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拟话本小说创作的传统与特点浅论清初话本小说的个性焕发

清初拟话本小说创作的传统与特点浅论清初话本小说的个性焕发

清初的《十二楼》、《照世杯》、《豆屋智慧》等小说，打破了通俗小说的传统，开辟了新的道路，值得关注。一、缺乏独特的文学风格冯梦龙之后,拟话本小说创作蔚然成风。在李渔生活的明末清初,便有周清源的《西湖二集》、天然痴叟的《石点头》、梦觉道人的《幻影》、金木散人的《鼓掌绝尘》、笔炼阁主人的《五色石》、《八洞天》、艾纳居士的《豆棚闲话》等四、五十种。这些作品的总体成就,一般来说都不很高。但清初的作品,往往比明末的作品变化大一些,尤其在艺术表现方面,呈现了一些新鲜而有意味的特色,发展了话本小说传统,丰富了话本小说的手段和才赋。相比之下,成书时间在明末的一些集子,则显得局限于“三言”、“二拍”的格局中,不大容易创出新意。明代的拟话本小说创作,受冯梦龙的影响为大。一般的故事都有相应的来源,作者喜欢改写别人写过的故事。这些“改编”而成的作品,很难表现出编写者的风格。象《石点头》、《西湖二集》这样艺术上较为完整的集子,也都依傍《情史》、《西湖游览志余》等文言野史,无有多少创新可言。成书于崇祯年间的《石点头》,叙事风格、形式与冯梦龙无甚大异。冯梦龙在《石点头·序》中说:“石点头者,生公在虎丘说法故事也。小说家推因及果,劝人作善,开清净方便去门,能使顽夫伥子,积迷顿悟。此与高僧悟石何异?”它与冯梦龙等人的小说一样,仍未脱说话人在勾瓦肆中寻求当场的宣传鼓动效果的“旧习”。清初拟话本作者虽亦志在传扬道义,但已不象前辈那样迂执于劝世的目标。除劝世外,他们还有游戏世事的一点“轻薄”之意。嘻笑怒骂,皆成文章,反而使《十二楼》、《照世杯》、《豆棚闲话》等作品在艺术上放得开,收得拢,活泼、生动,充满趣味。动荡的岁月,打碎了人们亦步亦趋的惰性习惯。小说作者们失落了迷信冯氏传统的时代氛围,不期然地得到了放纵个性的机会。于是,李渔、艾纳居士、酌元亭主人等作者无拘无束地拿起笔,按照个人的好恶、习惯、追求来写他们喜欢写的小说。以《十二楼》为代表,他们的作品具有了一种风格,在创作上有了一种坚定不移的信念,处理题材、人物有了一个独具的艺术尺度。而明代的话本小说一般都缺少独特而强烈的个性风格。在创作上要么照搬现实或照搬现成的故事,因而乏匮必要的虚构和想象;要么完全背离生活的轨迹,涂抹出一些空中楼阁,捏造些稀奇古怪而又缺乏生活意义的事件;要么照搬生活与胡编乱造纠缠一体。清初的一些话本集子,也存在类似的情形,但毕竟有一些个性蓬勃的作品脱颖而出,使中国白话短篇小说的历史,在这时出现了新的生机。二、两个故事、两个叙述人比起明代话本小说,《十二楼》等作品最明显的突破、变化,体现在“话本”形式的自由化上。明末的《鼓掌绝尘》和《鸳鸯针》已开始打破“三言”“二拍”的传统形式,每卷演一个故事,但分成数回来完成一卷的内容。《十二楼》承继了它的一卷分成数回的格面,在具体的艺术表现方式上加进李渔独创的内容,如“结构第一式”笔法、“随意插入式”议论等。《照世杯》每卷演一故事,每卷下又分成若干小节,每个小节都有字数不等的“题名”。如卷一《七松园弄假成真》就下分“真才子酷慕死西施,蠢佳人羞辱生潘岳”、“返吴门座中逢恶友,赴扬州园内遇名姝”等七个小节。《五色石》和《八洞天》每篇以三个字作大题,如《反芦花》、《醒败类》、《飞交情》;每篇的三字大题之下,又有八字联对的小题,如《二桥春》下附的就是《假相如巧骗老王孙、活云华终配真才士》,《朱履佛》下属的就是《去和尚偷开月下门,来御史自鞫井中案》。这种“双题”式在明话本集中亦未尝见。《豆棚闲话》的形式在话本小说史上尤为特殊。全书分为十二则,则与则之间不似《十二楼》等书的卷与卷间的毫无联系,而是以豆棚下众人聚聚散散谈天说地为总线,贯穿到底。这种结构方式,很近似于意大利薄伽丘的《十日谈》,采取的是叙述者之下还有叙述者的“双叙述”方式,使读者跳出故事再看故事,保持欣赏的冷静,造成一种“思索性”的欣赏空间。在每一则中,作者又往往极为珍惜时机,不肯只讲一个故事,而是把以往话本中的“入话”扩大成独立的、完整的、不大受另外的故事制约的故事。这样,《豆棚闲话》形成了一环套一环、一环连一环的故事网络。作品篇幅虽小,但容量因此而加大,使作品呈现出凝炼而丰富的特点。艾纳居士在作品中设置“两个叙述人”,既更深地隐藏了作者个人的倾向性,又便于发议论。这一形式上的创新,实际上造成了作品的三个层次的世界:一个是全书叙述人的叙述世界。一个被他所叙述的“豆棚”世界,一个被豆棚中的讲故事者所叙述的世界。这三个世界的互相比照所形成的艺术效果,便颇不同于其他话本小说。“话本”形式的自由化、多样化,表明作家创作心态的开放,与创新的文学空气在清初弥散。三、在内容上,这是最主要的是表达人们在历史上的不认同《十二楼》等清初话本小说作品,普遍的倾向是训诫意味的减弱和相应的趣味性增强。在这方面,李渔小说成就最大。李渔对他同时代人的创作影响,在这一点上表现得极为明显。《照世杯》的创作就是受李渔小说的直接影响和启发的结果。李渔的创新精神也或直接或间接、或大或小地促进了清初话本小说的新鲜化。在内容上,《照世杯》等作品集并未提供多少新鲜恶而深刻的思想、情感材料,但象《十二楼》一样,很注重有限的主题的生动传达。《百和坊将无作有》写一个“要做个现成财主女婿,思量老婆面上得些油水”的老童生被骗的故事,讽刺那些“立地就想祖基父业,成人就想子禄妻财”的庸流。作者未言多少“教化”,也没讲什么因果报应,只是把欧滁山一心要捞得夫人又赚金反倒被“夫人”拐个精光的过程曲曲叙出。其间欧滁山的百般丑态,骗子的不露痕迹,使小说谐趣横生。《豆棚闲话》擅为古作翻案文章,通过翻案文字来引动读者兴致,并且以一种无拘无束的随意发挥性的艺术处理,把作品的内容安排得波澜迭宕、曲折有致。化陈腐为新奇,成为《豆棚闲话》的一大特长。《介之推火封妒妇》、《范少伯水葬西施》、《首阳山叔齐变节》等篇章,均把一向被歌颂、受赞扬、美名传扬的历史人物写成有污点劣迹之人,在颠倒历史的“游戏”中表达作者对历史、对生活的观察和思考。天空啸鹤在《豆棚闲话叙》中大书:“卖不去一肚诗云子曰,无妨别显神通;算将来许多社弟盟兄,何苦随人鬼诨。……收燕苓鸡壅于药裹,化嘻笑怒骂为文章……止因苏学士满腹不平,惹得东方生长嘴发讪。看他解铃妙手,真会虎背上筋斗一番;比之穿缕精心,可通蚁鬓边连环九曲。忽啼忽笑,发深省处,胜海上人医病仙方;曰是曰难,当下凛然,似竹林里说法说偈。假使鼾呼宰我,正当谑浪,那思饭后伸腰;便是不笑阎罗,偶凑机缘,也向人前抚掌。”艾纳居士与李笠翁、酌元亭主人一样,不愿正襟危坐、庄语道德,而是刻意寻求内容的丰富趣味,以让人在“忽啼忽笑”之间领悟作品主旨。《范少伯水葬西施》故意把千古美谈化为丑闻,在胡说八道般的叙说中传达了作者对历史的不信任。如,把范蠡与西施的相爱写成懵懵懂懂的偶然相悦;把西施捧心美写成范蠡不来娶她而害下的“痴心痛病”;把她为国作事之由写成她“平日山里住着,原没甚么父母拘管得他,要与没识熟的男子说话就说几句,要随没下落的男子走路也就走了”;把她的才艺写成“学了些吹弹歌舞,马扁的伎俩”,等等。值得注意的是,《十二楼》等作品有为趣味而趣味的倾向,但并不是以趣味为内容,全篇除引人兴致外别无目的。象上面所举的《范少伯水葬西施》的例子中,作者“侮辱”西施并不是为耸动视听,而是在通过对西施形象的贬低来表现作者的女子未可兴邦亡国的历史观,嘲讽那些把历史案件归因女色的人的。四、形象“浊化”处理清初拟话本小说的趣味性,常常是凭借人物形象的滑稽、可笑、可卑、可怜来完成。李渔的小说中无圣哲贤明、英雄壮士,《照世杯》则以相当重的篇幅写庸夫和以粪坑为宝的财主,《豆棚闲话》连西施这样的美人也要重新估价一下,备言其被“神化”的形象之陋之鄙。它们共同的特点是,对人物的讥弄比明代话本还要严酷,很少写值得同情的人物——即便写了也不肯对其多施温情,以一种怀疑式调侃的态度写一些贤惠、善恶、美丑难辨的人物——如才子或佳人。《照世杯》中的《七松园弄假成真》写一个才子阮江兰寻求佳人的遭遇。阮江兰本来是作者所肯定的人物,但酌元亭主人并不因此而对他毕恭毕敬。一有机会,便嘲弄他一番。如阮江兰不明就里、不分好歹便闯进妇女们组织的“香兰社”。闯进之后一见众美妇,便“踊跃狂喜”,抖起雄威以微弱之酒量去狂饮三大“笸罗”入社酒,“雄饮两笸罗,倒让樊哙撞鸿门宴、卮酒安足辞的吃法,也是他一种痴念,思想夹在明眸皓齿队里,做带巾的妇人;挨入朱颜翠袖丛中,做个半雄的女子”,结果却“一寸一寸缩短了身体,不觉醉倒桌下去逃席”,被众美人拿了朱、墨笔在他俊俏的脸上横七竖八乱涂,抹成个瘟神痘使的模样。这段描写中,虽有对“蠢佳人”不知怜才子的忿恨,但也不无对阮江兰不分青红皂白的硬逞雄豪的捉狎。艾纳居士明里暗里不肯为人物“开方便法门”。《介之推火封妒妇》把功成身退的古贤人写成受妒妇管制,出山不得的形象,明里在斥指妒妇,暗里却也在叽讽介之推“依旧要出山做官受职”的心性。作者并不相信历史上真的有那种贤臣贤子,大不过是被功名、女色牵动,又想两全其美,结果是鸡飞蛋打,因历史的误会而传美名于后世。《范少伯水葬西施》也不仅仅把西施一个形象“浊化”。范大夫既然有眼无珠,把一个寻常山村女子看成绝代佳人,又以所爱之美人献给敌国,让一个弱女子承当兴故国、亡敌国的重担。当西施归国时节,越国霸业已经复兴,范大夫“平日做官的时节,处处藏下些金银宝贝”,况“许多瞹昧心肠只有西子知道”。泛舟五湖时,二人互相防范,“西子未免妆么做势,逞吴国娘娘旧时气质”,笼络范蠡;“范大夫心肠,却又与向日不同了,与其日后泄露,被越王追寻起来,不若依旧放出那谋国的手段。”结果演出了一场“忠臣”害死绝代佳人的惨剧:范蠡“只说请西子起观月色。西子晚妆才罢,正待出来举杯问月,凭吊千秋。不料范大夫有心算计,觑着冷处,出其不意,当胸一推,扑的一声,直往水晶宫里去了。”在作者的思想里,与欺骗性极大的政治搅在一起的人物,总有些骗人的手段,欺世盗名的伎俩,不可信,亦不可赞。李渔笔下的人物,同《照世杯》、《豆棚闲话》一样,“纯洁度”远远低于明代小说。他们不懂真性,没有理想,缺乏壮举,更没有诗情或豪情。“李渔模式”中都是些“自私型”的,为一己私心、私利而过活的人物。杜十娘的坚贞,秦重的深情,范巨卿的与张劭的生死友谊,在《十二楼》的人物身上是极其少见的。时代的氛围,破坏了作家心中的信念、忠贞、纯正和安宁。李渔等小说家再也无法以当年冯梦龙的认真和执着去写生活、写人物。对人物形象的“浊化”处理,完全符合他们的个性和他们所处的时代的个性。在没有崇高感的时代,在不相信世上还有“崇高”的事物的作家心底,不可能产生“纯洁度”高、“崇高感”强的形象。其实,在中国小说史上,这种人物形象的“浊化”从《金瓶梅》和“二拍”便已开始了,经过清初话本小说的发展,到《斩鬼传》、《何典》达到极致,以后又一直延续到晚清的谴责小说。全书、全篇中的主要或全部人物形象被“浊化”,表明中国历史、中国小说怎样的状况和内质,这是颇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五、风格“浊化”“三言”、“二拍”、《石点头》等作品,叙事写人,往往一板一眼,显得谨慎甚至滞重。《十二楼》等清初作品,线条单纯,叙事简炼,行文流畅,随意性强,不避讳过火和失真的表现方式,以诙谐、滑稽为作品的风格基调。这样的作品,虽不及“三言”来得凝重、端庄,但往往在轻巧或玩世不恭的格调中,透出一种灵劲,一种洒脱,一种冷漠,一种超然,因而更少夫子气,更宜于阅读。《十二楼》等作品的风格诙谐化,首先表现在故事、故事布局的诙谐化上。李渔等作家擅于以一种“自讨苦吃”或“枉费心机”的人物命运来构架作品。屠珍生、管玉娟和路锦云(《合影楼》)因不明事态真相而互相报怨,互相思念,空害了一场单相思,各自的行为都因其目的的空洞而令人发笑。《照世杯》中的《百和坊将无作有》所写的“陪了夫人又折兵”的故事,更是“自讨苦吃”或“枉费心机”的故事布局的典型代表。人物形象的“浊化”,也是小说风格的诙谐化的重要基础和表现。人物言行的不可同情性,使他们的被讥弄成为必然。当作者对人物不美的或丑恶的行径进行捉弄时,作品自然而然便有滑稽诙谐的气息泪汨涌出,形成一种风格。从叙事手法到语言文字,《照世杯》等作品虽各具特色,但总的来说都有一种以嘻笑怒骂为主体成分的倾向。它们既不避俚俗,又不把“教化”放在头等重要的地位,训诫性的枯语套话失去了在“话本”中一向占据的要职。《掘新坑悭鬼成财主》(《照世杯》)以调侃的口吻叙述、描写穆太公掘粪坑致富的种种丑态。如穆太公“叫瓦匠把门前三间屋掘成三个大坑,每一个坑都砌起小墙隔断,墙上又粉起来。忙到城中亲戚人家,讨了无数诗画斗方画贴在这粪屋壁上。”并请了镇上的训蒙先生为粪屋题了匾。作者写乡下人对粪坑的态度也颇是顽皮:“老老幼幼尽来赏鉴新坑:不要出大恭的,小恭也出一个才去。况那乡间人最爱小便宜,他从来揩不净的所在,用惯了稻草、瓦片,见有现成草纸,怎么不动火?还有出了恭,揩也不揩,落那一张草纸回家去的。又且壁上花花绿绿、最惹人看,登一次新坑,就如看一次景致。莫讲别的,只那三间粪屋,粉得象雪洞一般,比乡间人卧室还不同些。”作者叙述人的生活中一些荒唐可笑的事件,暗含讽刺又要令人喷饭,在技巧上的确已不是明代的话本小说可以比拟的了。尽管《照世杯》中的某些段落显得滑稽太过而流于恶俗。《豆棚闲话》的作者同李渔一样,喜欢把读者拉到作品之外去“旁观”作品中的演出。李渔已通过“天理昭彰”式的布局来打消读者对人物命运的关切,艾纳居士则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