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意与水意的交融深情拥抱那片流动的沃土谈沈从文创作与水的关系

水意与水意的交融深情拥抱那片流动的沃土谈沈从文创作与水的关系

我了解了多少人，他们学到了多少知识，看到了多少世界。一—沈从文有许多作家在他们的笔下写到了水,描绘了水的清澈秀美,叙述了水边人事的哀乐,表达了对水的某种情怀。但能把水写得极深透极富于感情的,还没有人能与沈从文相比。在沈从文以湘西人事为题材的诸多作品中,“水的存在给人的印象如此深刻,和情节的联系又如此紧密,有时简直起了主角的作用”。鉴于此,我们有必要对沈从文笔下流泻出来的浓浓水意作一番观察,对他的创作与水的关系作一探究。水在沈从文的生活中,占据着鲜明的位置,从他知事到离开保靖北去京城,家乡的一条沅水,一派清波给予他的印象已铭刻心底。他说:“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当沈从文从保靖码头搭上小木船逐浪而去,到十九天后走出北京火车站,开始进入一个使他无从毕业的“人生学校”时,他带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年轻的躯体和对一个陌生世界的新奇眼光,他也把一个“乡下人”特有的气质与积淀了二十年的浓浓水意,带进了北方那座喧闹的都市。以后半个多世纪的城市生活,也没有抹去他对故乡山水的深刻印象,没有冲淡他对水边人事的明晰记忆。七十年代末,当出生于酉河边里耶小镇的凌宇拜访他时,谈到里耶,沈从文一往情深地说:“我去过里耶,那地方真美。那次我乘船从龙潭去保靖,过里耶时,见一头小白山羊站在河边岩嘴上饮水,情怯怯的,让人替它捏一把汗。”把几十年前发生在水边的一件小事,描绘得如此细致真切,除去记忆上的天资因素,更说明沈从文对水的印象,对家乡那片流动的“土地”,是铭心刻骨的。因此,在沈从文拿起手中的笔,开始他的文学创作时,他首先流露出的创作情绪,必然倾泄于他的乡土题材之上,把“生于斯长于斯的一条延长千里水路的沅水流域”呈现给当时和后来的读者,对沅水和它的五条支流、十多个县分的城镇及几百个大小水码头给他留下的人事哀乐、景物印象,作一文字上的综合处理。这个创作过程从发端到繁衍,都极为自然。于是,在沈从文建造的文学殿堂里,反映湘西水边生活的作品,占据了大部分空间,《边城》、《长河》、《丈夫》、《萧萧》、《湘行散记》、《湘西》等一大批浸透着水意的作品,吸引着一代又一代读者,沈从文也因此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的作家。应该承认,除去二十年湘西山水生活给沈从文的人生体验之外,随着他人生足迹范围的逐步扩大,水的流域在沈从文脑海中也逐步扩大,他对水、水边的人事感受也越来越深刻。徐志摩因飞机失事在济南遇难后,沈从文协助处理徐的后事,面对亡人秋雨,他思考着:人为什么如天上的雨水,那么短暂地落下消失?在青岛大学授课之余,他一个人去到海边,面对海浪溅起带咸味的雨雾,在抽象中默会生命的力量,凝眸人生远景,放大自己的希望与人格。1934年1月,沈从文回到了阔别十余年的故乡。“一入沅水,眼前的景象立即将自己从想像同回忆中拉回现实。这全不是十年来自己想像和回忆中的湘西!”十年间沅水流域人事的变迁,使沈从文感到了社会的黑暗正腐蚀着乡村的灵魂。抗日战争爆发,沈从文在奔波中,看到战火从海上燃到陆地,从上海沿长江烧到武汉、长沙,一路惊心动魄,湘西昔日宁静的清澈水面和恬淡的水边生活再也见不到了,于是,他怀着读者“能对这边鄙之地给予少许值得给予的同情”的目的,写下了《湘西》,有意识地对沅水流域诸多人事及地理环境作了详细介绍。抗战期间,沈从文家居云南滇池附近,他常独自一人去看滇池的水、空中的云,思考人生与生命……总之,水一直伴随着沈从文。借助于水的流动与变化,他创作出一篇篇关于社会和人生的佳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殿堂芹献出了一束奇葩。由是,沈从文在谈到他的写作与水的关系时,作了如下概说:“檐溜,小小的河流,汪洋万顷的大海,莫不对于我有过极大的帮助。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得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水对沈从文影响既如此之大,他绝不会将这一流动的表现客体从笔底下滑过。在他创作的早期阶段,作品的取材首先是关于自己的乡土—一湘西生活的回忆与描摹,这些着意表现湘西特有自然风光与动人社会风情的文字,将当时的都市读者带入一个奇特的世界,使人从中感到一种新鲜,一种刺激,一种兴奋。作为表现对象的水及水边生活,也自然从沈从文的笔下流出,令人看到了湘西沅水流域的初步轮廓。如创作于1925年的小说《福生》,在对私塾教育表示不满和讽刺的笔调里,同时展示出一幅天真快活的童子戏水图:“周莽子这时好不快活!他必是搂起裤脚筒,在那浅不过膝清幽幽的河水里翻捉螃蟹了!……云云正同傩傩他们在挖沙子滚沙宝,做泥巴炮,或者又是在捡瓦片儿打漂水也说不定。要是洗澡,那就更有趣!”之后,随着艺术功力的不断提高,沈从文在以湘西沅水流域为背景的作品中,创作出一批堪称现实主义优秀之作的篇章。《柏子》、《丈夫》、《三三》、《从文自传》、《湘行散记》、《边城》、《湘西》等相继问世。这批成功之作,对湘西山水自然风情、社会风俗及人事变迁,作了形象的勾画,也使沈从文对水的一种特殊感情得到痛快淋漓的倾吐。他把水给予他的种种印象和思索,用文字作了很好的说明。沈从文对湘西沅水流域人事的反映,主要采取了小说与散文两种体裁。沈从文熟悉水,对水边生活谙于脑中,因之,他驾驭这两种体裁时,运用自如,得心应手。出现在散文体中的水,是沈从文对水的记载和真实感受。他在《从文自传》中,记下十冬腊月,自己脱下鞋袜行走在浸满水街道上的开心事,描绘落小雨的四月,逃学在田塍上捉蟋蟀时的心花怒放,以及天热时驾“水马”向河中深处泅去的勇敢。这些儿时对水上生活的有趣体验,被沈从文叙述得那么富于诱惑力。然而这种富于诱惑力的叙述中,也同时深含着我们民族的灾难和不幸。如在《湘西》中,昔日繁荣的浦市码头在抗战时期则是一派衰败景象:“沿河各码头已破烂不堪,一共十二只船除了一只船载运了方柱形毛铁,一只船载辰溪烟煤,正在那里发签起货外,其它船只似乎已停泊了多日,无货可载,都显得十分寂寞”。可以认为:沈从文通过所见、所闻、所想、所感、忠实记录下来的沅水上下自然与社会风情,无疑是一部二十世纪上半叶湘西自然与社会的形象历史,这部历史的内涵是极为丰富而独特的,打开它,一条绵绵长河缓缓流过,在那浓浓的水意中,浸透着岁月变迁的痕迹,浸透着水边人事的哀乐。在小说中,沈从文自如地描写一派清波,使水成为他创作时的自然与社会背景,水成了沈从文笔下异常活跃的极为珍爱的流动素材。这正如他所说:“我一切作品的背景,都少不了水”。当他把创作的思路一引向家乡山水题材时,沅江流域的人和事便活跃在他的眼前,从而进入小说中成为主人公、情节、背景等诸种要素,因此河流、小溪、深潭、码头、船只,则无不在作品中出现,或为作品中人物服务,或辅助情节向前发展,或交代环境,或表达象征。沈从文最熟悉了解的,莫过于家乡的一山一水,一人一物,创作时,唯有把灵感中闪现的意念放在湘西的河流上去表现,他才感到一种完美,于是,在《边城》中,老船夫和翠翠摆渡的那条小溪,才如此清澈迷人,茶峒水上的端午龙舟赛,才那般兴奋了那个地方的人。一幅相对恬静的水边人家生活图画,才如此鲜明地推到了读者面前。如果《边城》中缺少了那条小溪和酉水河,则情节不可能向前推进,人物命运也不可能充分得到悲剧性的揭示;如果小说中的人物不是与水相濡以沫,终生相伴,那翠翠、老船夫、二老、大老等人物形象与性格也不能鲜明地表现出来。沈从文的高明,恰在于他把艺术形象放在自己所熟知所亲身感受过的水上,给水赋予一种使命,使之折射人生,透视社会,叙说出湘西人事的哀与乐。依据这条创作法则,沈从文在他的小说中,把人物的命运与水,有意识地互相渗透,使二者不可分开,融为一体,以此来揭示社会的真实,表达深刻主题。小说《丈夫》中那位丈夫眼睁睁看着自己妻子被有钱人玩弄的描写,不正是发生在水上的船舱中么?《长河》中对“犯规”女子作“沉潭”处理的详细描述,无情地嘲讽了封建卫道者虚伪的面孔,揭露了封建家族制给妇女带来的灾难,谁又能否定:那颈项上挂小磨石沉入水中的女子,没有含冤而死的?《柏子》则截取一个水手与当妓女的情人相会的生活片断,捕捉住了沅水流域的活的灵魂——一种性格中既充溢着原始野性活力,又“不曾预备要人怜悯,也不知道可怜自己”,人生处于自在状态的特殊生命形式。在其他类似作品中,水的欢快、水的沉郁、水的流动、水的凝固、无不与人物刻划、心理活动、情节的演进变换及环境烘托等有着这样那样的必然联系。还应看到,水在沈从文的散文和小说中虽有着不同的反映与描写,可它们又都统一在同一个大范围内,无论哪种表现体裁,都没有脱离一条千里沅水和它几条支流上的人事,这是一种内在的统一,如果说沈从文的散文是一种真实的反映的话,那么,他的小说则是一种艺术的反映,正是这两种不同特点的反映,互相补充和映衬,才构成了一幅完美的湘西自然风情与社会生活图画。沈从文达到了一种目的,他没有辜负家乡的山山水水,他深情地拥抱那片流动的“沃土”,并在它上面赢得了巨大的成功.沈从文曾多次声称他是个实实在在的乡下人,“乡下人”的观念已在他头脑中根深蒂固,这一稳固的自我意识,形成于他青少年时代所接受到的人生社会教育,形成于他对湘西山水人事的独特而深刻的感受,以至几十年的城市生活熏陶,也丝毫没抹去他“乡下人”的气质,他常常思念着家乡的一切,“苦苦怀念我家乡那条沅水和水边的人们,我感情同他们不可分。”基于此,沈从文获得了一种长久而最可宝贵的创作品格,他永远拥抱家乡那片流动的“土地”,紧紧贴近湘西人民,创作出反映家乡水边生活的优秀作品,并将自己对家乡山水的深情,对农人、士兵及其他各式人物的温爱,融进作品之中,使这些以水为背景的作品独具风格。而当他回眸自己的劳动结晶时,“比较喜爱的还是那些描写我家乡水边人的哀乐故事”。⑨作为一个作家,沈从文对水怀有如此深厚的情意,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恐怕是一个特例。因此,我们对沈从文创作进行研究时,可以通过他与水的特殊关系,作纵横观照,以期从山水角度对其作品作出恰当的评价,这项工作将是十分有意义的。沈从文曾说过:“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且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