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格萨尔王传》看藏族民间诗歌的传统

从《格萨尔王传》看藏族民间诗歌的传统

一个民族的流行史诗绝对不是在短时间内形成的，它有着一个漫长的生产、销售、演唱、加工和包装过程。契切罗夫说:“宏伟的史诗,感人肺腑的抒情诗,民间戏剧都是集体的力量创作出来的。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作品都是一下子由几个人来编唱和表演的。作品往往是由一个人编唱或讲述。但每一篇这样作品,不论它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所创作,都反映了和概括了人民大众世代积累下来的集体的诗歌创作,都是依据着集体的民间创作的传统,并且是在它的范围内生存和发展的。”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以下简称《王传》的形成同样也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它依据上古时代的民间创作传统,表现了藏族劳动人民群众对现实的看法和态度。因而这部不朽的作品,无疑留下了时代的痕迹,反映了藏族古代社会的政治、经济、军事、宗教、民俗等原貌,为我们研究这部诗史所产生的时代,提供了丰富的资料。那么,《王传》最早形成于何时呢?它分为分章本和分部本两种。这两种本子,分章本产生的年代较早于分部本,是“最初的本子,或者说是较原始的本子。”因此,我们从较原始的分章本里就能看出《王传》最初孕育、形成的概貌。由王沂暖、华甲翻译的贵德分章本中的第五章《征服霍尔》,内容丰富,情节曲折复杂。这场岭国与霍尔国之间的战争是《王传》的重要篇章,通过对其进行剖折,即可管窥《王传》所产生的时代。一、研究对象的身份在人类历史上,最古老、最原始的家庭形式是群婚,即整个一群男子与整个一群女子互为所有,互相性交,因而不存在男子和女子失调的问题。随着社会的发展,蒙昧时代和野蛮时代交替时期,对偶家庭(即成对配偶制)便随之产生,发生了女子稀少、男子过多的现象。于是男子为寻求配偶,便开始出现了抢劫和购买妇女的现象。“抢劫妇女的现象,已经表现出向个体婚制过渡的迹象,至少是以对偶婚的形式表现出这种迹象,……”《征服霍尔》中的黄帐王发兵抢劫格萨尔王的爱妃珠姆为妻就反映了这种现象。黄帐王时年21岁,需要一位美丽的妃子,便派白鹆子、花喜鹊、红嘴鸦、黑老鸹分头到天上、半空中、大海里和地上去寻找美女。白鹆子等均未寻到,唯有黑老鸹飞至岭熊地方格萨尔大王的大帐房前,发现了正在梳头的格萨尔大王的爱妃珠姆。“她那美丽的容颜,真是天上难找,地下难寻。莲花再鲜艳,也要失去颜色,仙女再美丽,也要让她三分。”乃把发现美女的消息报告给了黄帐王。黄帐王听后,心花怒放,乐不可支。他不证实珠姆是否中他之意,也不管珠姆已是有夫之妇,她是否愿意,只要是美女,便不惜一切去抢劫,打了一场惨酷、长久的战争。赫赫有名的霍岭大战,原来是一场抢劫美女之争。类似这种现象,还有第四章《降伏妖魔》中长臂洽巴拉忍毒龙抢劫格萨尔王的妃子梅萨绷吉所引起的战争。如此,作品就给我们活托托地展现出了藏族古代社会由群婚制向个体婚制过渡的迹象。恩格斯说:“个体婚制在历史上决不是作为男女之间的和好而出现的,更不是作为这种和好的最高形式而出现的。恰恰相反,它是作为女性被男性奴役,作为整个史前时代所未有的两性冲突的宣告而出现的。”黄帐王未见过珠姆,当然谈不上相互之间有什么感情,他抢珠姆为妻,最终目的是让其为他操持家务、为他生育出能继承他的财产的子女。他寻找爱妃的条件,除美丽动人外,还要能干,他宣布:“我的库房紫黑色茶砖堆个满/要有个会烧茶打茶的好妃子;我的上沟下沟牛羊遍地走/要有个能挤奶的好妃子。我南征北战凯旋归来时/要有个牵马坠镫的好妃子。”不难看出,所谓“能干”,只不过是会烧茶打茶、牵马坠镫、能挤挤牛奶而已。作品中的珠姆不是深居皇宫、享福作乐的封建王朝中的皇后,而是一个服务于男性的劳力。在生产力不发达的社会里,既然作为一国之后的珠姆都没有享受清福的福分,更何况那个时代的普通女性呢?因此,她们的命运只能是去生产劳动,只能是被男人们抢来夺去罢了。在对偶家庭形成时,奴隶制度也已形成。那时战争处置战败敌人的办法是,男子被统统杀死,而妇女则作为战胜者的妻子。格萨尔王降服妖魔后,收长臂妖魔的妹妹阿达拉毛为妃;征服霍尔后,又收尕尔瓦务那亲王的女儿怯尊益西为妃,从而反映出一夫多妻制的婚姻。恩格斯说:“事实上,一夫多妻制,显然是奴隶制度的产物,只有占居特殊地位的人物才能办到。”格萨尔未称王前,只有珠姆一个妻子,但自从成了黑头人的大王后,方从各地广选娇妃13人之多。我们顺着这部伟大史诗提供给的那个时代留下的痕迹,分析这些现象的社会背景,从而追溯它的产生时代,无疑是一个可靠的依据。因此说《王传》贵德分章本是藏族奴隶制社会的产物,是比较切合实际的。二、单枪匹马应敌以战争为题材是《王传》的主要内容。格萨尔一生的大业,就是消灭恶魔势力、拯救受苦受难的百姓。因而描写战争的篇幅,在整个《王传》中占据绝对优势,尤以《霍岭大战》最为著名。分析霍岭大战的性质、战略、战术等,对我们研究《王传》产生的时代,是异常重要的。“战争起源于原始社会,最早的战争是部落之间为争取生存或血缘复仇而进行的暴力行动。”在不同的阶级社会里的一切类型的战争,其性质、意义、战略、战术等都有所不同。那么,《征服霍尔》之章中的霍岭大战,到底是哪个历史时代的产物?(1)霍岭大战所处的社会由于生产力不高,没有过多的剩余劳动产品,国家无力养活脱产军人,所以没有专职军队。平时大家都劳动,一有战争,全民动员,全民皆兵。军队不经训练,就开赴战场。霍尔国黄帐王决定用暴力抢劫格萨尔大王的爱妃珠姆,立刻向全国传令:“你们有骏马的骑骏马/没有骏马的快买去/有刀枪的拿刀枪/没有刀枪的快打去。”不仅要能征善战的好儿郎应征出战,而且武器也是自备。军队一组成,便开赴岭国。(2)作战双方均打进攻战,其作战方式基本上是以密集队形进行肉搏,指挥人员一马当先,一旦他们被俘或战死,其队伍便溃不成军。从岭国与霍尔国军队的五次交锋看,两国军队基本上是直线运动,正面进攻,军队的机动性差。第一次交锋,岭国将领帕雷布桂塔尔雷、大英雄布琼桂巴达尔杰、尕雷公琼等3人出征,是单枪匹马应敌。他们面临敌人的千军万马毫不畏怯,直冲进去一个劲地杀,杀得敌营尘土飞扬,人仰马翻。“他们杀过去,就象一个丰收年,茂密的庄稼,一大片、一大片被砍倒在田里。杀回来,就象一个歉收年,只有零星的庄稼,一小撮、一小撮砍个净光。”“杀得霍尔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甲擦协尕尔上阵后,因为杀得霍尔兵马太多了,“白缨刀满是人油。不能再用,就换另一把大刀,继续追杀敌人。”每次交锋,只要一方的将领被俘或被杀,另一方就胜利。超同上阵还未交手,就被霍尔生擒活拿,战斗遂尔结束;甲擦协尕尔上阵,他一箭射去,正中霍尔将领超夹前胸,超夹翻身落马,大将辛巴梅乳孜上阵与甲擦大战数十回合,招架不住,便勒马转头,败下阵去。(3)以将领比武高低决定战争胜负。将领是取得战争胜利的重要因素,但不是绝对因素。战争关系到国家存亡问题,必须要认真考察研究。《孙子兵法》中通过对敌我五个方面的分析、七种情况的比较,来取得对战争情势的认识。这五个方面是:“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即是政治、天时、地利、将领、法制。“将者,智、信、仁、勇、严也。”⑩将领仅仅是五个方面之一,而且所说的将领,要足智多谋,赏罚有信,爱抚部属,勇敢坚毅,树立威信。可见,在奴隶制社会的军事著作中,也认为单靠武艺高强不一定能取胜。霍岭大战第一次交锋,岭国将领帕雷和霍尔大将辛巴比赛箭法,辛巴射中了飞翔的三只白胸鹰中的小鹰雏,帕雷说:“我要射断你盔缨/箭杆擦过你头皮。”果然,一箭射去,正中辛巴头盔,擦着他的头皮,却没伤着他的脑袋。辛巴打了一个口哨,霍尔兵马忙着往回跑。如此打仗决定胜败,只有在军事不发达时期才会出现。(4)战争带有掠夺性。越是古老的战争,越是残酷。因为那个时候生产力低下,不懂得把政治斗争与军事斗争结合起来,不懂得争取民心,因而每打完一仗,胜者掠夺负者的财产,对无辜百姓也不留情。霍尔入侵岭国,“杀光了岭国的男人,抢光了岭国的女人,岭地中央成了血海,岭国各地荒草丛生,人烟断绝,”他们只杀人放火,掠夺财产,却没有领土要求。霍尔入侵岭国后,抢走珠姆,杀人抢物,并没有将岭国疆土划为己有,而是把权交给超同,便回到霍尔国;格萨尔王征服霍尔后,把权交给降将梅乳孜,让他作了霍尔国王,也没有扩大自己的疆域。从军事史角度分析,原始社会的战争还处在萌芽状态。当进攻别的部落、掠夺人或财产时,或遭到其它部落袭击、劫掠而需要自卫时,首先召集部落联盟会议决定出战。军事首领指挥作战十分简单,作战方式和方法也很简单。当时没有专门的军队和战斗武器,全民动员参加战斗,武器自备。在战场上,不论人数多寡,皆各自为战,全凭体力和勇敢决定战争胜负。这个时期,是处于军事民主制时期,谈不上战争指导艺术,更无战略可言。进入奴隶制社会后,随着战争的频繁和规模的增大,战略、战术及战争指导艺术才逐渐受到重视。霍岭大战既有原始社会部落战争的阴影,又有奴隶制社会的战争特点。从抢劫珠姆引起两国间的战争来看,其战争性质是带有原始制社会的痕迹,如两国都没有专职军队,发生战争时才全民动员,武器自备,打仗横冲直撞,把对方杀个片甲不留,战争规模小;战争只抢财产,不扩张领土等。但它也不完全是属原始制社会的战争,霍岭大战毕竟有了战略、战术。如在作品中有对侦察、攻、战、守、追、退、奇袭、伏击等各种战斗形式的描述。在岭国将领帕雷布桂塔尔雷等三人出征前,珠姆指示给他们观望侦察的方法,要他们登上阿塞塞山最高峰,那儿才能把霍尔兵马看清楚,显然已经意识到了地理位置对战争的影响;让他们从自然界野生动物的动静中判断敌情;这三位将领作战前,也研究了战术,即先砍帐房,剿敌军营房,使他们没有立足之地。经叔父尕雷公琼指点,二位小将已会从山下的颜色中得知敌人安寨札营的情况。由于运用正确的战略、战术,第一次和霍尔军队交锋,就以少胜多,打了胜仗。在进攻时间上,也学会了运用有利时机,如霍尔兵选择在十五月明之夜进攻岭国;霍尔兵把珠康叉毛包围起来,珠姆身穿格萨尔大王的盔甲,手执格萨尔王的武器,伪装成格萨尔出来迎战,敌人真以为格萨尔来了,军心大散。特别是格萨尔大王征服霍尔,更是运用了以智取胜的战术。在这里,我们就来分析一下格萨尔王究竟是采用什么战术除掉了超同,征服了霍尔的。第一,隐姓埋名,了解国情。兵法曰:“知彼知已者,百战不殆。”格萨尔从魔国重返岭国,时过9年零9个月。因长期在外,不了解国情,所以没有暴露真面目,把自己变成一个年轻人,从父亲口中得知岭国遭侵、珠姆被抡的消息。他又变为讨饭老汉,潜入王宫,通过和超同对话,确认他卖国求荣的罪行,于是显现本相,严惩叛徒,夺回王位。第二,巧破关卡,潜入霍尔,侦察敌情。格萨尔趁霍尔王还不知道他回来之机,直奔霍尔国。沿途巧破霍尔所设的9道关卡,然后化名唐乜,以打铁为业作掩护,潜藏在霍尔尕尔瓦务那亲王家中,从其女怯尊口中得知降伏霍尔三帐王的秘密:必须把黄白黑三王的黄白黑3头命根子野牛弄死。格萨尔趁霍尔王宫3天跳舞会之机,把王宫的关口和险要地带侦察得一清二楚,并和珠姆暗暗接了头。第三,里应外合,深入虎穴,征服霍尔。格萨尔用捆尸绳把霍尔三王的3头生命野牛捆在一起,使三王病痛难忍。怯尊说冲撞家神,要开城门3天。格萨尔趁机入城,杀死三王,格萨尔乃和珠姆重得团圆。这次战争格萨尔未动一兵一卒,巧妙地征服了比自己强大得多的霍尔国,从而写下了一页战争史上运用正确的战术而取得胜利的典型战例。三、高度重视易去节和宗教仪式作为人的一种社会意识形态的宗教,是一种历史现象。当在原始社会时期,由于人们在严峻的生存斗争中,对自然界的各种变化莫测现象不能理解,从而产生神秘感,认为在他们周围的各种事物中存在着一种超自然的力量,这种力量主宰或影响着他们的命运。因而他们便把自然物、自然力人格化,作为神灵加以膜拜,企求以神灵的力量作为命运的依托和精神的归宿。这种意识也影响着战争,那时人们在战争中的主观能动性意识差,在发生氏族或部落间的暴力行动时,往往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神灵身上,战争该不该打,如何打,能不能取胜,都先要祈祷、祭祀神灵。这种现象在贵德分章本中描写得很多。霍尔王发兵前,先请怯尊益西打卦,其卦象不吉利,说出兵有险,她的弟弟阿乍会刀下丧命,黄帐王也难逃残生,劝其不要出兵。此外,做梦或日常生活中的异常现象也被认为是发生战争的预兆,是神灵的暗示。如珠姆在霍尔发兵的那天半夜做了一个恶梦,便召集人让圆梦。大英雄亚梅僧达丁尔布说:“上沟的鹞鹰飞过来/象征霍尔来犯边/所有的雄鸟被杀死/象征全数大英雄都遭难/所有的雌鸟被霸占/象征珠姆王妃有灾难”云云。又如布琼桂巴达木尔杰的千里马出现了黄昏时睡觉的怪现象,尕雷公琼的战马清早乱嘶叫、尾巴竖起来绕三绕,甲擦的盔甲、白缨刀无端唰唰响、战马惊慌等,都认为是不祥之兆,预示着战争的到来。所有这一切,都反映了在那科学不发达的社会里,宗教迷信在很大程度上对战争发生着影响。那么,贵德分章本中所反映出的宗教是什么宗教呢?当佛教未传至藏族地区以前,古老的藏族信奉着产生于藏族原始社会时期的宗教——本教。原始社会里的本教主要崇拜天、地、水、火、雪山等自然物。随着氏族社会的发展,对守护神和祖先的崇拜逐渐成为主要信仰,并崇尚念咒、驱鬼、占卜、禳祓、牲血等仪式。本教认为万物有灵,山有山神,河有河神,家有家神,地方有地方神。贵德分章本中格萨尔降魔去的时候,把珠姆托付给白雪神、错玛姐毛神和山神。人的灵魂都有寄托,黄、白、黑三帐王的命根子分别寄于黄、白、黑3头野牛,只有把这些野牛弄死,三帐王才能被降伏。《降伏妖魔》章里的老魔有命根子海、命根子树、命根子野牛,只有让命根子海干了,把命根子树砍了,把命根子野牛射死,才能降伏老魔。特别是用动物作祭祀时的杀牲,这种方式在本教典礼活动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旧唐书·吐蕃传》中有“与其臣下一年小盟,利羊狗猕猴”、“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