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者,天地之心中西诗学精神之审美比较

诗者,天地之心中西诗学精神之审美比较

诗的维度：“诗人是天地之心的中心。”宗白华解释道:艺术家禀赋的诗心,影射着天地的诗心。“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诗人荷尔德林如是说。海德格尔由此开启了他的诗化哲学。中西方这两句诗无疑都道出了“诗的活动应成为人类生存的一种基本方式”的道理。人类从自身与自然的分分合合的关系中最终悟出的似乎是同样的道理:真正合理的、必然的生活方式应是审美的、诗意的,诗的价值将再度照耀世界。传统的中国文化相信直觉的神秘力量,由直觉来引导,不必借助高度理性的、逻辑的演绎与归纳的方法来思考人生、规划人生和追求人生的美丽图景。但它却在这种看似模糊、不明确的思维方式中更易求得心灵的宁静,而不必去深究其理。而西方文化长期以来秉承的数理认知模式给西方人打开了一个明亮却似乎又永远没有尽头的美妙世界,引诱西方人沿循着理性的道路满怀强烈的探索欲望去征服自然。作为西方文化源头的希腊半岛不像中国内陆那样封闭恬静,广阔无垠的海洋给希腊人带来另一种谋生的方式。西方人擅长航海商贸,特殊的地理环境和社会生活形成了其文化的开放性特征,因而在希腊半岛形成的是一个个独立的城邦。同时,技术和贸易的繁荣往往使他们突破封闭的自然生态系统,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自然之外,因此也就缺乏了在自然之中发展直觉感应运思方式的先天性条件,不是“在自然中感到”,而是“在自然外想到”,故而形成的是善于分析、逻辑推理的穷究世界本原的思维方式。神话是一切文化艺术的源泉。东西方文艺各在其特有的神话源头上盛开出灿烂的花朵。神、人、自然三者之间亲疏离合的关系最终决定着文化艺术发展的内在特点。因此,要探寻中西方文化差异的原因,还必须回到他们的神话时代。一、对人本主义的追求在希腊神话传说中,第一个神是卡俄斯,即混沌之神,由他产生了地神该亚,尼·库恩在《希腊神话》中写道:“她给予后来在她身上生活和生长的一切以生命。”“天空、高山和大海都是地神这位母亲所生。”但同源而生的诸神并不是和平相处的。奥林匹斯神系建立的过程伴随着诸神的相互争斗、相互残杀。雷神宙斯是在残害了自己的父亲克洛诺斯和打败其他诸神之后取得统治权的。奥林匹斯诸神是人类的统治者,神与人的关系并不友好。人类因无知而冒犯了天神,结果一场灭顶的洪水后,只剩下了普罗米修斯的儿子丢卡里翁和他的妻子皮拉。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火种,受到了宙斯永无休止的惩罚。女神厄洛斯扔下了“不和的金苹果”,导致了残酷的特洛伊战争。在古希腊的悲剧中,神最终掌握着人的命运,人需要寻求神谕的启示与指点,人逃脱不了神定的命运。神在人类面前具有绝对的威严和统治力量,人对神也只有敬畏与服从才能生存。人们建立神庙以表示对神的虔敬,宗教意识正是在这种神人对立的关系中慢慢在人们心中滋生。尽管神人的关系并不十分融洽,但在古希腊早期这个神人界限尚不十分明确的时代,人们仍处于自然状态下,他们的斗争和进取完全是一种浑然天成的自然状态。《荷马史诗》作为西方诗歌的源头,无疑具有不可置辩的素朴性。由《荷马史诗》孕育的“敬神意识”开启了西方诗学宇宙精神的哲思。虽然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批判了《荷马史诗》中神所表现出来的自私、好斗的人性,但他萌生了神是值得人们信仰、静观和追求的想法。柏拉图说:“无论写的是史诗,抒情诗还是悲剧,神本来是什样,就应该写成什样。”柏拉图的“神”是一种完美整一的原则,为人们提供了一个永恒不变的形而上的原型。他使人们相信神创造的宇宙必是一幅和谐、整一、完美的图景。诗学禀承着理性精神来静观世界。而后亚里士多德则把“神”即整一性原则应用于具体的悲剧分析中,发展出他的行动模仿论。要达到“神”的境界,不能只靠柏拉图式的直观冥想,事实上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思考方式是难以让人理解并接受的。亚里士多德结合古希腊的悲剧,通过对悲剧性实际内容的分析与剖解,把整一性原则从中升华出来,最终通过“借引起怜悯和恐惧来使这种情感起到净化的作用”来静观神的完美无缺的整一性。他所要做的就是使人发挥自身理性的作用来对抗人生的缺陷及偶然性,激发人们不断认识、探索自身与世界的热情。基督教的产生和传入给西方古典诗学带来了新的发展契机。其创世观更符合西方人对宇宙整一性的图画式认识。基督教代替衰落的希腊宗教成为人们新的宗教信仰的精神支撑点,其强烈的原罪意识和救赎观念使人们更加虔诚地相信彼岸世界。而这种只有通过自身忏悔行动的赎罪方式反而突出了人的自身的价值,为人的内在性的发展与扩张创造了契机。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本主义兴起给诗学的发展带来了新的生命力。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人的内在性精神成为推动戏剧矛盾冲突的主要因素。性格悲剧代替古希腊的命运悲剧,实际上是人对神的一次超越,理性由宗教向外延展,并在自然科学发展的推动下向科学理性拓展。这就更加激发了人们从深深敬畏的神的束缚下挣脱出来,开始无穷探索与创造的欲望。人怀着无限征服的野心崇拜科学理性的伟大。歌德的《浮士德》带给我们的是最终胜利的理想信仰。浮士德从古到今、上天入地探索人生的真理,最终当他在给人类谋福利的活动中脱口而出“你真美啊,请等一等”的时候,魔鬼最终还是输给了浮士德。运用理性建构社会美好图景的信念在歌德的心中是如此强烈,他相信个体的人具有无限的伟大力量,内在性的崇高使人不必再借助对神灵的虔敬与信仰,只要怀有无限创造与进取的激情,自己便是自己的真神。至此,源于古希腊柏拉图的“理念”这个完美整一的“神”,随着人们认识自然的力量的不断增强,便转化为人的内在精神的不断膨胀,对生命完美性的追求。人的内在性的扩张与膨胀成为浪漫主义诗学运动的前提。西方浪漫主义诗歌对自然的描绘与感悟之所以与中国诗歌有着本质的差别,就在于其强烈的主体意识对自然景物的压迫。诗人笔下自然景物所显现出来的一切都浸透着主体的象征意义,迫使自然景物失去其自然本性而成为诗人情感的象征。因此,虽然他们的诗歌中充溢着丰盈的自然意象,但却不是自然本身。另外,西方长期以来积淀下来的宗教意识仍对浪漫主义诗人起着深远的影响。他们对自我内在性的崇高则怀着一种宗教信仰般坚定执著的信念。当他们把这种崇高感外化到自然景物上时,自然便产生一种朦胧的神秘色彩氤氲在字里行间。华兹华斯在LinesComposedaFewMilesAboveTinternAbbey(《廷腾寺》)中写道:AndIhavefeltApresencethatdisturbsmewiththejoyOfelevatedthought;asencesublimeOfsomethingfarmoredeeplyinterfused,Whosedwellingisthelightofsettingsuns,Andtheroundoceanandthelivingair,Andthebluesky,andinthemindofman,Amotionandaspirit,thatimpels,Allthinkingthings,allobjectsofallthought,Androllsthroughallthings.我感觉到有什么在以崇高的思想之喜悦让我心动;一种升华的意念,深深地融入某种东西,仿佛正栖居于落日的余晖,浩瀚的海洋和清新的空气,蔚蓝色的天空和人类的心灵:一种动力,一种精神,推动着思想的主体和思想的客体,穿过宇宙万物,不停地运行。诗人所传达的是一种难以捉摸的神秘情思,任何自然景物之中都浸润着灵魂,这种神秘的宗教意识使自然并不像传统中国诗歌的自然景物那样自然而然、明朗照人、意趣盎然。回首反思,古希腊的哲学初始即重视人对自身的思考。普罗泰戈拉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这些伟大的先知们启蒙了人们的理性,人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他要从自然母体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因此诗歌在失去它的素朴性之后便走向了与自然对立而分的道路。对于整一的完美的宇宙精神的信仰成为其发展的内在动因,这种主客相分的态度必然导致人对自身力量的绝对信仰和征服自然的决心。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反思了理性精神引导下的文明最终无路可走的尴尬境遇,他斥责苏格拉底和欧里庇得斯对酒神的驱赶,认为他们破坏了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原始的素朴性,把人从与神、与自然的浑然一体中孤立出来,取代以理性与科学的精神。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在当今世界,苏格拉底所鲜明体现的那种贪得无厌的乐观主义求知欲,已经突变为悲剧的绝望和艺术的渴望。”西方人信奉了几千年的理性意义失落之后,一切都因无所依托而失去了价值和意义,世界便呈现出荒诞戏谑的一面。贝克特的现代人生寓言《等待戈多》给我们展示了经典的空无意义的一幕。为何等待,等待什么,一切都是没有答案的荒诞之举。理性的过分膨胀反而使自己最终走向解体。20世纪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建构了“天、地、神、人”四元合一的生存境界。他断定新的合理的人生图景必将以诗人作为“领路人”。他深刻地洞见到:现代西方社会,技术的白昼带来了世界的黑夜和深渊。短暂者不知道自己的短暂,世界之暗的拯救惟有“存在”的显现,真理的敞开。诗人正是要担负起这一责任。他在《诗·语言·思》中指出:“诗人是短暂者。他庄严地讴歌酒神,领悟远逝诸神的行踪,驻留于诸神的轨迹,于是为其同源的短暂者追寻走向转变的道路。”人应当诗意地居住于大地上,诗意地居住构成人的存在。海德格尔力图泯灭西方文化中几千年来理性过度彰显的根源:主客二分。世界是一个统一体,没有什么主客之别,语言呼唤物的到来,物才呈现它的存在。在存在的诗化和诗的存在化中,海德格尔实现了“诗意地居住”的构想。他重新给予人们遗失已久的神性,这神性既非整一完美的宇宙精神,也非令人敬畏的上帝———宗教理性,它不是统治者,它是内在于世界存在的与短暂者相契合的永恒性的显现。海德格尔用诗意人生为人们重新构建了一个审美的人生境界。它是非理性的,这在意图上接近中国传统文化中庄子的审美境界。但他们所产生的社会背景毕竟具有不可比拟的差异。海德格尔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技术的白昼时代,正如他在《诗·语言·思》所说:“当人把世界作为对象用技术加以建构的时候,人就把自己通向敞开的本来已经封闭的道路,从意志上而且是完全地堵塞了。”从现状来看,科学技术已经深深渗透到人类的每一根神经和血管中,海德格尔所描绘的“天、地、神、人”四元一体的世界如何成为人类美好的现实尚是一种疑惑。二、自然与神,都有自然和神的本质内由《诗经》开启的中国传统诗歌道路则又是另一番境界。与西方神人对立的关系相比较,中国上古神话传说中,人与神的关系是友好和谐的。这也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前提条件之一。神为人而生存。盘古开天辟地,死后化身为天地万物;女娲炼石补天,拯救大地上的万民,伏羲创八卦,教人们结网捕鱼;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友好和善的神像父母一样帮助、呵护着弱小的人类。人对神只敬不畏,也就难以产生以敬畏为心理特征的宗教意识。神在创造了这个世界之后便以自我牺牲的方式退出了,只留下无垠的天地万物和生存于其中的孤独的人类。因此,从文化萌生之初,中国古人就被赋予了一种无所皈依的孤独感。正如肖鹰在《体验与历史———走进艺术之境》中所言:“一个留待后世充实的无限空白。”神意退出后,中国的先民们就踏踏实实地开始在这块丰茂却封闭的大陆上安静地生活。离开了神祐的人像一个刚刚学会独立生活的孩子一样,独自探寻成长的道路。他们把生活中的情景和喜怒哀乐的情感都以歌谣的形式传颂下来。在记录他们生活的《诗经》中,我们已经找不到神的影子了,有的只是普通劳动人民的生活场景和思想情感。与自然的亲密接触必然使中国古人意识到自身对自然的依赖关系,自然对于人的重要意义,因此更容易形成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观念。在自然中感受生活,自然景物也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这就不易让人们形成明确的主客二分的逻辑思维方式。在追寻万物的本源上,中国人以感应的运思方式来解释世界。因而,我们对世界本原的解释是“道”“易”“气”,而不是西方的“水、火、土、气”等。它是抽象的事物的普遍性,而不是具体的某一种物质的发生演化与组合分离。人与其他的自然万物共同由“道”“易”“气”等运化产生,一切事物实质上并无差别,这就从根本上保证了人与自然的一体性观念。《虞书·舜典》中记载:“诗言志,歌咏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诗歌的发生是以“神人以和”为目的的。此中的神并不能理解成宗教意义上的神,神也就是自然,神还是“道”,它产生万物、运化万物。“似万物之宗”,神又是“易”,“神无方而易无体”,神人以和,即为人与天地万物沟通汇合,无拘无束,自然而然地表达自己在生活中的思想感情。逻辑的思维宜于表述事理,直觉的思维宜于抒情言志,因此西方古典诗学中发展了长篇叙述性的史诗和悲剧,而中国传统诗学中发展了短小而抒情色彩浓郁的格律诗。《毛诗序》中写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动”是诗歌发生的推动力量,揭示出情与志的内在联系。唐代孔颖达在《春秋正义》中进一步解释道:“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把情和志相统一,不仅更加肯定了诗歌的抒情本质,还强调了诗歌情感是外物对人心的感动。中国古典诗歌最主要的一个特点就是情感的兴发感动,兴发感动区别于直抒胸臆,这一特点的形成同样渊源于人与自然的和谐亲密相处的生活方式。钟嵘在《诗品》中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长期与自然的接触不免会使自然沾染上人的情思,以物观我,以我观物,物我一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杨柳和雨雪似乎都不是外在的自然物,而是作为人的情感的一部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见雎鸠而思求偶,见蒹葭而念伊人。正如刘勰《文心雕龙》所言,“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物对情感的兴发是诗歌发生的一个重要条件。没有与自然相统一的基础,就不会产生饱含意趣的情思。越是侧重抒情的诗歌,越容易触发感伤的情结。西方浪漫主义诗歌中弥漫着深深的忧伤意识,席勒称之为“感伤的诗”。因失去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而感伤,因此感伤的诗“寻求自然”。它不但没有失去宗教意识,反而是在宗教意识的深深浸透下阐发对自然宗教式的崇拜。而中国诗歌中的感伤意识区别于西方的浪漫主义抒情诗正在于它因无宗教意识的支撑而产生的彷徨无依之感。既无神祐,中国的诗心又将何以安放?当中国的先哲们开始自觉地思考人生的终极归宿时,面对这茫茫宇宙浩无际涯的深广,一种亘古绵长的忧伤萦绕心怀。无处寄落的心灵发出旷古悠远的叹息:孔子的逝者如斯;庄子的白驹过隙;屈原遥问苍天,何处是归程,清澈的汨罗江水难以洗净他沉痛的人生忧患。“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汉魏以来,普遍满怀人生忧患感的诗人又如何摆脱这精神无归的困境呢?叶落归根,是中国诗歌精神的必然选择。诗歌既然诞生于人与自然的沟通,也必将实现人在自然的兴发感动中回归与自然的契合。情感的萌生与回归都是借助于一个特殊的媒介“意象”来完成。由感兴开始,不是直接描绘自然景物的面貌,而是建立一个意象世界,兴发起一种境界。“意象”和“境界”成为传统诗歌中两个重要的美学范畴。“境界”的形成与中国古代的观物方法有密切联系。人与自然主客不分的哲学意识决定了中国古代的观物方法。无主客就避免了像西方一样以自我固定的主体为中心,遵照科学的透视原理,客观真实地描摹主体所见到的对象世界。《易传》中仰观俯察、游目骋怀的“观物取象”的方法使得“象”“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因而“象”可以以点带面,“境生于象外”,“象”引领人的精神直通无限广阔的“境”。因此,建立在意象基础上的“意境”这个美学范畴包含的是一个宏阔的大千世界,而不是视线之一隅。它可以任鸢飞鱼跃、虎啸猿鸣,可以任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是充满生机的活泼灵动的大自然。建立意境的同时也是一个超越有限意象,自我情感与天地古今相沟通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无论诗人,还是欣赏者,都将忘记自己的存在,消除物我界限而与自然冥合,从而消解天地无限、人生无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