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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度论与近代日、中资本主义发展道路

19世纪,西方列强打破了中国和日本的“关闭”和“封锁国家”状态。这两个国家在很大程度上有一些相似之处。内部,它们都处在封建社会的晚期,封建制度开始走向衰落,资本主义萌芽正在逐步发展;外部,它们都面临着沦为半殖民地和殖民地的危机,并先后开始踏上这条道路。然而,当中国和其他东方国家沿着这条充满屈辱的道路滑下去的时候,日本却例外地、在近代亚洲第一次民族运动高潮中脱颖而出,成为唯一摆脱了殖民地、半殖民地命运的东方国家,走上了近代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於是,日本和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各国在上个世纪资本主义现代化方面的成败得失,长期以来吸引着志士仁人的目光,激发着专家学者的反思。日本不飞则已,明治维新,一飞冲天。中国百折不回,虎门销烟、金田起义、戊戍变法、辛亥革命,屡欲腾飞,屡腾而未飞。对比鲜明,原因何在?为了使我们对近代日、中成败因素的探讨尽量避免随意性,首先有必要从两国的最基本情况出发,即:在19世纪中叶,中国是一个拥有1000余万平方公里土地和4亿人口的封建大国。相比之下,日本这个封建国家,则是一个只拥有大约40万平方公里土地和3000万人口的小国、岛国。正是基於上述基本国情,井上清教授提出了一个重要论点:虽然在经济上、在资本主义萌芽的发展上,日、中两国并无阶段上的差距,且就局部地区(如中国长江下游、苏松五府地区)而论日本甚至远不及中国,但从全国平均密度来看,则日本的资本主义发展显然超过中国。我以为,井上清教授正确地提出了对比日、中资本主义经济因素的“密度”论,但我们还应进一步考察这一“密度”论的对比意味着什么。当我们将“密度”论放在上述日、中两国基本国情的背景之下,就不难看到下列情形:首先,“密度”论表明,在国内统一市场的形成进程和商品经济、资本主义因素对自然经济的冲击程度方面,日本领先於中国。作为小国和岛国的日本,由于有统一的货币与度量衡,由于有向称发达的交通(陆路以江户为中心,五条干线分别通往京都、歧阜、甲府、日光和青森,此外还有支线:海路则有江户至长崎,江户至大阪,江户至奥羽和北海道至下关等四条主要航线以及各地之间的短程航线),遂至国内统一市场条件较中国为高,商品货币经济更易扩散、渗透到广大农村地区。其次,“密度”论还表明:就城市的工商业中心意义而言,日本也超过中国。日本新兴工商业城镇典型桐生和足利,从18世纪中叶至19世纪中叶的百年间,人口从1000人增加至四五千人,乍一看去,联想到我国晚明时期,苏松、杭、嘉、湖地区曾涌现数10个新的工商市镇,大者人口逾万,小者亦五六千,似乎绝不逊色。但从全国来看,19世纪日本城市人口在全国比重相当可观,而且农村人口流向城市的趋势也甚为强大。幕末时期的史料记载,“无论在哪里,农家生长的人民,都羡慕町人的荣华,一有机会就投身商业”。幕府官吏估算,1785年,贫苦农民破产而脱离农村的人口,约140万人。按两国人口比例,这相当于我国上千万的农村劳动力涌入城市的势头。另外据统计,1843年,江户人口29.5%系“别处生人”,其中绝大多数显然是流入的破产农民。幕末大阪两个町统计,雇佣工人比例分别占20—33%和20—25%。这两个城市的统计数字,也反过来说明日本城市的吸收能力,证实了它们作为工商业中心的经济意义。综上所述,可以判断,除了北海道等少数地区比较落后外,日本全国各地经济发展比较均衡。旧的封建经济的瓦解和新的资本主义经济因素的冲击,在势头上也是相对均衡的,强大的。此时的亚洲,同为岛国的菲律宾和印度尼西亚根本无法望其项背。可以讲,除了中国,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与之比较。“密度”论对中国则意味着:尽管就局部地区而论中国占有某种优势,但从全国范围讲,绝大部分地区处在封闭、落后状态,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基本上未受到触动。这也就意味着,中国封建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政权尽管到19世纪中叶已十分腐败,但这个腐败的庞然大物却可以从全国广大地区的闭塞和落后状态中吸收取之不尽的力量,来遏制局部先进地区资本主义新经济因素的发展。对于反映这种新经济因素要求的局部地区的呼声,它完全可以动用广大落后地区的压倒优势将其窒息。例如,明末葛贤领导的苏州城市贫民暴动,能迅速聚集起上万民众。但这一颇具规模又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资本主义萌芽发展要求的斗争,却迅速遭到反动统治当局的镇压,并未形成对中国封建社会结构性的震动。而1837年的日本大盐平八郎起义,虽然开始时仅数百人参加,却在日本引起巨大的影响,作为城市贫民与农民反封建斗争趋向合流的创举,加速了日本封建社会的衰败。我以为,山上述“密度”论所表明的日、中两国封建社会内部资本主义因素情况的差异,构成了两国后来走上不同道路的基本经济背景。为什么会产生这一经济背景上的重大差异呢?追根溯源,盖出于两国不同的封建土地制度。日本的封制土地占有形态,是近似于西欧的领主所有制。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那样,“日本有纯粹封建性的土地占有组织和发达的小农经济,……它为欧洲的中世纪提供了一幅更真实得多的图画。”中国则不同。自商鞅变法,“废井田,民得卖买”之后,中国封建土地制度的基本形态就从领主所有制逐步转化为地主所有制。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土地买卖的自由程度日益提高。土地的自由买卖及其他一些因素(如封建权贵的强占与豪夺等)必然地引起周期性的土地兼并与社会动乱。进入封建社会晚期以后,土地买卖与兼并的活动更加频繁。以土地买卖为核心因素的各种动因,造成了中国土地占有的流动性。所谓“千年田,八百主”说的就是这种土地占有的流动性质。“老子作大官,儿子吸大烟,孙子披麻片”的现象,越是到封建社会晚期,越是屡见不鲜。《红楼梦》里所说的“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以及秦可卿托梦王熙凤,劝她多置田产,以留后路;这种土地占有关系的相对不稳定状况,在地主阶级、特别是中、小地主(或称庶族地主、非身份地主,一般经济地主)阶层中间,造成了一种不稳定感的社会心理或者集团心理。正是这种土地占有的不稳定状态以及随之而来的不稳定感,决定了地主阶级(那怕是中、小地主)更加敲骨吸髓地剥削农民,力求不断扩大其土地占有,在不稳定中求得稳定。矗立在这一封建地主占有土地制度之上的,是中国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和它的官僚集团。从经济上考察这个官僚集团,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与领主——官吏体制下的日本官僚集团的明显差异。中国的封建官僚集团,为地主阶级的阶级统治服务,也是地主阶级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使是范进一类出身寒门者,在“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之后,也会广置田产,成为官僚地主(或身份地主、缙绅地主)。但这个集团又毕竞不同於一般经济地主。他们的生存,从根本上讲虽然依赖于封建土地制度,依赖于地主经济,但他们的直接收入——官俸,却相对独立于土地。他们同封建领主、甚至同一般经济地主不同,无论丰年灾年,其收入是固定的,有保障的。故而比起封建领主及领主——官吏体制下的日本官僚,比起中国一般经济地主,他们更不关心土地和附着在土地上的农民。况且,中国的封建官僚,如能沿着官僚品级的阶梯一步一步上升,其收入则更可以不断增加。而为了向上爬,就更要拼命榨取百姓,一方面增加国库收入以显示自己的“政绩”,一方面为自己搜刮钱财,并打通关节,向上钻营。特别当封建王朝衰败,自我控制和调节机制松驰时,上述现象便格外严重。这样,中国地主阶级的两大集团,无论是一般经济地主,还是官僚及官僚地主,在剥削和榨取农民方面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不顾农民死活·赤地千里,饿俘遍野的情况,屡屡见于史藉。中国人民向来是勤俭、智慧的。据有的学者估算,早在西汉初年,即公元前2世纪,我国农民的人均年产量和土地平均亩产量已分别达到2700公斤和140—150市斤,高于英国十二三世纪的同类标准(2320公斤和97.57市斤)。探讨历史上两个民族的成败得失,从经济上寻求底蕴是重要的。但仅仅从经济根源上寻求答案,或简单地在经济根源之外再并列上政治、思想和文化等方面的原因,则都是不够的。近代日本和中国(以及其他东方国家)的成败得失,原因很复杂,各种因素之间彼此纠结,不是呈线型(即非单线型,亦非复线或多线型),也不是呈轴心型,而是呈网络型。两国的晚期封建社会,如同两张立体的网络。我们的任务是要探讨日本的明治维新何以能突破这一网络,而中国从洪秀全到孙中山,何以始终未能突破这一网络。如果用网络状的观点考察近代日本和中国,那么两国封建社会的经济制度本身,既组成自己独立的子网络系统,同时又构成两国大的整体网络系统中的一条基本经线。从经济制度、特别是土地制度的子网络系统的角度看,我认为,日本封建经济制度(主要是土地制度)所形成的网络,比起中国来,相对要宽疏一些,比较有利于商品货币关系向广大农村渗透,比较便于资本主义幼芽的萌生。一旦资本主义新经济因素产生后,由于这一网络的比较宽疏,也就比较容易存活和生长。相反,由于中国封建经济制度(主要也是土地制度)所形成的网络比较细密,故而中国虽很早就出现了颇称发达的商品货币关系,却很难向广大农村、向农业生产中渗透、扩散。这样资本主义的幼芽就比较难以萌生,萌生了也比较难以存活,容易萎消,不易发展。从两国整体大网络系统的角度看,我认为,日、中两国封建经济制度又好比两大网络中的两条基本经线,各自与其他经、络线组成大网络系统。而在其他各种经络线冲,最重要的便是两国的封建政治制度因素。日、中两国的封建政治制度,一方面作为两国大网络系统中的另一条基本经线,同经济制度的基本经线交错纠结,一方面本身又构成独立的子网络系统,影响、制约着两国社会的发展。日、中两国各自都有一整套封建政治制度来保护其封建土地关系。而两者的政治体制,又都鲜明地打上了其土地制度的烙印。矗立在中国封建地主土地所有制上面的,是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的封建政权体系;而矗立在日本封建领主土地所有制上面的,则是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结合的幕藩体制的封建政权体系。两者在维护旧的封建制度与遏制新的资本主义因素方面,职能上并无二致,效果上却迥然有别。中国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自秦汉以降,发展到明、清两代,达到颠峰阶段。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度,一个自然经济极为分散的社会,特别是这个社会中地主和农民两大阶级之间虽壁垒森严、矛盾尖锐,但其成员之间身份相对不稳定与流动的复杂状态,必然要求强有力的专制集权的政权体系来维系。因此,就古代的条件而言,封建的中央政权对各地的控制,必然是极其严密的。中央政权的决策和政令,均可以比较有保证地一贯到底。这样,就产生了两个后果。第一,中央专制政权压制资本主义萌芽的各种反动政策与措施,可以一贯到底。例如,我国封建统治者长期奉行的“重本抑末”政策,总的来讲,到封建社会晚期便日益严重阻碍着商品经济和资本主义因素的发展。为了打击工商势力,封建政权极力压低商人的的政治地位,宣扬鄙视工商的社会观念。在经济上则更是经常采取“迁徙”、“拔富”,甚至“藉没”等手段,破坏工商业者在某一地区久费经营才建立起来的商业联系网,直接掠夺其多年积累的财富,甚至象达摩克利斯剑那样威胁着他们生命、财产的根本安全。这种情况,在其他东方国家封建专制政权下,甚至更为严重。恩格斯在论及奥斯曼帝国的政治制度时就曾指出,土耳其的统治,也和任何其他东方国家的统治一样,与资本主义制度是不相容的·被榨出的剩余价值是丝毫躲不开帕沙(帝国各省区总督)们的掠夺之手的;资本主义得利的首要条件——商人人身及其财产安全——是不存在的。而且,在一统江山的专制皇权控制下,工商业者始终没有如西欧自由城市那样能有一块基地,发展成为独立的经济力量和政治力量。同西方的城市是资本的摇篮相反,东方的城市乃是封建王公的营垒。中国的工商业者,同其他东方国家的工商业者一样,无论何时何地,都处在无权无势、任人宰割的境地。同时,工商业者不安全的社会心态和中国地租剥削率(连同高利贷剥削率)稳定持高的社会现实,使工商业者的剩余资本半被迫、半自愿地流向土地,转向自然经济,转向封建经营。在“以末致富,以本守之”的观念支配下,商人“以货殖为务,有田万顷”,成为一种带有规律性的现象。直至清代,仍一如以往,上至绅富,下至工贾,“赢十百金,莫不志在良田”!第二,在政治上不利于近代革新力量的成长。由于封建中央集权政治的严密控制,又由于腐朽、守旧的势力必然在封建专制政权体系中占据主导地位,那些政治上的开明、有识之士,那些愿意观察世界、顺应时代潮流的政治家势必在这一制度束缚之下难有作为。如林则徐,在他同代封建官吏集团中已属凤毛麟角,然而皇帝的一纸诏书,就将他禁烟活动的全部功业彻底摧毁。他在悲愤地抒发“青史凭谁定是非”的感情时,仍然念念不忘“宝剑还期借尚方”!这使我们自然联想到,清初著名的思想家、诗人龚自珍虽“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奈何“天公”之子——“天子”、皇帝不抖擞,神州依旧是“万马齐瘖究可哀”的局面。戊戍变法时,那拉氏发动反动政变。六君子就义菜市口,康梁亡命走扶桑,革新派在中华大地上,更无寸土可避匿。日本则不同。适应於它的封建领主土地所有制基础的,是幕藩体制。这种政治体制,同西欧专制主权之前的状况有些相近。德川幕府对其下大约260家大封建领主、即大名的控制,尤其对那些“外样大名”(指1600年德川家康取得决定性的关原之战胜利后向其归服的大名)的控制,远不及中国的中央封建政权。各藩在政治上实际是半独立的。在各藩领地之内,大名拥有司法、行政、军事和财经大权。在某种意义上,将军不过是全国最大的大名;幕府不过是直接控制着全国20%土地的相对中央集权的政权。这种状况,相应也产生了两个后果。首先,幕府的反动政策难以贯彻到底。如19世纪40年代,幕府在“天保改革”中实行一系列强化封建制度的措施:以“禁止奢侈”、“矫正风俗”为名,强迫人民极端节约,禁止农民持兵习武、结党滋事;发布遣返令,实行“还人”,将流入城市的农民遣返回乡;废除手工业同业公会,向商人征收巨税;减免封建主债务,等等。但由于对各藩控制力弱,因而在许多地区未能贯彻实行。相反,西南诸藩如长卅、萨摩等竟能反其道而行之,进行一系列进步的藩政改革,如谘询下议,破格用人,公开财政,减免租税,奖励西字,购炮练兵,等等。并提出了日后构成明治维新核心内容的“殖产兴业”与“富国强兵”的响亮口号。其次,在幕藩体制下,由于幕府与各藩势力彼此有着某种程度的抵销,因而客观上在经济方面为工商业的发展,在政治方面为革新力量的成长都带来一些有利的条件。比起身受禁榷制度和官工商制度钳制的中国同行来,日本工商业者的日子好过得多,有着更多的活动余地。在分散的、半独立(同时也就是半孤立)的大名统治下,城市承受的封建政治统治压力较弱,而作为工商业中心的经济意义较强。於是,我们看到:在幕、藩体制的罅隙中间,日本历史上曾一度(15—16世纪)出现了类似西欧那样的自由城市,如堺、尼崎、平野和桑名,等等。如果说经济和政治因素在近代日、中成败比较中,是两个总网络里交错、纠结的大纲,那么,思想、文化诸方面的因素,则是使这两个大网络系统细密、完整的络线。它们伴随着人的活动,渗透到社会各个方面。它们有形无形地巩固着封建政治制度,又同政治制度一道,维系着各自封建的经济根基。与此同时,它们也同经济、政治因素一样,自身也构成独立的子网络系统,对社会起着影响和制约作用。於是,当我们着眼于经济、文化领域时,就会发现,西方资本主义势力冲击到日本和中国这两大东方文明网络上时,两者的反馈,是颇为不同的。中国是一个有着数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是人类文明的摇篮之一。在中国人心目中,这种文明对内是千年一贯的,对外是“泽被四海”的。於是,在它的积极方面背后,沉积着它的消极方面:容易盲目自大,抱残守阙。这个消极面,是近代以前中外经济、文化交流中,我国长期居於单向输出形态所致。(这里,且不论近代以来产生的盲目崇外的民族自卑观念。)中国这个文明古国,同时又是一个封建专制的大国。体现在思想、文化上,则是思想、文化的专制主义。特别是两宋以后兴起的理学,在封建统治阶级大力推崇和倡导下,成为在全社会居於支配形态的思想体系。这种思想体系渗透到盲目自大、抱残守阙的社会心理中去,使后者具有时代和阶级的内容,构成了封建社会晚期中华民族民族心理和民族文化的一个重要负面特征。正是这样一种民族心理和民族文化的负面特征,支配着上至天子公卿、下至庶民百姓的思想和活动。正因为如此,利玛窦虽早已来到中国,但西学在本来应成为它在华传播的主要媒介层——中国封建知识分子集团(士大夫)那里长期推广不开;正因为如此,西方文明的先进的、进步的方面,在中国下层劳动大众中长期受到冷遇、甚至抵制;正因为如此,当1793年英使马加尔尼来华,试图为新近完成产业革命的大英帝国打开中国市场时,面对着当时各种先进的西方科技成果,乾隆皇帝却表现了完全偏执的、盲目拒绝的态度。我们还看到,在《南京条约》签订后廿年,反应迟钝的清朝政府才开设了同文馆培养翻译人才;卅年后,才开始向美国派遣少量留学生。日本民族自古以来就曾吸收中、朝、印等国古代的先进文化。在了解和认识其他民族文明的价值方面的能力,远远超过中国。在思想文化上,日本受中国儒学影响颇深。幕府倡导“五伦道德”,“大义名分”,如“君有君道,父有父道,为臣尽忠,为子尽孝”之类,叫作“固定化”政策。但一来儒学毕竟是舶来品,故而其控制力不若中华;二来既然日本在政治上的封建专制主义控制不及中国严密,精神上的控制亦必然随之而松散。因此,自1720年德川吉宗下令洋书解禁后,西学(在日本称“兰学”)如“滴油入水而布满全池”,幕藩体制的松散,使西南诸藩较易于将自己的领地变成传播兰学的场所,以求在西方文明冲击的大动荡和分化局势中自立、自强。如萨摩藩主鼓励人民学习西文,首府鹿儿岛更成为兰学的传播中心之一。同时,日本交通比较发达、便利,民族市场发展的程度较高,经济、文化交流频繁,也是兰学传播的有利条件。例如,日本著名兰学家绪方洪庵,出身足守小藩下级武士之家,廿年间召收弟子639人(一说上千人),均为来自全日本各地的武士、市民和农家子弟。他的弟子学成返回各地后,又设帐授徒,传授西学。故而其一人之弟子和再传、三传弟子即上千逾万。甚至反动的幕府,也能对开国后的局势作出远比清廷灵活、迅捷的反应。1855年,即开国的次年,幕府即在长崎设立海军传习所,并派人赴荷兰学习。同时,还在旧有机构的基础上,扩充设置“蕃书调所”,培养外事与西学研究人才。综上所述,可以清楚地看出,日中近代成败的客观原因,是由于日本社会诸方面构成的网络系统比中国较为宽疏,宜于资本主义新因素——无论是物质因素还是精神因素——的产生、渗入和发展。在对晚期中、日两国封建社会进行网络式的考察和比较之后,我们还应强调指出,从主观条件上看,明治维新前,日本已逐步形成了领导人民冲破这一腐败、守旧封建网络的社会力量,而中国和其他东方国家则不具备这一力量。日本领导革新的社会力量,就是从下级武士和草莽志士中间涌现出来的一批精英,一批维新志士。日本的武士,不劳而食,以战为业,生活靠的是从封建领主那儿领取的俸米。这是领主封建剥削所得的一部分。因此,武士阶层原属于封建的范畴,属于封建剥削者的营垒。他们为领主服务,靠一整套封建伦理道德来维系他们同主人的关系。他们效忠主人的精神,甚至发展到剖腹殉主的畸形地步。但是,随着封建社会晚期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封建大名们的财政状况日趋恶化。“大小诸侯,因穷人日多,以至难於维持政务,尤其对于陪臣须裁减三成或半数,甚至其余人也遭到减薪”。大批得不到全禄的武士,陷于悲惨的境遇。尤其是对于那些原本只能得到俸米35石左右、生活相当于普通农民的下级武士来说,俸米裁减至半,即意味着难以养家糊口,维持温饱。为了寻找生活出路,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只得典当武器,而武器是他们的身份标志,是他们的骄傲与尊严。还有的改行行医、任教,甚至屈身“末业”,从事手工业、投靠商家充当养子。在这金钱钝化了佩刀的时代,武士们随着经济地位的变化,其政治态度与伦理道德也发生明显变化。“为君尽忠,乐于服务的家臣稀少”,许多人甚至发展到“恨主如仇”的地步。值此徬徨无定之际,兰学的广泛传播,使他们接触到西方文明的新鲜风气,并比较易于接受这种新风。因此,可以概括地讲,幕末时期封建经济的衰微与瓦解的潮流,将他们逐渐从封建营垒中瓦解、分化出来;开国前后新的资本主义经济因素潮流,西方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潮流,又将他们逐步冲入资本主义经济和精神范畴之中。他们当中的精英分子,在跳出个人天地的圈子,思考国家、民族出路问题的时候,逐步看清了国家的险恶环境,立志变法图强.如久坂玄瑞看到,“由于中国长发贼(指太平军)势盛,所以英法不能全力向我国用功,万一长发贼向英法屈服,英法一定会入寇我国”。另一位革新志士高杉晋作在1862年考察上海后指出,“上海地方虽属中国,但实际上也可以说是英法的属地”。“我国人必须留神,决不能出现中国那样的情况”。对于日本的出路,他们已将学习的目光投向西方资本主义列强,“觉彼之文物制度颇有优于我处,乃隐怀移植之志望”。这种要求改革的下层武士知识分子,尽管其思想与政治态度还十分复杂,带有大量旧的传统社会的东西。但从主导面看,他们已经日益归属于近代资本主义范畴,而脱离了旧的封建主义范畴。他们对当时日本民族面临着的沦为半殖民地、殖民地的危机有着比较清楚的认识;他们有着明确的近代民族独立发展的意识,有着强烈的学习西方资本主义以改造日本的要求。他们不是个别人,而是一大批,一个集团,至少是一个正在形成的集团。这个集团背后,又有着雄厚的社会基础:数十万日趋贫困、破产的下层武士,连同其家属不下一两百万人。这样强有力的改革领导集团,是当时包括中国在内的任何东方国家所没有的。在中国,在近代尖锐的民族危机和社会危机中,也曾涌现过如林则徐、魏源那样的上层知识分子精英的代表和洪仁玕那样的下层知识分子精英的代表。他们的思想、著述和活动,发扬了中华民族的浩然正气,符合了时代的发展要求。他们的业绩,至今令人景仰、发人深思。可惜,无论是在清廷,还是在天朝,他们均属凤毛麟角,即使一时得居高位,也是孤掌难鸣。在他们周围,清廷内外有的是贪官、庸吏、恶竖和权奸;天朝上下,即使是出色的义军将领,也打上了旧时代、旧阶级的落后印记。如李秀成:“迷迷蒙蒙而来,糊糊涂涂而作”;如赖文光:“古之君子,君辱臣死,大义昭然。惟一死以报邦家,以全臣节”。因此,同样的民族危机和社会危机,在其他东方国家和中国只能引起下层旧式农民战争和封建上层的改革活动,而在日本则由于具备了新型的下级武士、草莽志士精英组成的领导集团,引出了一场近代资本主义范畴的革命和改革。尽管这场革命与改革不可避免地带有极大的局限性,埋伏着日后日本民族的一切悲剧因素。从时间上说,日本明治维新和中国太平天国起义同属19世纪中叶近代亚洲第一次民族运动高涨;从层次上看,明治维新大体与戊戍变法处于近代资产阶级运动的同一阶段。明治维新成功了,而太平天国和戊戍变法(还有两者之间那个颇有争议的洋务运动)却先后遭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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