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震》与《唐山大地震》的叙事比较

《余震》与《唐山大地震》的叙事比较

一、人性视角下的小说视角张毅，浙江温州人，1957年毕业于1983年毕业于帝国理工学院外文系。1986年，他在加拿大学习，现在住在加拿大。九十年代中后期开始在海外写作发表。在《收获》《十月》《人民文学》等处发表多部小说,并获多项奖项,是当今海外最具创作力及影响力的女作家之一。《余震》是张翎在2006年创作的一部小说。这部小说的创作动机十分偶然,成长于江南小城的张翎对于唐山大地震并无切肤的体验,在一次候机的过程中看到一本《唐山大地震亲历记》,这本书让张翎感到内心深处的疼痛。带着内心的触动,在考察了大量的资料后,她写下了小说《余震》。张翎认为,“天灾带给建筑物乃至地貌的摧毁和改变,终究会渐渐平复,而天灾在孩子们的心灵上刮擦出的血,也许会在时间的严密包裹之下,暗暗地渗流得更久,更久。”1因此,小说的视角定格在“孩子,和他们没有流出的眼泪,还有那些没有被深究的后来”1。为了表达孩子心灵受到的巨大创伤,小说的核心情节设计得非常精彩,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地震发生后,万家的龙凤胎姐弟小登和小达同时被压在一块水泥板下,从一边开启,意味着另外一边被压的小孩将会被水泥板压倒,只能救一个。在无奈中,母亲选择了救弟弟。而两个神志清醒的孩子清晰地听到了母亲的宣判,侥幸生存的女儿小登感到亲情的背叛,遗弃的痛苦,由此心灵受到巨大的创伤。2010年,冯小刚将这部小说改编成的电影《唐山大地震》搬上银幕,一改以往诙谐轻松的电影风格,《唐山大地震》直面无情的灾难和淋漓的事实,给观众带来了沉痛的泪水。尽管改编后的故事情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电影并没有在灾难的形式感上做过多的文章,核心情节并没有改变,主旨也同样在关注孩子的心灵创伤,关注于人性的扭曲和复苏。正是这样人性视角,使得不管是小说还是电影,都具有直指人心的魅力。而小说和改编后的电影由于叙事的不同,呈现出各自的精彩,为我们进一步探索和理解小说和电影这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提供了省思的空间。二、跨东西的叙事方式小说《余震》从整体结构的设计来看,匠心独具。小说一开始,时间定格在2006年1月6日,地点在多伦多的圣麦克医院。一位叫小灯的中国女性因自杀被送进医院,在沃尔佛医生的催眠治疗下,小灯阐述了自己的状况:经常失眠、头痛,7岁后没有流过泪以及奇异的梦境。梦中总是遇到一扇扇的窗户,竭尽全力却无法推开。这一系列病候调动了读者的好奇,这一系列的病候是怎样形成的?究竟这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正当读者迫不及待想寻求谜底时,小说的时间地点又发生了转换,时间回溯到1976年7月24日,地点在唐山市丰南县,小说开始讲述唐山一户普通居民李元妮、方师傅和一对龙凤双胞胎姐弟——小登小达的故事。在接下来的叙述中,小说在地点于多伦多和唐山的不断切换中,在过去和现在的不断跳跃中,以两条线交替推进的形式慢慢展开了叙事。一边是多伦多王小灯一家中国移民在加拿大艰难生存,但家庭关系却日趋僵化,濒临破碎的故事。小灯本来在国外攻读博士学位,却因为莫名其妙的头痛失眠无法继续完成学业,成为专职作家。丈夫杨阳为了改善家庭生活,在街头摆摊篆刻赚取外快。小灯对女儿苏西管束严厉,导致女儿离家出走。而与丈夫常年的分居生活,使得两人感情日益淡漠。另一边则是唐山居民李元妮、方师傅和孩子的悲欢离合。本来是幸福的家庭,由于大地震的发生,使得方师傅死亡,为救儿子小达,导致女儿小登被击昏。李元妮误以为女儿已死,带着愧疚的心情独自抚养儿子小达长大。而大难不死的小登怀着被母亲遗弃的伤痛,被一户姓王的人家收留,改名王小灯。两条线在推进中逐渐有了交集,王小灯就是当年的方小登。最后,在沃尔佛医生的不断鼓励下,王小灯回到家乡唐山,直面家人,打开了困扰了多年的心结。作者采用这种交替叙述,不断切换时间地点的结构,使得小说充满了内在的张力。而一个个悬念、疑问,不断地调动读者的好奇心,去拨开历史的迷雾,探寻生命的真相。在这个过程中,读者也慢慢领悟到王小灯“奇怪”的病症,是源于大地震撬水泥板留下的后遗症,对感情的处理和把握的方式,即丈夫杨阳所概括的把一切牢牢拴在裤腰带上来管理的方式,实际上都源于地震的创伤性体验。而采用的叙事所具有的宏大的视野,即跨越东西的叙事方式,带来了情节的发散性,也使得这个故事的主题变得丰富而具有多义性。小灯作为东方女性,在西方的医护人员的悉心开导下,一步步走出精神困境,打开心结,是否也在暗示着真挚的情感和爱心是构架中西文化的桥梁?而杨阳和向前,在街头摆摊的两个落魄东方文人,处在西方社会的最边缘境地,却通过互相扶持和努力,终于开创出一片事业新天地,难道不在传递着海外移民顽强拼搏的精神?在人物塑造上,小说《余震》以充裕的笔法从各个角度刻画出立体,丰满的主人公王小灯的形象。地震后,苏醒后的小女孩渐渐回忆起地震经过,小说没有直接描写小女孩内心的伤痛,而是生动地刻画了一个细节,撕扯起她原来万般心爱的书包。“书包带很结实,小女孩撕不开。小女孩就弯下来咬。女孩的牙齿利如小兽,经纬交织的布片在女孩的牙齿之间发出凄凉的呻吟。布带断了,女孩将书包团在手里,像扔皮球一样狠命地扔了出去。”2“撕、咬、扔”,这些行为渗透了小女孩内心多少难以名状的怨愤和痛楚。长大后,小灯遭遇养父猥亵后离家,留给养父的纸条是用一把削水果的尖刀扎在卧室的门上,这些精彩的细节描写无不刻画出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后的扭曲。长大后的小灯追求爱情的执著,处理婚事的倔强,做母亲后对待女儿的专横,对爱人无端歇斯底里的发泄,病痛袭击时的无助绝望,成长变化的一点一滴,小说通过行为、语言、细节、心理活动,生动地呈现出一个可悲可叹的女性形象。正如张翎在序言里说到的,经历过地震的小灯,“再也没有能力去正常地拥有一切正常的感情。”1除了鲜活地刻画了王小灯这一人物形象之外,小说也用较多的笔墨把李元妮这个形象塑造得相当精彩。她不仅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更是一个鲜明的具有独特内涵的女性,不同于温良婉约的传统女性。她爱美,个性张扬,敢作敢当,具有现代女性独立自主的特质。在大地震发生之前,“李元妮和街上那些媳妇那些妈却很有些不同。李元妮的头发上,永远别着一枚塑料发卡,有时是艳红的,有时是明黄的,有时是翠绿的。……李元妮的外套里,常常会伸出一道浅色的衬衫领子,有时尖,有时圆,有时锁着细碎的花边。……李元妮穿着这样的衣服这样的头发,一踮一踮地迈着芭蕾舞娘的步法行云流水似的走过一条满是泥尘的窄街,只觉得前胸后背贴满了各式各样的目光,冷的热的都有。”2在大地震之后,李元妮是站起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为了照顾好孩子,辞职开了个裁缝铺。李元妮知道自己是最有效的活广告,“她给自己剪裁的衣服,总比给别人剪裁得更为上心,从面料色彩到样式,季季都赶在风口浪尖的新潮上。李元妮不仅小心地选择衣服,也小心地选择着头型。头发有时就留得长长的,在脑后盘一个横爱斯发型,像个贵夫人。有时却剪短了,直直的齐着肩,像一个清纯的大学生。地震那年猝然花白了的头发,又渐渐地转黑了。虽然三十多岁了,永远干净整洁新潮的李元妮领着儿子方小达行走在街面上的时候,依旧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一条街上的人,无非是想在李元妮的身上找到一缕劫后余生的惊惶,一丝寡妇应有的低眉敛目,可是他们没有找到,一丝一缕也没有。李元妮高抬着头,把微跛的步子走得如同京剧台步,将每一个日子过得如同一个盛典。”2在张翎笔下,一个热爱生活,自信坚强的新女性点亮了地震所带来的阴霾的天空,经过灾难的磨砺,她反而生活得愈发充满生机和活力,张扬着美好的人性。小说通过李元妮和王小灯,实际上塑造了两种经历过地震后的典型,一种经历过地震的磨砺,人性益发绽放出新的光彩;一种则经历了灾难的残酷后,心灵受到创伤,长时期生活在地震的“废墟”里,这样一对以不同态度面对生活的母女,无形中也构成一种比较,同样也令读者在掩卷之余,感慨不已。小说的结尾是敞开的,给人无穷的遐想和省思空间。小灯在沃尔佛医生的开导下,终于决定重返故乡。走到家门口,看到了阔别多年的母亲和弟弟两个七八岁的小孩,通过他们的对话中,知道女孩叫纪登,男孩叫念登。小说没有描述小灯如何与母亲相认,也没有直接描写小灯内心掀起的排山倒海的情感波澜,只是描写到经历过地震后再没有流过眼泪的小灯,终于留出了眼泪。“小灯的嘴唇颤颤地抖了起来,却半天扯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得脸上有些麻痒,就拿手去抓。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眼泪。”2小说到这里没有再继续描写小灯的返乡,而是把地点切换到多伦多,沃尔佛医生收到了一张来自中国的传真,传真上写着“亨利:我终于,推开了那扇窗。小灯。”小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相信读者在这里内心都会感到安慰的喜悦,同时也禁不住思绪万千。揭开心结后的小灯将如何面对新的人生?小灯会不会与沃尔佛医生展开一段新的恋情?她又将如何面对自己的前夫和女儿?李元妮和小达将如何面对失而复得的亲人?小说含蓄简省的结尾却是意味深长的。可以说,张翎在构思这个地震故事的时候,把自己的海外人生经历和况味融入到这个小说的构思,使得这个小说具有开阔的视野,并带来了更多的思考空间。三、情节的变动—“聚焦”的叙事艺术:电影《唐山大地震》与《余震》处处呈现的发散性叙事相比,电影《唐山大地震》在叙事上呈现出“聚焦”的特点,即紧扣住大地震的主题,叙事节制凝练。在总体结构上,《唐山大地震》采用了按时间发展推进的手法,围绕地震,从震前、震中到震后展开叙事,紧凑而清晰。震前,李元妮、方师傅和龙凤胎儿女方登、方达一家人的生活,温馨和睦。电影选取了几个富有意味的细节,方师傅带来了普通人难得一见的物件——电风扇,姐弟俩捧着一路跑回家。妈妈和两个孩子打开电风扇,享受着扑面而来的徐徐凉风,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酷热的夏夜,双胞胎儿女已经进入了甜美的梦乡,而李元妮和丈夫在大卡车里面欢快地做爱。片子一开始的叙述流淌着勃勃的生命热情,与地震发生后惨绝人寰的灾难性后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内在情绪的一扬一抑,一松一紧,形成了一种内在的张力。地震发生后,大地崩裂,房屋倒塌,烟尘滚滚中人们绝望无助地四处逃散,哀嚎声,救命声,响彻云霄,电影用极具震撼力的镜头表现出令人惊心动魄的场面。相比之下,小说只是单纯通过小登的视角来感受地震,“那天小登遭遇的黑暗是没有任何破绽的,如同一条完全没有接缝的厚棉被,将她劈头盖脸地蒙住了。刚开始时,黑暗对她来说只是一种颜色和一些泥尘的气味,后来黑暗渐渐地有了重量,她觉出黑暗将她的两个额角挤得扁扁的,眼睛仿佛要从额上爆裂而出。”2小说的叙述胜在细腻真切,而电影则胜在全景式的展现所带来的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地震过后,电影在两处与小说相比有了很大改动。一处是意外存活的小登不是被一对普通的中年夫妇所收养,也没有遭到养父的伤害。而是被一对解放军夫妇收养,并且在成长过程中得到了无微不至的体贴和关爱。这个改动主要突出了军民一家情,人民解放军在抗震救灾中作出的贡献以及受灾群众得到了国家人民的关怀和爱护,等等。而电影通过这些小角度烘托出的宏大主旨,却也温暖而感人,所呈现的远远超越了意识形态,拨动人心的更是人性深处的良善。另外一处改动,也体现了编剧独具匠心。小登并没有像小说里的小灯一般,顺利地结婚生子,然后去海外继续攻读学位。而是在校园里未婚生子,退学,不给养父任何消息,一个人艰难地把孩子抚养长大,最后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老外,定居国外。这种迥异于常规的人生轨迹,确也能够表现出小登内心受到的创伤。因为经历过唐山大地震,所以对生命心怀敬畏,宁可放弃学业,也不愿意伤害肚子里的生命。在大学放假期间都没有回家探望养父母,怀孕退学也不给养父任何消息,暗示着即使养父母给了最无私的关爱,内心受过伤害的小登始终对亲情保持着一种疏离和不信任感。最后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老外,也可以解读为小登内心深处始终还是怀着对父爱的渴望。这些改动始终紧扣地震给人带来的内心创伤这一主题,与小说叙事所具有的宏大的视野,跨越时空的叙事方式相比,这些情节改动更体现了一种“集中”的特质,也使得这个故事的主题表达鲜明而单纯,即心灵受到的创伤是很难平复的。在人物塑造上,电影虽然没有办法在充裕的篇幅里如小说般以各种手法去塑造人物形象,但通过一些精彩的细节、场景描写同样也刻画出了较为生动的人物形象。譬如,当压在水泥板下小登听到妈妈救弟弟的决定时,电影里打出一个镜头,一颗泪珠顺着小登被挤压的面庞缓缓淌下,这里的眼泪达到了“无声胜有声”的效果,观众仿佛在刹那间听到了一颗幼小的心灵破碎的声音。震后苏醒过来的小登衣衫褴褛,在尸体中,在雨水中,无助地走着,那呆滞而绝望的眼神,深深痛击着每个观众的心灵。震后小登长时间宛如哑巴般的沉默,与震前那个为弟弟抢回雪糕,机灵活泼的小女孩形成巨大的反差。可以说,导演用“静默”的艺术把小女孩内心受到的创伤深刻地传达出来了。长大后的方登,尽管养父母对其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爱,可是依然无法抚慰她的心灵。而张静初在影片中,始终以一副淡漠的,倔强、抑郁的表情来表现出内心深度的压抑和禁锢。但这种“强调”有余,在感情层次的表达上,显然不足,缺乏细微变化,在一些能够“出彩”的场面,譬如养母离世,与养父重逢,母女相见等场面,缺乏丰富饱满的情绪表达,因此与小说中小灯的“立体”的形象相比,缺乏一种深层次的感染力。与小说中的李元妮形象相比,电影中的李元妮性格内涵发生了根本的改变。如果说,小说中愈活愈精彩的李元妮在千千万万经历了唐山大地震的女性中是“特殊”的个例,那么电影中的李元妮更象征着千千万万中国普通的女性,是她们的一个“缩影”,这种改动更集中强化了主题,正如影片中方达的台词,“倒塌的房子都盖起来了,可我妈心里的房子永远盖不起来,32年守着废墟过日子”。影片中,李元妮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方达抚养大;她对为了救自己而牺牲的丈夫一辈子心怀感激拒绝再嫁;对女儿小登十几年来则心怀愧疚,遗像前永远摆着小登爱吃的西红柿;以一种清苦隐忍的方式来度过每一天,拒绝搬新房,理由是“万一你爸你姐的魂回来了,就找不着家了”;在母女相见的时候,李元妮向三十多年未见的女儿郑重跪下,说对不起,这一系列的行为通过电影中徐帆细腻、深沉的演绎,给李元妮这个人物形象注入了丰厚的内涵,让读者感受到了人性的痛苦挣扎,平凡而伟大的母爱,朴素、坚韧、善良的情怀。与小说敞开的结尾相比,电影结尾的设计依然紧扣“地震”,由唐山大地震讲述到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通过这次地震,试图“制造”方登内心转变的一个契机。这种安排,实际上显得有些刻意与雕琢,但是也再次达到了对主旋律强调的目的,譬如解放军在抗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