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与北宋前期词人

第五编两宋文学

第一章柳永与北宋前期词人

宋代是一个重文轻武（对文官多有有待，对武职多有猜忌）、国力不强、积贫积弱、内忧外患不断甚至一再招致屈辱的时代；也是一个读书风气浓厚、文化高度繁荣，在文学、史学、哲学等诸多领域都富有新变意识并取得突出成就的时代。从文学看，宋词的发展达到了最高水平；宋诗别开生面，形成了鲜明的时代特色；宋文在唐代古文运动成就的基础上又大大地向前跨进了一步，“唐宋八大家”中宋居六家；此外，诗话、词话、笔记小说、戏剧、民歌等文体也有新的创造和发展。宋代的特点□朱熹《朱子语类》卷一二八云：“本朝鉴五代藩镇之弊，遂尽夺藩镇之权，兵也收了，财也收了，赏罚刑政一切收了。”□宋祁《上三冗三费疏》云：“州县之地不广于前而······官五倍于旧。”（《景文集》卷二六）□张詠《悯农》：“春秋生成一百倍，天下三分二分贫。”□《宋史》卷四四六《忠义传序》：自范、欧等“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搢绅知以名节相高，尽去五代之陋矣。故靖康之变，志士投袂，起而勤王，临难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节相望，班班可书，匡直辅翼之功，盖非一日之积也。”创作的环境变了□洪迈《容斋随笔》：

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如白乐天《长恨歌》讽谏诸章，元微之《连昌宫词》，始末皆为明皇而发。杜子美犹多，如《兵车行》《前后出塞》《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哀王孙》《悲陈陶》《哀江头》《丽人行》······今之诗人不敢尔也。”关于宋代□据载，宋太祖赵匡胤曾立遗训：一为“柴氏（按：指周世宗柴荣）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行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一为“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一为“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jí诛杀）之”。□严复《致熊纯如信》：“古人好读前四史，亦以其文字耳！若研究人心政俗之变，则赵宋一代历史，最宜究心。中国所以成为今日现象者，为善为恶，姑不具论，而为宋人之所造就，十八九可断言也。”（《学衡》杂志第13期）二晏：晏殊与晏几道《宋史·晏殊传》：

晏殊，字同叔，抚州临川人。七岁能属文，景德（宋真宗年号，1004~1007）初，张知白安抚江南，以神童荐之。帝召殊与进士千余人并试廷中，殊神气不慑，援笔立成。帝嘉赏，赐同进士出身。宰相寇准曰：“殊江外（中原以江南为江外）人。”帝顾曰：“张九龄非江外人邪？”后二日，复试诗、赋、论，殊奏：“臣尝私习此赋，请试他题。”帝爱其不欺，既成，数称善。擢秘书省正字······上疏论张耆不可为枢密使，忤太后旨。坐从幸玉清昭应宫从者持笏后至，殊怒，以笏撞之折齿，御史弹奏，罢知宣州。数月，改应天府，延范仲淹以教生徒。自五代以来，天下学校废，兴学自殊始。

奖掖后进

······殊平居好贤，当世知名之士，如范仲淹、孔道辅皆出其门。及为相，益务进贤材，而仲淹与韩琦、富弼皆进用，至于台阁，多一时之贤······殊性刚简，奉养清俭。累典州，吏民颇畏其悁急（意为躁急）。善知人，富弼、杨察，皆其婿也。殊为宰相兼枢密使，而弼为副使，辞所兼，诏不许，其信遇如此。文章赡丽，应用不穷，尤工诗，闲雅有情思，晚岁笃学不倦。文集二百四十卷，及删次梁、陈以后名臣述作，为《集选》一百卷。子知止，为朝请大夫。

晏殊之贵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乐府》载：晏元献早入政府，迨出镇，皆近畿名藩，未尝远去王室。自南都（今南阳）移陈留。离席，官奴有歌“千里伤行客”之词。公怒曰：“予生平守官，未尝去王畿五百里，是何千里伤行客也！”黄庭坚《小山词序》

晏叔原，临淄公之暮子也。磊隗权奇（高超，非常），疏于顾忌。文章翰墨，自立规摹，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诸公虽称爱之而又以小谨望之，遂陆沉于下位。平生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持论甚高，未尝以沽世。余尝怪而问焉。曰：“我槃跚勃窣（sū跛行），犹获罪于诸公，愤而吐之，是唾人面也”。乃独嬉弄于乐府之余，而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士大夫传之，以为有临淄之风耳，罕能味其言也。

晏几道之“四痴”

余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目。曰：“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乃共以为然。虽若此，至其乐府，可谓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彼富贵得意，室有倩盼慧女，而主人好文，必当市致千金，家求善本，曰独不得与叔原同时耶！若乃妙年美士，近知酒色之虞，苦节臞儒，晚悟裙裾之乐，鼓之舞之，使宴安酖毒而不悔，是则叔原之罪也哉。

小山词自序《补亡》一编，补乐府之亡也。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尝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窃以谓篇中之意，昔人所不遗，第于今无传尔。故今所制，通以《补亡》名之。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蘋、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已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自尔邮传滋多，积有窜易。七月己巳，为高平公（一般认为即蔡京）缀缉成编，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晏几道词评◆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冯煦《蒿庵论词》）◆程叔微（按：一作“彻”。）云：“伊川闻诵晏叔原‘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长短句，笑曰：‘鬼语也。’”意亦赏之。（【宋】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第十九

伊川即程颐）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敦煌曲子词·望江南》：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朱淑真《菩萨蛮》：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温庭筠《梦江南》：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张泌《寄人》：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柳永：“浅斟低唱”与“羁旅行役”武夷山柳永纪念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2004年9月武夷山柳永纪念馆新馆落成之际，柳永仙冢抔土自镇江北固山分移至此，一代词宗，终于魂归故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仁宗斥柳永“且去填词”□吴曾《能改斋漫录》载：“仁宗留意风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华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九引《艺苑雌黄》的记载说：柳永“喜作小词，然薄于操行。当时有荐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词柳三变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词。’由是不得志。日与儇（xuān轻薄浮滑之人）子纵游娼馆酒楼间，无复检约。自称云：‘奉旨填词柳三变。’”晏殊讥柳词艳俗不雅□张舜民《画墁录》载：

柳三变既以词忤仁宗，吏部不敢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长安道上马迟迟”柳永词的特点及其对词发展的贡献1.大量创作慢词。篇幅增加了，容量更大了，手法更多样了，在描写、抒情之外，柳词还长于铺叙。▲慢，古书上写作曼，是延长引申的意思。歌声延长，就唱得迟缓了，因此由曼字孳乳出慢字。慢曲调长拍缓，变化繁多，慢词的篇幅自然就扩大了。与令词比，慢词更能曲尽人情，更能体现词这种文体的特征。2.拓展了词的题材。艳情之中融进了自己的身世之感（即羁旅行役之叹，也即为了功名四处奔走。），还写了都市的繁华，下层市民的生活。3.以俚俗语言入词。4.音律和谐，能自度曲。“帝里风光好”□《迎新春》：“嶰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看花回》：“玉墄（cè）金阶舞舜干。朝野多欢。九衢三市风光丽，正万家、急管繁弦。凤楼临绮陌，嘉气非烟。○雅俗熙熙物态妍。忍负芳年。笑筵歌席连昏昼，任旗亭、斗酒十千。赏心何处好，惟有尊前。”因酒沉迷，被花萦绊□《归云》：

恋帝里，金谷园林，平康巷陌，触处繁华，连日疏狂，未尝轻负，寸心双眼。况佳人、尽天外行云，掌上飞燕。向玳筵、一一皆妙选。长是因酒沉迷，被花萦绊。○更可惜、淑景亭台，暑天枕簟。霜月夜凉，雪霰朝飞，一岁风光，尽堪随分，俊游清宴。算浮生事，瞬息光阴，锱铢名宦。正欢笑，试恁暂时分散。却是恨雨愁云，地遥天远。曲尽人情□《昼夜乐》：“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这类词中有了个活生生的女子，与花间词不一样。）□《曲玉管》：“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立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洲。思悠悠。○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功名乎？风流乎？不悔欤？追悔欤？□《慢卷袖》：“闲窗烛暗，孤帏夜永，欹枕难成寐。细屈指寻思，旧事前欢，都来未尽，平生深意

。到得如今，万般追悔。空只添憔悴。对好景良辰，皱着眉儿，成甚滋味。○红茵翠被。当时事、一一堪垂泪。怎生得依前，似恁偎香倚暖，抱着日高犹睡。算得伊家，也应随分，烦恼心儿里。又争似从前，淡淡相看，免恁牵系。”□《轮台子》

：“一枕清宵好梦，可惜被、邻鸡唤觉。匆匆策马登途，满目淡烟衰草。前驱风触鸣珂，过霜林、渐觉惊栖鸟。冒征尘远况，自古凄凉长安道。行行又历孤村，楚天阔、望中未晓。○念劳生，惜芳年壮岁，离多欢少。叹断梗难停，暮云渐杳。但黯黯魂消，寸肠凭谁表。恁驱驱、何时是了。又争似、却返瑶京，重买千金笑。”

柳永词评□陈师道《后山诗话》：“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wěimǐ意为屈曲。）从俗，天下咏之。”□王灼《碧鸡漫志》：“柳耆卿《乐章集》，世多爱其该洽，序事闲暇，有首有尾声，亦间出佳语，又能择声律谐美者用之。惟是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予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前辈云：‘《离骚》寂寞千年後，《戚氏》凄凉一曲终。’《戚氏》，柳所作也。柳何敢知世间有《离骚》，惟贺方回、周美成时时得之。”□李清照《词论》：“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苏轼对柳永俗词的不满与对柳永雅词的欣赏□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载：秦少游自会稽入京，见东坡，坡云：“久别当作文甚胜，都下盛唱公‘山抹微云’之词。”秦逊谢。坡遽云：“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秦答：“某虽无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

坡云：“‘消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秦惭服。然已流传，不可改矣。□赵令畤（zhì）《侯鲭录》载：

东坡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之‘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鲭：作“青鱼”解，读qīng;作“合鱼肉烹煮成的食品”解，读zhēng，汉代食品有五侯鲭。）有情欤？无情欤？——境由心生▲李商隐《蝉》：“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范仲淹《苏幕遮》：“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长亭怨慢

姜夔余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余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苏轼《虞美人》：无情汴水自东流

波声拍枕长淮晓。隙月窥人小。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泪。谁教风鉴在尘埃。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草木无情，水与花亦无情▲欧阳修《蝶恋花》：“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辛弃疾《摸鱼儿》：“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朱淑真《蝶恋花·送春》：“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禅宗用语：“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后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成语喻一方有意，一方无情。▲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王勃《山中》：“长江悲已滞。”《三国演义》电视剧片尾曲《历史的天空》歌词：“长江有意化作泪，长江有情起歌声。”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杜牧《赠别》：“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晏几道《蝶恋花》：“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朱淑真《菩萨蛮》：“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王国维《人间词话》：“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张三中”与“张三影”◆

《古今诗话》记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