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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思想的流变
长期以来,白居易的思想和创作分为两个时期:前后、前后。这已成为学术界的共同共识,但这两个时期的边界有很多讨论。比较通行的看法是将元和十年贬谪江州作为前后两期的分界点:从入仕到贬江州司马以前为其“志在兼济”的时期,而自贬江州到死为其“独善其身”的时期。权威的文学史教材及专著都持这一观点。近年来王谦泰、张安祖二先生对此提出了异议,王先生认为白居易的思想转折发生在元和五年卸任拾遗之际,而张先生则认为这一转折是在长庆二年主动请求外放之际。应当说,以上三说都有其合理性,但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现象是,三说都将白居易前后期思想创作的转折归结为一个时间点,这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引起争论的原因,因为无论哪一个时间点都无法将所谓的前后两期截然分开。实际上,这一转折经历了一定的时间流程,是一个时期。《旧唐书·白居易》传就说:“居易初对策高第,擢入翰林,蒙英主特达顾遇,颇欲奋厉效报,苟致身于纡谟之地,则兼济生灵。蓄意未果,望风为当路者所挤,流徙江湖。四五年间,几沦蛮瘴。自是宦情衰落,无意于出处,唯以逍遥自得,吟咏情性为事。”显然这是以贬谪江州及量移忠州这四五年作为其思想转折期的。作为白居易思想创作分期的“始作俑者”,这一说法仍有一定道理,只是在参酌王、张二说的基础上,应对其加以修正。笔者认为,元和五年卸任拾遗是其思想转变的开始,这一转变经江州之贬、忠州之移,最后完成于长庆二年主动请求外放之时,历时十三年。一“浮荣特,虚位我国,人道可公民,人白居易自贞元十九年踏入仕途,几年之间,由秘书省校书郎、周至尉一直做到翰林学士、左拾遗,可谓顺水顺风。虽然早在永贞元年,他目睹韦执谊“昨日延英对,今日崖州去”的遭遇,领悟到“由来君臣间,宠辱在朝暮”的冷酷现实,即生出“归去卧云人,谋身计非误”(《寄隐者》)的感慨,但当宪宗“非次拔擢”他为左拾遗时,他自以为“逢好文之主”,因而“欲以生平所贮,仰酬恩造”。这种报恩的心情在他授官后十日所作的《初授拾遗献书》以及稍后所作的《初授拾遗诗》中表达得十分彻底,也十分真切。事实上,在担任左拾遗的三年时间里,白居易也确实做到了“粉身以答殊宠”。在这期间所发生的事情,无论巨细,只要他认为不妥,都会进谏,且言辞激切,甚至当面指陈宪宗的过失,以至宪宗都不能忍。而且,在任秘书省校书郎、周至尉时,白居易“所著歌诗数十百篇,皆意存讽赋,箴时之病、补政之缺,而士君子多之。”在任拾遗后,更是在面折廷诤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与元九书》),写了包括《新乐府》五十首、《秦中吟》十首等大量讽谕诗。虽然指陈时弊是谏官的分内事,写讽谕诗也可看成是谏官职责的延伸,但无论如何,白居易此期思想与创作中所表现出来的积极精神是不可否认的。但从元和五年卸任拾遗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以学士兼京兆户曹参军的官职虽出于优渥,但宪宗不欲其在谏官位置上待下去也是显而易见的。对此,白居易自己有所认识,在《初除户曹喜而言志》中他对“平生志”有了如下表达:“浮荣及虚位,皆是身之宾。唯有衣与食,此事粗关身。苟免饥寒外,余物尽浮云。”在稍后所写的《自题写真》一诗中更有了因言贾祸的忧惧:“我貌不自识,李放写我真。静观神与骨,合是山中人。蒲柳质易朽,麋鹿心难驯。何事赤墀上,五年为侍臣。况多刚狷性,难与世同尘。不惟非贵相,但恐生祸因。宜当早罢去,收取云泉身。”这种忧惧的心理与《初授拾遗献书》中所表达的为救时弊甘愿献身的精神大不相同,也与他在出任拾遗之前在《寄隐者》中对官场险恶的感悟及在《秘书省中忆旧山》等诗中泛泛表达的归欤之叹有本质的区别。白居易的思想显然已开始发生了变化。这一变化在随后的丁忧及闲居生活中一再地表现出来。在将近四年的时间里,白居易极少写讽谕诗,闲适诗倒作了大约四十首,如《渭上偶钓》、《适意二首》、《归田三首》、《咏拙》、《咏慵》、《隐几》、《游悟真寺诗》等等。在这些诗中,优游闲适仅是其主题之一,对直道速尤的反思才是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内容。特别是《适意二首》之二中的“直道速我尤,诡遇非吾志。胸中十年内,消尽浩然气”及《游悟真寺诗》中“拙直不合时,无益同素餐。从此自惭惕,戚戚常寡欢”向来为论者所重视。但是,如果仅凭以上这些情况便判定卸任拾遗使白居易受到“毁灭性打击”,思想已走向了消极却失之于武断,因为,从卸任拾遗到贬谪江州之前,白居易的思想和创作还表现出另外一种倾向,这一倾向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在此期间所作的不多的讽谕诗及部分闲适诗中,诗人仍一如既往地表达了对民瘼的关心。这类诗作主要有《春雪》、《夏旱》、《春居苦寒》、《纳粟》、《观稼》等等。其二,在《伤唐衢》、《薛中丞》二诗中,诗人伤唐衢之不遇,悲薛存诚直道为国却昊天不佑;在写于元和十年的《读张籍古乐府》中,诗人赞扬张籍“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为其“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贱贫”的遭遇而鸣不平。这些诗无论在表达方式上,还是在内在精神上都与他在拾遗任上所作的《哭孔戡》是一脉相承的。字里行间,仍表达了对直道为国者的尊敬和对直道为国的认同。其三,此间的部分闲适诗,在闲适的外表下往往掩盖着激愤。如张安祖先生所揭示的《效陶潜体十六首》之十六及《初授赞善大夫早朝寄李二十助教》,还有《寄同病者》等。正是因为思想中这一倾向的存在,白居易才会在武元衡被刺后,“合朝震栗,不知所云”之际,挺身而出,不顾自己非谏官的身份而“首上疏论其冤,急请捕贼以雪国耻”。可见,卸任拾遗的确使白居易的思想发生了变化,这一变化也从他的创作中体现出来,但是他的“拾遗风采”犹有所存,浩然之气仍旧充盈胸中。而且,从总的倾向上看,此时其思想中的积极因素是大于消极因素的。二意兴新,内容紧张江州之贬向来被认为是白居易思想由兼济向独善的转折点,但仔细体味这三年的诗文,可以发现,三年谪宦生活中,白居易的思想至为复杂——兼济天下、积极有为的精神一直存在,而且在一些时候还表现得相当强烈;但遗弃尘世、摆落万缘的想法也从未消歇。从他的创作来看,这两种截然相对的思想此消彼长,相互之间的斗争是比较激烈的,而他又想用种种方法将二者统合起来。他所找到的最为有力的武器就是穷通有时的时命观念。在谪居江州的三年多时间里,白居易写的讽谕诗只有《大水》等不多几首,但兼济天下、积极有为的精神却以另外一种方式表现出来,那就是他在诗中反复表现的、压抑不住的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还是在赴江州的途中,经四皓庙时,他就对四皓“卧逃秦乱起安刘”——既隐遁乱世又建立了事功“舒卷如云”的“自由”羡慕不已,并自嘲“不成一事谪江州”(《题四皓庙》)。也是在通往江州的途中,他在忧虑自己前途的同时,关心着正在进行的削藩战事——“朝来渡口逢京使,说道烟尘近洛阳”(《登郢州白雪楼》)。而且,在此后的两年多时间里,对这一战事的进程他一直都非常关心。“仍闻陈蔡戍,转战已三年”(《西楼》),诗人身居浔阳,心系三川:写于元和十年的《放旅雁》告诫旅雁“第一莫飞西北去,淮西有贼讨未平”;写于元和十一年的《忆洛下故园》在题下自注云“时淮汝寇戎未灭”;其他如《送幼史》“淮右寇未散,江西岁再徂”,《春晚寄微之》“南国方谴谪,中原正兵戈”。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下面这首《元和十二年淮寇未平,诏停岁仗,愤然有感,率尔成章》:“闻停岁仗轸皇情,应为淮西寇未平。不分气从歌里发,无明心向酒中生。愚计忽思飞短檄,狂心便欲请长缨。从来妄动多如此,自笑何曾得事成。”如果不看后面两句,这首诗简直又让我们看到了当年“武相之气平明绝,仆之书奏日午入”(《与杨虞卿书》),誓欲一洗国耻的诗人愤怒的形象。诗人对这场战事十分关心,但他远处贬地,不能厕身其中从而建功立业,对此,他深感遗憾。“迢递麒麟阁,图功未有期”(《赠写真者》),“所恨凌烟阁,不得画功名”(《题旧写真图》)。诗人非常希望成就一番大事业,讨伐淮西的战争是唐王朝削藩的关键之战,也是心怀天下的士人们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但他此时却投闲置散,犹如笼禽一般被困于贬谪地。因此,对于能参加这场战争的朋友,他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谁能淮上静风波,闻道河东应此科。不独文词供奏记,定将谈笑解兵戈。泥埋剑戟终难久,水借蛟龙可在多。四十著绯军司马,男儿官职未蹉跎。”(《闻李六景俭自河东令授唐邓行军司马,以诗贺之》)而对于自己不能参与其中却深感失落。请看这首题下自注“时淮寇初破”的《刘十九同宿》:“红旗破贼非吾事,黄纸除书无我名。唯共嵩阳刘处士,围棋赌酒到天明。”这种失落感有时甚至以反语表达出来:“是年淮寇起,处处兴兵革。智士劳思谋,戎臣苦征役。独有不才者,山中弄泉石。”(《春游二林寺》)正因为迫切希望建功立业,因此诗人对老病的来袭十分紧张,也很是无奈。请看下面这些诗句:“面瘦头斑四十四,远谪江州为郡吏。逢时弃置从不才,未老衰羸为何事。”(《谪居》)“穷阴急景坐相催,壮齿韶颜去不回。旧病重因年老发,新愁多是夜长来。”(《岁暮》)“忽忽百年行欲半,茫茫万事坐成空。”(《风雨晚泊》)“事事无成身老也,醉乡不去欲何归。(《醉吟二首》之一)”从这些诗句,特别是后两首,我们可以看出,处在一个建功立业的时代,白居易非常希望及时建功立业。在他此期所写的比兴体诗《秋槿》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男儿老富贵,女子晚婚姻。头白始得志,色衰方事人。后时不获已,安得如青春?”“他日秉钧如见念,壮心直气未全消。”(《江西裴常侍以优礼见待……》)在谪居江州的三年中,如上所述,白居易建功立业的愿望一再地表现出来,但不可否认的是,其“壮心直气”也不可避免地日消月磨,思想中的消极因素也有所增长。江州期间的许多作品如《读庄子》、《岁暮》、《闭关》、《咏怀》、《重题》诸诗,表现了作者欲遗弃尘世、摆落万缘的思想,历来为治白诗者所注意,但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诗人在反思往事的基础上所表现出的痛苦、愤懑,从而欲消泯胸中壮气的种种努力。对往事的回忆、反思是白居易江州诗文创作中的一个重要内容。这其中,既有“莫欺泥土脚,曾蹋玉阶来”(《携诸山客同上香炉峰遇雨……》)的自衿自许,“三登甲乙第,一入承明庐”(《垂钓》)的美好回忆,但更主要的却是对忠而见弃、直而被黜的痛苦与愤懑。在《与杨虞卿书》中,诗人回顾自己被贬的前前后后,颇为冷静地分析了自己遭贬的缘由。认为自己之所以被贬,是因为“当其在近职时,自惟贱陋,非次宠擢,夙夜腆愧,思有以称之。性又愚昧,不识时之忌讳。凡直奏密启外,有合方便闻于上者,稍以歌诗导之。……不同我者,得以为计,媒蘖之辞一发,又安可君臣之道间自明白其心乎?加以握兵于外者,以仆洁慎不受赂而憎;秉权于内者,以仆介独不附己而忌;其余附离之者,恶仆独异,又信狺狺吠声,唯恐中伤之不获。”在《与元九书》中,诗人也以“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反思了自己“十年之间,三登科第”,以及因写讽谕诗而得罪执政柄者与握军要者的经历。“且以此获辜,顾何如耳”、“以此得罪,可不悲乎”(《与杨虞卿书》),“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与元九书》)——每当反思这些往事时,白居易的情绪是相当激越的。反思往事是令人痛苦的,“若不坐禅销妄想,即须行醉放狂歌。不然秋月春风夜,争那闲思往事何。”(《强酒》)为了平息胸中的痛苦和愤懑,诗人或逃禅,或学道,或强酒,用尽了种种努力。虽然这些手段所取得的效果有限,但不可否认的是,诗人的“壮齿韶颜”一去不回了;许国的壮心也更多地为“薄命不如人”的哀叹所代替。“行藏与通塞,一切任陶钧”(《江南谪居十韵》)对于前途的难以把握,使他将穷通生死、出处行藏付之于命运,这既是诗人对痛苦和愤懑最好的排解方式,也是其退缩拘系、无可奈何心态的真实写照。“胸襟曾贮匡时策,怀袖犹残谏猎书。从此万缘都摆落,欲携妻子买山居。”(《端居咏怀》)谪居江州的几年中,白居易思想中的消极因素比卸任拾遗之后有了更大的发展,但总的说来,积极有为与消极退藏的倾向尚处于动态平衡之中。不过,这种平衡的张力已达到了极限,此时任何一个哪怕很轻的砝码都可能改变这一态势,忠州之移就成了改变这一态势的砝码。三量移诏命的痛苦与希望的缺失在白居易思想创作的转变过程中,忠州之移起了颇为重要的作用。量移既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希望,但同时又给他以一定的打击,从而引起他心理上的种种变化。如果说谪居江州时白居易思想中积极面与消极面尚互相斗争、此消彼长的话,那么在忠州时消极因素开始占据上风。遗憾的是,长久以来人们往往将忠州之移作为江州之贬的简单延续而笼统带过,对其在白居易思想和创作中发生的影响缺乏具体的分析与说明,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对白居易的整体认识。白居易是带着一腔怨愤的心情到达忠州的。对元和十三年的量移,白居易经历了从希望到失望的复杂的感情历程。元和十二年末,平淮西吴元济,元和十三年正月,大赦天下,规定贬谪官可以量移。白居易也在量移之列,但直到当年的十二月二十日,才获得量移忠州刺史的诏命。当他看见其他贬谪者得以量移时,他非常羡慕:“春欢雨露同沾泽,冬叹风霜独满衣。留滞多时如我少,迁移好处似君稀。”在这首名为《送韦侍御量移金州司马》的诗中,题下自注“时予官独未出”,已表达出了他此时不满、焦灼之情。这种不满与焦灼在《自题》诗中表达得更为激越:“功名宿昔人多许,宠辱斯须自不知。一旦失恩先左降,三年随例未量移。马头觅角生何日?石火敲光住几时?前事是身俱若此,空门不去欲何之?”白居易急切地盼望量移,一旦得到量移的消息,他自然十分高兴。“乡觉前程近,心随外事宽。生还应有分,西笑问长安”,这是他在《自江州司马授忠州刺史,仰荷圣泽,聊书鄙诚》一诗中抒写自己得到量移诏命后的心情;在此后的日子里,他穿上裴常侍所赠的刺史绯服,接受同僚们的拜贺,感觉自己“荣过苏秦佩印归”(《初除官蒙裴常侍赠鹘衔瑞草绯袍鱼袋……》);而《别草堂三绝句》之一更是将先前的不满、焦灼抛到了九宵云外:“正听山鸟向阳眠,黄纸除书落枕前。为感君恩须暂起,庐峰不拟住多年。”“忠州好恶何须问,鸟得辞笼不择林。”(《除忠州,寄谢崔相公》)白居易之所以急切地盼望量移,获得量移诏命之后那么高兴,一方面是因为量移能够使其差轻罪累,脱离谪籍,从而尽快回乡还朝,另一方面更是因为量移更能给他的仕途前景带来一线生机。因此,对这次量移,在高兴之余他也生出种种希望。虽然他努力抑制自己对未来的渴望,并不断地提醒自己应当知足甘分:“三殿失恩宜放弃,九宫推命合漂沦。如今所得须甘分,腰佩银龟朱两轮”(《对镜吟》),但字里行间却掩饰不住对未来的憧憬。这在《戏赠户部李巡官》一诗中表现得很充分:好去民曹李判官,少贪公事且谋欢。男儿未死争能料,莫作忠州刺史看。这首诗虽出之以游戏笔墨,但却很直接地表达了对自己未来的期许。“假著绯袍君莫笑,恩深始得向忠州”(《行次夏口,先寄李大夫》),忠州之移给白居易带来了重振仕途的契机,故而令他十分高兴,但白居易对量移忠州又是很不满意的。这在他得到量移诏命之后的诗作中已略有反映——“银印可怜将底用,只堪归舍吓妻儿”(《初著刺史绯,答友人见赠》),“银章暂假为专城,贺客来多懒起迎。似挂绯衫衣袈上,朽株枯竹有何荣”(《又答贺客》),但当时他还沉浸在脱离贬地的兴奋中,对忠州的好恶还来不及细想。在前往忠州的路上,他开始考虑这一问题了,而且一考虑便觉有些不对劲:“流落多年应是命,量移远郡未成官”,在这首《重赠李大夫》的诗中,对这次量移的不满意已经很明显地表现出来。特别是在峡中遇到故人元稹,知道元稹由通州司马量移为虢州长史之后,这种不满意就表现得更为直接:“君还秦地辞炎缴,我向忠州入瘴烟,未死会应相见在,又知何地复何年?”(《十年三月三日,别微之……》)虢州属河南道,为望州,西至长安仅430里。元稹这次量移,移地约1900里,而且由通州司马到虢州长史,官职品阶也有所上升。相比之下,白居易由江州司马到忠州刺史,官职品阶倒上升不少,但仅移近了700里左右,离长安仍有2200多里之遥,而且忠州为下州,江州为上州,量移后风土气候反而更恶劣,这怎能不使他感到气索道穷呢?“欲识愁多少?高于滟滪堆!”(《夜入瞿塘峡》)初得诏命时的喜悦之情到此已化为乌有:“好在天涯李使君,江头相见日黄昏。吏人生梗都如鹿,市井疏芜只抵村。一只兰船当驿路,百层石磴上州门。更无平地堪行处,虚受朱轮五马恩!”这首名为《初到忠州,赠李六》的诗是他赠给朋友李景俭的。“虚受朱轮五马恩”,可见他对这次量移是多么的失望!早在前往忠州的途中,白居易曾写了题名《江州赴忠州,至江陵已来,舟中示舍弟五十韵》一诗。在这首长诗里,诗人反思了自“早接文战场”至贬谪江州的经历,但值得注意的是,与江州时期反思往事的《与杨虞卿书》及《与元九书》不同,诗人对政敌的愤怒及对自己直而被贬、忠而遭弃的愤懑已大不如前,相反“且昧随时义,徒输报国诚……烛蛾谁救活,蚕茧自缠萦”,对自己当年立身处事却大加批评。而且,更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总结以往教训的基础上所拟定的未来立身处事的准则:“险路应须避,迷途莫共争。……玉向泥中洁,松经雪后贞。无妨隐朝市,不必谢寰瀛。但在前非悟,期无后患婴。多知非景福,少语是元亨。晦即全身药,明为伐性兵。昏昏随世俗,蠢蠢学黎甿。……知之一何晚,犹足保馀身。”诗人已准备随时从俗,将早年的拙直与激进尽数抛弃了。到达忠州之后,荒僻的地理位置、粗陋的民风使他在此后一年多时间里,始终没能从心理上接受忠州。对这次量移的失望也进一步削弱他的宦情、冷却他建功立业的热情。“灭除残梦想,换尽旧心肠”(《郡斋暇日忆庐山草堂兼寄二林僧社三十韵多叙……出处之意》),这两句诗与其说是他在江州栖心佛事时的心态,毋宁说是他僻居忠州的萧索与沉沦更为合适。同样的表白可以在他的诗作中找到很多:“尚欲忘家乡,谁能算官职”(《委顺》),“心灰不及炉中火”(《冬至夜》),“乡国仍留念,功名已息机”(《除夜》),“空余客方寸,依旧似寒灰”(《闻雷》),“浮生短于梦,梦里莫营营”(《野行》),“自兹唯委命,名利心双息”(《遣怀》)。“常恐不才身,复作无名死”(《初入峡有感》),量移忠州的白居易其实并未完全放弃对建功立业的追求,他总是用种种方式调整自己的心态,努力保持进取的心情。在《我身》诗中,他就说自己:“外貌虽寂寞,中怀颇冲融。赋命有薄厚,委心任穷通。通当为大鹏,展翅摩苍穹。穷则为鹪鹩,一枝足自容。苟知此道者,心穷身不穷”,在《东溪种柳》中也说“富贵本非望,功名须待时”,但多年的贬谪生活,使他的心理和生理都饱受折磨,他已难有当年奋发有为的面貌了。总之,从江州到忠州,白居易的思想有短暂的振奋,但随着对这次量移失望的增加,他对仕途、功名有了新的看法,为国为君不惜献身的精神已然冷却,建功立业的愿望也不再强烈,而随时俯仰、全身远祸、优游自适逐渐成了其生活中的主导方面。这也是他为会什么在长庆二年时来运转、仕途前景大为光明之际自求外放的内在原因。四和十年累累不安,各有其为元和十五年正月,宪宗卒,是年夏,白居易自忠州召还,在短时间内由尚书司门员外郎改授主客郎中、知制诰,并在一年多后转中书舍人。白居易迎来了他一生中又一个从政高潮。穆宗的恩宠实出白居易之望外:“老去何侥幸,时来不料量”(《行简初授拾遗,同早朝入阁,因示十二韵》)。与元和初年宪宗“超次擢拔”他为左拾遗一样,这次的提拔同样使他感激涕零——“唯求杀身地,相誓答恩光”(同上),诗人似乎是要重振雄风,以当年报答宪宗的精神来报答穆宗了。但好景不长,在中书舍人的位置上仅仅待了九个月左右,便自求外任了。在唐代,中书舍人是清要之职,很多宰相都是由此职升任的。获任此职的白居易本有希望实现其“展翅摩苍穹”心愿,但他为什么偏偏在此时自求外任呢?穆宗庸懦昏愦,刚愎自用,不纳谏言是其中一个原因。《初罢中书舍人》一诗对此有所交待:“自惭拙宦叨清贵,还有痴心怕素餐。或望君臣相献替,可图妻子免饥寒。性疏岂合承恩久,命薄元知济事难。分寸宠光酬未得,不休更拟觅何官。”《长庆二年七月自中书舍人出守杭州,路次蓝溪作》对此说得更清楚:“伏阁三上章,憨愚不称旨。圣人存大体,优容贷不死。凤诏停舍人,鱼书除剌史。”自从召还入朝后,白居易献《续虞人箴》、进《论行营状》、《论左降独孤朗等状》、《论重考试进士事宜状》等等事状,或议论政事,或对穆宗加以规谏,除《让绢状》、《论姚文秀打杀妻状》等被采纳以外,其余有关大事者很少被采纳,这自然让白居易感到失望。穆宗的昏愦与拒谏固然是白居易自求外放的重要原因,但宦情衰退、全身远祸才是其内在的、主要的原因。这从以下几个方面表现出来:其一,早在谪居江州之时,白居易就以“男儿老富贵,女子晚婚姻”为喻,希望壮志早酬,而不愿“头白始得志”,但命运恰恰就是这样捉弄他。所以,自元和十五年诏命还京以后,白居易在诗作中多次表达了美人迟暮,虽遇难酬的无奈:“紫垣曹署荣华地,白发郎官老丑时。莫怪不如君气味,此中来校十年迟。”《初除主客郎中知制诰》)“遇圣惜年衰,报恩愁力小。”(《西掖早秋直夜书意》)“光阴纵惜留难住,官职虽荣得已迟。”(《新秋早起,有怀元少尹》)“转于文墨须留意,贵向烟霄早致身。莫学尔兄年五十,蹉跎始得掌丝纶。”(《喜敏中及第,偶示所怀》)“冒宠已三迁,归期始二年”(《新昌新居书事四十韵,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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