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拉德与19世纪的文学传统

康拉德与19世纪的文学传统

《黑暗之心》是杰夫康拉德的一部重要作品之一。1902年出版后，读者和评论家对它表示赞赏，并将其称为本世纪以来最困难的小说。康拉德在写作过程中一直致力于小说的革新与探索,这部作品就是融合了传统与现代的产物。从内容上看,它讲述了一个十九世纪以来欧洲文学中非常流行的欧洲人在非洲丛林的历险故事,但和一般历险故事不同的是它弱化了情节,突出了叙述者的心理描写;从叙述方法上看,它虽然采取了传统小说惯用的第一人称,但却由两个叙述者来参与叙述,呈现出复式的叙述结构;从写作手法上看,小说保留了十九世纪现实主义的写实传统,又加入了诸如象征、印象主义等现代主义的写作手法;从思想意义上看,作者在小说中渗透了自己的价值判断,除了和传统小说一样有着比较强烈的道德指向,它的含义和结局还引来诸多方面的思考与解读,特别是二十世纪中后期批评家对小说用殖民主义和女性主义的理论加以解读,使得它充满了更多的现代性意味。就像批评家所说,“这部作品超越了它的时代,在维多利亚的文学传统与现代价值之间建立了一座桥梁”(P13)。本文将通过对小说中运用的现代主义元素加以分析,进一步证明这部作品的价值。一、人物心理活动的表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是一个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发生巨大变化的时代,人们的价值观、世界观、审美观以及思维方式等受到强烈的冲击和挑战。首先,西方社会中个人出现了普遍的疏离感、陌生感和孤独感。反映到文学创作上,作家由关注外部世界开始转向关注人的内心世界。其次,由于受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和柏格森的直觉主义的影响,文学作品中对于人物内心世界的描写与分析开始增多,主观因素更加突出。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通过对外部事物的客观描写和完整的故事情节来表现现实世界,现代主义小说则不再注重情节的连贯性,而是把重心转向了对人物细致而深刻的心理剖白。在现代主义作家看来,揭示人的精神世界就等于反映现实世界。康拉德正是开创这种新的文学风格的先行者。《黑暗的心》是以康拉德1890年的刚果旅行为蓝本写成的,它包含了作者的亲身经历,因此作者对于故事中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精神状态是非常了解的。主要讲述的是主人公马洛奉命去非洲内陆寻找白人殖民者库尔兹的故事。小说的情节平淡,发展得也极其缓慢,就像是由一个个杂乱无章的片段组成的。马洛的叙述似真似幻,没有一般意义上的逻辑性和连贯性。由于人的心理活动本身就是不连贯的、复杂的,因此这种写法恰恰表达了真实的人物心理和情绪。作者淡化了情节,凭借主人公马洛对内心世界变化与情感波折的描述来表现复杂的人性。从马洛的话语中,读者可以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和心理的悸动,他的彷徨与怀疑,恐惧和迷离。同样,康拉德并没有把人物自身的行为作为小说叙述的重点,而是通过行为来描述人物的内心变化。从表面上看,这个故事讲得是马洛找寻库尔兹的过程,然而同时这也正是马洛追寻自我的过程,是作者借马洛之口思索自然与文明,现代性与人性之间关系的过程。马洛的非洲航程不仅探寻到了殖民者代表库尔兹丑恶的精神世界,也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开始对自己的生活与精神世界有了反省。库尔兹在临死前对丛林发出“太可怕,太可怕了”的感叹,也正是马洛自己对现代文明下人类异化的感叹。“这部小说触及了人性中无法言说、深藏不露的东西,库尔兹和马洛都有看不见的另一个自我,这是一个开端,在后来弗洛伊德时期的文学中常常能够看到这种情形”。这种通过剖析人物心理活动反映真实人性的写作手法正是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个显著特征。康拉德的实践对于后面的现代主义作家产生了很大影响,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开始向现代主义小说过渡。二、马洛的叙述方式及其他的叙事结构康拉德在《黑暗的心》中采用的叙述手法,一百多年来一直是评论家津津乐道的热点。这部小说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就在于作者对小说叙述框架和叙述者的独到设计。在传统小说中,一般都采用直线型的叙述方法,作者、叙述者和人物往往三位一体,全知全能。《黑暗的心》也采用了传统讲故事常用的第一人称,但是故事真正的讲述者并不是“我”,而是小说的主要人物马洛,“我”的身份只是一个听众,这使得小说不是一个简单的第一人称在进行叙述,因而形成了复式结构的叙述,这种新型的叙述方法正介于传统的“讲述”和现代的“表现”之间。这种尝试正是现代主义小说叙述的特色,把叙述者和作者分离开来,避免了主观的说教和判断,给读者营造出多层次、多角度的想象空间。小说中,马洛是最关键的人物,他既是小说中的人物又是故事的讲述者。作为叙述人,他理应是全知全能的,但是同时他作为小说中的人物,和其他人物一样,从始至终也无法对库尔兹做出客观的评价。他的叙述不是很完整,中间还穿插了他自身对外部事物的评论,都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这恰恰真实地反映了人的心理和情绪的不确定性和流动性以及对事物看法的渐进性。由于叙述者的视角有限,读者就有了更大的空间,库尔兹是勇敢的象征还是邪恶的化身,对马洛和读者来说都是一个迷,马洛在探寻,读者在猜测,因此阅读变得饶有趣味。此外,马洛的讲述之外,还有一个“我”,“我”既是叙述者也是受述者,“我”作为叙述者,对整件事情有自己的理解和判断,作为受述者,又交代了叙述者马洛的身份以及对马洛在讲述过程中的神态变化,“我”成为了连结叙述者和读者的桥梁,逐步引导读者接受并继续这个复杂的故事。这种独特的复式叙事结构“使读者与人物之间有了全新的交流经验”(P79)。此外,传统小说大都遵循一定的逻辑,按照时间或空间顺序讲述故事,对人物的一切背景以及事情的发展都交代得很清楚。现代主义作家认为,这种叙事方式其实是违背真实生活的。现实世界里,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大都是一些杂乱无章地涌入大脑的印象,这些印象也不是一步一步按顺序进入我们视野之内,而是偶然发生的,因此,只有抛弃逻辑性太强的叙述方式才能更真实地反映生活。在《黑暗的心》中,康拉德摒弃了不符合现实逻辑的平铺直叙,采用了交错穿插的叙述,把一个个画面串联起来,故事中的多重线索交织在一起。这种叙述方式本身就有一种无序和混乱的感觉,切合讲述者的心理,体现了人们认识事物真实而自然的过程,使读者能够从多角度去探寻事物的冲突与矛盾。康拉德独特的叙述方法和语言使得许多耐人寻味的东西要由读者自己来思索,这就把阅读变成全新的体验,让读者以一种新的眼光去看待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情。三、心与法律的象征在文学领域里,所谓象征,就是指用客观世界中的具体事物或形象,来传达和暗示作家的情绪和思想,象征手法能有效地帮助作家艺术地表现世界。现代主义作家强调个体描写和内心感受,这些感受需要用具体的形象才能表达,因此,象征成为了现代主义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手法。《黑暗的心》正是一部充满象征性的杰作。作家为了揭示人物的心理活动和作品的内涵,使用了大量的象征手法。后来有评论家说,“自《黑暗的心》问世以来,文字记载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个单词——都不可逆转地成为象征。”(P37)在康拉德的小说中,象征不仅仅是一种单独出现的文学手法,而是一种整体性的文学概念。首先,题目《黑暗的心》是作为小说的主要意象,反映了小说的基调。关于“心”与“黑暗”,从小说问世以来就有许多解读。“心”既可以指马洛到达的地方是非洲大陆的中心,可以指人类的灵魂与内心,对于殖民者,它象征着殖民主义观念的核心,对于主人公马洛,它象征着某些欧洲人的良心和自省;而“黑暗”既可以指幽深的非洲丛林,那里落后、迷惘的气氛让人感到神秘且黑暗,也可以指欧洲殖民者对于神秘幽暗的非洲充满了困惑和迷惘,还可以指殖民者对非洲土著犯下的残酷罪恶。读者看到这个题目,就能感觉到小说中压抑而悲凉的气氛。其次,由于《黑暗的心》涉及了政治、宗教、心理、道德等若干领域,人们从不同的角度分析,赋予了它丰富的象征含义。库尔兹的经历象征着欧洲殖民者对非洲大陆的野心与贪婪,象征着人脱离了理性世界后的癫狂;马洛的行程与思索则象征着欧洲人已经开始预见到西方文明的堕落,象征着他们对殖民统治的质问与反思。除了整体的象征意义十分丰富之外,作者在小说的细节描写上也大量使用了象征手法,这也是《黑暗的心》的亮点之一。第一,颜色的象征。小说里有许多关于颜色的描写,其中作为对比色的黑与白出现最多,有独特的象征含义。“格雷夫森特上空的一片黑暗”、“两个女人一个劲儿打着黑绒线”、“莽莽丛林几乎一片漆黑”等表现了现实生活的沉闷与压抑;但是康拉德并没有用与此对应的白色来表达光明,而是作了一种反衬,白人会计“雪白的领口、雪白的裤子和白白的大手”这副道貌岸然的外表后面却是贪婪和冷漠,是更加黑暗的事实。第二,景物的象征。读者在阅读《黑暗的心》时,从始至终都会有一种压抑和迷惘的感觉,这与康拉德对环境和景物的描写是分不开的。例如他对那座“白色坟墓”般的城市布鲁塞尔的描写,“阴暗处一条狭窄而荒凉的街道,高高的房屋,无数个挂着软百叶窗的窗户,死一般的寂寞,石头缝间长出的青草”,这种死寂黯淡的环境和当地人的冷漠和拜金相呼应,象征了西方文明内在的残酷和这种文明中人的贪婪本质。康拉德指出,“所有伟大的文学创作都是含有象征意义的,唯有如此,它们才取得了复杂性、感染力和美感”(P135)。《黑暗的心》中的象征手法的应用赋予了小说深刻的内在含义,使评论家与读者获得了更开阔的理解空间,其多层次的解读性,正是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个典型特征。四、黑外情况的运用—运用印象主义手法印象主义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流行于欧洲的一种文艺思潮。它最早来源于绘画艺术,指的是画家们从主观角度描绘出瞬间即逝的印象。后来,文学作家把这种技巧应用到了写作中,他们捕捉到生活中模糊不清的感觉和印象,并把它转化为一种感情状态描摹下来。康拉德正是运用这种写作手法的先行者,他曾在《水仙号上的黑水手》的前言中写到“我的任务,就是通过文字的力量让你们听到,让你们感觉到,其中最重要的则是让你们看到。”(P767)他认为,感觉是通过印象来传递的,人们是通过不断整理纷繁芜杂的印象来认识这个世界的,想要真正描摹现实,就必须按照人认识世界的一般规律来写作。康拉德成功地将印象主义写作手法应用在了《黑暗的心》里。和传统小说不同,这部小说的情节并不分明,从开头起就是叙述者对外在景象的大片描写及对外部世界的感觉,此后,随着马洛的讲述,小说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个个互不关联的场景,就如同一幅幅图画一般。在没读完小说之前,读者对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任何完整的概念,有的只是某种感觉,这种感觉在阅读过程中,会随着整个进程的积累加深或者转变,此时,读者就会修改以前的想象,得到最后的结果。马洛在一步步深入非洲阴暗丛林,对库尔兹从听说到找寻到最后亲眼所见,就是一个逐步累积印象最后得到真相的过程。他是从一个白人会计口中第一次听到库尔兹这个名字的,得知“他是一个非常杰出的人物……掌握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贸易站”,然后又听到经理对库尔兹的赞美,“库尔兹先生是他手下最好的一个代理人,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然而在库尔兹的贸易站他看到的却是“篱笆上摆着一个个人头”和“成堆成堆的象牙”,直到最后他见到了垂死的库尔兹,他并不像马洛想象的那样强大,他临终前那句“可怕呀,可怕!”更是揭开了库尔兹神秘的面纱,让马洛知道了事实。康拉德不仅在情节的发展上使用了印象主义手法,他也被认为是语言上的印象派,小说中,他的语言时而形象生动、丰富多彩,时而又艰辛晦涩,不易读懂。通过语言,读者仿佛身临其境,感受到非洲丛林中弥漫着的压抑、黑暗的气氛,感受到作家传递出的悲观情绪。这种情绪和康拉德本人对于西方文明的看法相一致,但康拉德并没有直接叙述出来,而是通过其印象主义风格的语言让读者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