的地域身份特征外,这些“山东”贤士在家世出身上,与东方朔亦多近似处。公孙弘“家贫,牧豕海上”,自称“山东鄙人”。由此言之,东方朔西行并非孤立事件,而是“群士西游”的一个缩影。在武帝前期汉政变动背景下,东方朔背后所呈现的,是出身较低的“山东”贤士群体由地方而中央、“山东”而关中的地域流动。而“群士西游”发生于特定的政治环境。这与武帝前期的汉政变动密切相关。“山东”贤士在武帝前期获得任用,《史记》《汉书》常以“遇时”为解。陈寅恪先生名文《记唐代之李武韦杨婚姻集团》有云:武曌则以关陇集团之外之山东寒族,一旦攫取政权,久居洛阳,转移全国中心于山东,重进士词科之选举,拔取人才,遂破坏南北朝之贵族阶级。相对于目前唐史研究在“关陇集团”认识把握上尚存争议,所论对思考西汉武帝前期的“群士西游”与政治变迁之关系,反而颇有启迪。“秦汉时期在地缘政治和军事地理意义上曾经奉行过一项非常强烈的‘关中本位’政策,或者说是‘关中本位’战略。这一政策或曰战略思想的核心内容,是区别对待关中和关东地区,依托关中,控御关东,特别是中原地带。”三《会稽太守》曰东方朔早年远赴长安,上书武帝,表现出进取的入世态度。然而,他在仕宦京师多年之后,却成就了避世金马的“朝隐”形象。褚少孙云:朔行殿中,郎谓之曰:“人皆以先生为狂。”朔曰:“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时坐席中,酒酣,据地歌曰:“陆沈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著名的“朝隐”“避世金马门”说,即由此来。绍圣三年,诏德州汉大中大夫东方朔庙以“达隐”为额,又封辩智侯。不过,我们从东方朔与士人有限的书信片段中间,仍可窥见他政治态度一度颇为积极。《与公孙弘书》有“大丈夫相知,何必以抚尘而游,垂发齐年,偃伏以日数哉”语,依东方朔自言,他辛苦往赴京师,“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而最终选择“朝隐”,其因有二:一是时代变化,无所施展。《答客难》云“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侍郎乎”?时代风气转移与武帝新政密切相关,又涉及东方朔的学术背景。东方朔向往战国、秦末“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谈说行焉。身处尊位,珍宝充内,外有廪仓,泽及后世,子孙长享”,及“燕之用乐毅,秦之任李斯,郦食其之下齐,说行如流,曲从如环,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内定,国家安,是遇其时也”。至于罢黜百家,武帝建元元年(前140)冬十月“丞相(卫)绾奏:‘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奏可”。东方朔揭举战国苏秦、张仪等人功业,显示出对纵横家的重视。他西游长安,冀以言说尊显,某种程度就与战国策士近似。而时代稍后的贾捐之与他人共荐杨兴,奏语且有“进谈动辞,则东方生”。然“苏秦、张仪之言”,同属“乱国政,请皆罢”范畴。虽然存在这些情况,但是我们却又注意到:其他西游之“山东”贤士,不少同样拥有纵横家学术背景。主父偃“学长短纵横之术,晚乃学《易》、《春秋》、百家言。游齐诸生间……乃北游燕、赵、中山……以为诸侯莫足游者,乃西入关见卫将军。……乃上书阙下”。《汉书》卷65《东方朔传》云:武帝既招英俊,程其器能,用之如不及。时方外事胡越,内兴制度,国家多事,自公孙弘以下至司马迁皆奉使方外,或为郡国守相至公卿。此段颇为要紧,揭示信息有二。一是武帝前期征伐四夷,军事、外交及地方行政事务颇多;政府又在诸领域规划、确立了许多新制。值此多事之秋,国家急需大批人才。所谓“用之如不及”,可与“而四夷未宾,制度多阙。上方欲用文武,求之如弗及”、文学侍从—奉使方外—郡国守相—三公诸卿以公孙弘为例,武帝根据他对策、上疏所反映的政治素质,先后派他“使匈奴”、“视”“通西南夷道,置郡”事。后“天子察其行敦厚,辩论有余,习文法吏事,而又缘饰以儒术,上大说之”,任为左内史,迁御史大夫,终登相位。上问所欲,对愿为会稽太守。于是拜为会稽太守。数年,不闻问。赐书曰:“制诏会稽太守:……会稽东接于海,南近诸越,北枕大江。间者,阔焉久不闻问,具以《春秋》对,毋以苏秦纵横。”助恐,上书谢称:“……陛下不忍加诛,愿奉三年计最。”诏许,因留侍中。稍迁,会东郡盗贼起,拜为东郡都尉。上以寿王为都尉,不复置太守。是时,军旅数发,年岁不熟,多盗贼。诏赐寿王玺书曰:“子在朕前之时,知略辐凑,以为天下少双,海内寡二。及至连十余城之守,任四千石之重,职事并废,盗贼从横,甚不称在前时,何也?”寿王谢罪,因言其状。后征入为光禄大夫侍中。庄助、吾丘寿王在武帝身侧,只有表现出相当的政治才干,才有可能逢遇上述任命。然而,他们在转任封疆大吏后,政绩颇不理想:“数年,不闻问”,“间者,阔焉久不闻问”,“职事并废,盗贼从横,甚不称在前时”。这或与他们不同于公孙弘而匮乏基层行政经验有关。于是,庄助“因留侍中”,吾丘寿王“后征入为光禄大夫侍中”,不得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