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荣捷先生的翻译思想及对中国古代文化典籍的翻译

陈荣捷先生的翻译思想及对中国古代文化典籍的翻译

一、“哲学沟通的二元”陈荣杰是著名的国内外学者。他是一位翻译和介绍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的遗产。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翻译、介绍和传播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他被称为“向西方介绍中国传统文化最完整、最详细的中国儒家思想”（崔玉军，2003:101）。“战后美国最著名的中国哲学学者，也是中国辩证法的重要推动者和领导者，也是东西方文化与哲学交流的老兵”（华一仁，1997:347）。然而,这样一位在中西文化交流方面有着杰出贡献和巨大影响的学者和翻译家,国内翻译研究界的学者对其却关注很少。查近年出版的翻译学领域的著作和论文,竟无一部(篇)介绍他的翻译事业,不能不说是一件让人遗憾的事。笔者不揣浅陋,撰写此文,以使国内读者对陈荣捷先生的翻译事业有些了解。二、陈荣络《隋书哲学》陈荣捷祖籍广东,五岁入私塾开蒙,青年时代入岭南学院(今香港岭南大学前身)读哲学,1924年留学美国,先修英国文学,后改入哲学系,1929年获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是年9月归国任岭南大学教授、教务长。1935年旅美,后长期定居美国。曾任夏威夷大学教授及哲学系主任。二战后先后担任达慕思学院(DartmouthCollege)教授、文科主任,彻谈慕学院(ChathamCollege)讲座教授及荣誉教授。退休后任哥伦比亚大学合作教授。他还曾担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国亚洲比较哲学会会长、国际知名哲学刊物PhilosophyEastandWest(《东西哲学》)编委,并曾参与创设世界哲学史上的一件盛事——东西方哲学家会议。陈荣捷先生一生笔耕不辍,出版了大量的作品,其研究领域主要为中国传统思想和哲学,尤以儒家思想为重。他的作品按其性质可划分为两大类:一为专著,一为翻译。其中翻译作品主要为中国古代哲学著作的英译:王阳明《传习录》,《老子》,惠能《六祖坛经》,朱熹、吕祖谦编《近思录》,陈淳《北溪字义》等。以上几部都是有单行本行世的译著。此外,还有大量的翻译散见于其综合性的学术著作里,最有代表性者为ASourceBookinChinesePhilosophy(PrincetonUniversityPress,1963),内有大量的翻译文字。另外他的译文也大量出现在其他学者编写的介绍中国或东方思想的著作中,如美国汉学家狄百瑞(Wm.TheodoredeBary)和华霭仁(IreneBloom)主编的SourcesofChineseTradition(ColumbiaUniversityPress,1999)一书中即选用了多篇他的译文。(1)三、溢美的辞词与西方学术传统的改革方案1994年陈荣捷先生在美国匹兹堡病逝后,《纽约时报》(TheNewYorkTimes)发表文章,报道了他去世的消息并引述亚洲研究协会的授奖词,称之为“中国哲学研究在西方的一代宗师和中西方学术界最关键的联结者……向西方传授中国学术传统的中间人,当今之世无人能出其右。”(2)而笔者在研究陈荣捷先生一生的学术活动和学术贡献之后,认为这样的评价并非溢美之辞。总括而言,陈荣捷先生在向西方传播中国文化方面的主要贡献体现在两大方面:(一)《中国哲学经典》简介陈荣捷并不是第一个向西方翻译、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的华人学者,在他之前较有名者如辜鸿铭、林语堂等人也翻译了不少中国的典籍,并在西方引起较大轰动和反响。此外,不少西方学者和汉学家如理雅各(JamesLegge)、卫礼贤(RichardWilhelm)、威利(ArthurWaley)等也翻译了大量的中国古代文化著作。但综观陈荣捷先生的翻译活动,较之他之前所有的中外学者和翻译家都更为全面、深入和系统。出版于上世纪60年代初期的ASourceBookinChinesePhilosophy堪称用英文出版的第一部系统翻译、介绍自西周至现代中国哲学经典作品的学术著作。此书自酝酿到成书历20余年,出版后被西方学术界公认为最权威的阐释中国哲学的著作之一。全书800余页,按年代顺序历数中国历史上各派先哲的重要观点,内容除介绍和评论性文字外,全部是陈荣捷先生自己翻译的中国哲学经典著作。外国读者只须通读此书,即可对中国传统哲学思想有一个全局性的、系统性的了解。我们可以儒家思想为例来做更具体一点的说明。在陈荣捷先生之前,翻译中国儒家经典者不在少数,但多数都集中在先秦儒家经典即四书五经,而对于儒家思想的另一重要阶段——宋明理学,则很少有人译介。陈荣捷先生弥补了这一重要的空白,在其ASourceBookinChinesePhilosophy一书中翻译了大量宋明理学思想家如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陆象山、朱熹、王阳明等人的作品,从而可以使西方读者更为全面、系统地了解儒家思想的全貌。此书之外,他还全译了在中国和东亚地区的历史上发生过长远和重要影响的两部宋明理学经典著作,一为南宋朱熹、吕祖谦编《近思录》,一为明代王阳明著《传习录》。直到陈荣捷先生,儒家思想发展的两个主要时期——先秦和宋明——的主要经典才全部有了英语全译本。(二)按语旁征博引翻阅陈荣捷先生的任何一部翻译作品,读者均会有这样的印象:在正文翻译之外,陈先生为使读者对经典有全面、深入的了解,往往还提供大量的说明性、解释性文字及其他必要的信息。这使他的翻译作品不仅是翻译,亦是了解原文思想和理论观点的极有价值的学术资料。以英译《近思录》为例,在原文622条语录的翻译之外,陈先生撰写了长篇引言,详细介绍《近思录》出现的历史背景、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书中各语录作者的生平和思想及他译注该书的经过,并在附录中提供《近思录》选语统计表、《近思录》选语来源考及后来仿造《近思录》的22种书目。而最为艰难者尚不在此。翻开这部译作,读者的第一印象就是几乎每一页都有密密麻麻的注释(3),做到了有词必释、有名必传、有引必溯其源。所谓“有词必释”者,中国哲学名词在不同的时代往往有不同的涵义,对此他均在注释中一一说明。“有名必传”者,是指对书中出现的人名一一加注该人物生卒年份及生平主要事迹。最为耗时耗力者当属“有引必溯其源”。今日学者在考证引语出处时可以依赖互联网、语料库及图书馆电子资源等先进的条件,然而此书翻译的时间是在六七十年前,网络资源尚不具备,因此一切的查证工作均需手工完成。有时,为了一条引语的出处,即使翻遍几百上千页也未必有结果,用他自己的话说,简直如“大海捞针”(Chan,1967:xii)一般。个中艰难,思之让人肃然起敬。此外,他还在注释中罗列有宋、明、清注家及日本、韩国学者六百余条评论,可谓集《近思录》古今中外评论之大成。凡此种种,均能见出译者处处替读者着想、为学术负责之苦心。再以ASourceBookinChinesePhilosophy一书为例,该书更是集中体现了陈荣捷先生治学的严谨。他在一次研讨会上曾用英文发表“FiftyYearsofChinesePhilosophy”一文,其中提到了他在编译ASourceBookinChinesePhilosophy一书时,遵循了以下七项原则:(1)尽量参读各种经典注疏;(2)所有的中国哲学名词必须加以解释;(3)所有的专项名词诸如“五常”等,都必须详举其内容;(4)所有的引用书籍或论文,均译其意涵为英文;(5)所有的地名或人名,均加考证或说明;(6)所有原典之引文,尽量追溯其出处;(7)对经典中若干重要的章句,均指出它在中国哲学史上的重要性(Chan,1985:1-15)。以第一条而言,他在译介老子哲学时,即曾参考历代注释三百余种。翻开这部厚厚的著作,除详密的注释之外,另一鲜明的特点即是穿插于译文之中的大量按语。这些按语旁征博引,娓娓道来,或中西比较,或古今贯通,既有重点哲学名词和观点的解释,也有围绕同一题目不同时代思想流变的说明,为西方读者系统了解中国哲学提供了极大方便,同时也体现出作者广博的学识和作为哲学家的理论素养。该书出版后,几十年畅行不衰,至今仍是北美高校广泛使用的中国哲学教材,也是西方研究中国哲学思想的学者案头必备之书。作者在此书中文版序言中说到:“通常哲学之书,十余年内即已另为一书出而代之。而此书独当一面如是之久,亦时势使然耳。”(4)(陈荣捷,2006:2)该书之所以历久不衰,固然有“时势使然”的因素,但更主要的还在于作者为编此书倾注了巨大心血,使其具有后来者难以超越的学术价值。凡从事翻译者都有切身的感受,即翻译是一件非常复杂、辛苦的工作,这通常是就翻译本身而言,而陈荣捷先生的翻译事业已经不单纯是两种文字之间的转换工作,而是一个立体的多层次、多角度、多环节的文化输出体系,可以说,他花在翻译之外的时间和精力甚至超过了翻译本身。诚如韦政通先生所言:“自十九世纪中西交汇以来,翻译中国经典的学者多矣,在译文之外,而能不畏艰巨,多方面从事学术加工如陈氏者,可谓绝无,一部英译之书,能具有学术价值者,其故亦在此。”(韦政通,1995:134)四、陈荣杰的翻译特色陈荣捷先生的翻译特色大致可归纳为两点:一为充分保留原文文化特色,一为准确传达原文哲学义涵。以下详论之。(一)“反西方哲学模型”的译写首先从宏观方面来说,不少近现代学人在研究中国哲学时,采取的都是一种“以西释中”或称“西方理路,中国材料”的做法。大哲学家冯友兰先生走的即是这条路线。冯氏在其代表作《中国哲学史》的“绪论”中就开宗明义地指出:“今欲讲中国哲学史,即就中国历史上各种学问中,将其可以西洋所谓哲学名之者,选出而叙述之。”(冯友兰,2000:3)一定程度上而言,冯氏这种“以西释中”的路子是20世纪以来中西学者研究中国哲学的主流路径。(5)同这种主流路径不同,陈荣捷先生则在其著作中自觉地保持中国哲学自身的特色,以凸显中国哲学之异于西方哲学者。他曾系统接受西方哲学训练并长期工作、生活在美国,当然有能力用西方哲学的话语体系来解释中国哲学,但他没有这样做。他批评20世纪的中国学者以西方哲学中的唯心论、二元论等理论和术语来描述中国哲学,称之为对西方的盲目模仿,并告诫人们不要效仿这些模仿者。他认为:“不应该以西方哲学的模型来处理中国哲学。将中国哲学穿上西方的夹克和极为不合身的西式外套,是一个极大的错误。”(Chan,1969:468)在陈先生的译作中,虽也有大量的译文之外的评论文字,但这些文字都是对所译文字的进一步解释或引申,并不是援引西方的有关理论来说明。可以说,他的译作所呈现的是一套中国哲学所特有的话语体系。从微观方面来说,陈荣捷先生在译文中采用了一种“陌生格调化策略”(defamiliarizingstrategy)(Cartes,1998:63),从而比较充分地保留了原文的文化特色。比如在中国哲学特有名词的翻译方面,他虽也尽力找到英语中与之对应的名词,但同时大量使用在括号中加注拼音的方式,提醒西方读者这些词汇同其英语译文有着不同的含义,不能简单地等同视之。例如,虽译“仁”为humanity,但同时在括号中加上拼音Jen以示其含义并不相同,其他如“礼”译为propriety,加标拼音为Li,“天”译为Heaven,加标拼音为Tien,等等。有些时候,他还通过注释的方式对一些哲学词汇的内涵进行解释,如在翻译儒家经典中“中庸”一词时,他正文中将其译成theMean,并加标拼音为“chung-yung”,然后以注释的形式,对该词的含义进一步阐释:“Thetermchung-yung,literally‘centralityanduniversality’,hasbeentranslatedasmoderation,theMean,mean-inaction,normality,universalmoralorder,etc.AccordingtoChengHsüan,yungmeanstheordinaryandchungyungmeansusingtheMeanastheordinaryway.”(Chan,1963:98-99)除了大量使用拼音以凸显中国哲学名词不简单类同于其英文译文之外,他还对原文中出现的所有人名和地名等全部保留,并一律采用音译的方式,对于书名则是先用音译再在括号中直译其含义的做法。同时,针对一些中国文化的专有名词,如古代中国的计量单位、官衔等,也多是采用音译、直译或直译加注释的方式处理,而不是直接套用西方现成的名词,如将中文的“里”直接音译成li,将古代的“进士”头衔直译为presentedscholar,都充分地保留了原文的文化色彩。(二)“其机乃义”,izaer读陈先生的译文,最主要的一个印象就是不仅流畅、地道,可读性强,而且能够准确传达原文的哲学意涵。众所周知,许多西方汉学家在翻译中国典籍方面,语言质量是过关的,但准确性方面往往不足,译文中到处是“硬伤”。这方面不少学者都做过相关的研究。如何刚强曾仔细考察过《论语》两个被公认为经典之作的海外英译本:一为理雅各(JamesLegge)译本,一为韦利(ArthurWaley)译本,结果发现“‘理译’本约有175个章节存在明显不足之处甚至错误,而‘威译’本约有150个章节存在明显的不足之处甚至错误。”(何刚强,2007:82)考虑到中国古代典籍所蕴含的巨大文化价值,在翻译中出现大量误译是让人十分遗憾甚至痛心的事情。说到底,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本原因在于译者对于中国典籍的思想和义理理解不透彻、不到位。而陈荣捷先生在这方面有着独具的优势。他中英文俱佳,而且专攻哲学,对儒家经典尤为熟稔(6),这些都使他成为翻译中国文化和哲学著作的理想人选。相较其他学者的翻译,陈先生的译文更能准确传达出原文的哲学意涵。例如《大学》中有一段话: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美国汉学家华霭仁(IreneBlomm)女士是这样翻译的:Asthehumanenessofonefamilyevokeshumanenessinanentirestate,andthecourtesyofonefamilyevokescourtesyinanentirestate,socovetousnessandcrueltyonthepartofonemanwillbringchaostotheentirestate.(Irene,1999:332)这段翻译的问题出在原文最后一句“其机如此”在译文中没有得到体现,而这一句是对上文的一个总结,意思是“这即是其微妙而关键的道理”。这样的翻译无疑是不完整的。须知“机”是中国哲学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有着丰富、独特的内涵,在汉语中有大量的运用,如“事机”“转机”“天机”等等。虽然“机”在英文中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