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瓦里的瓦剧场青瓦与反拱

老瓦里的瓦剧场青瓦与反拱

一、旧dna与现代建筑的互动在森林初至缩短的微风中，前西德国民议会大楼（图1）位于该国的善切夫街上，王树的“瓦剧作家”打开了德国西南部的方向。这是“墙窗之间,建筑与意识形态展(Betweenwallsandwindows:Architectureandideology)”的一件参展作品。作为一个中国建筑师,王澍用他从拆迁废墟中收集来的六万片老瓦和传统编木拱桥建造技术将总理府与前国会联系起来,轻巧的木结构建筑撑起了东方与西方、今天与昨天、现代与情感的张力。“今天,我会对前国会大厦这样的建筑持有疑虑,因为它是如此一个巨大的纪念物,一类系统化的庞大建筑。这是现代建筑的典型答案。但是,它真的自由么?因此,我们为‘瓦剧场’找到了一个主题,‘自由的瑕疵’。另外,我们的工作室,叫做‘业余建筑工作室’。”(图2、图3、图4、图5、图9)“自由的瑕疵”,实际上是来自旧瓦片、木结构的弱者质问。这些承载历史与情感的灰色残片与近乎绝迹于今天的编木拱桥技术配合着,在这里与完美政治形象的代言物之间的对话,时刻提醒着我们政治、经济任务对社会的巨大推力,普通个体在当今羸弱的话语权。而本文关注的,正是在这种对抗中建筑语言所持有的意义、力量,及其设计选择背后的思考。二、瓦尼意大利,由工艺所改造这六万片默默排列的老瓦来自遥远的东方,这已经不是它们第一次出演。2006年,它们的命运开始被书写。这些从快速城市化运动中逃命出来的旧物,被王澍带到了威尼斯双年展,构成了一大片平静的瓦铺面。在一种低角度俯瞰的传统中国画视角里,以董源的水意描摹出了威尼斯人心中的海。1(图6a、图6b,图7)六年后,受瓦勒瑞·史密斯(ValerieSmith)之邀,王澍又将这些瓦片从威尼斯处女花园的草地上运到了柏林的施普雷河畔。旅途之后,撬棍拆开木箱,一片片老瓦经过工人、志愿者、翻译、策展人和设计师们的双手,被置于倒置的编木拱上,塑成围绕“瓦剧院”主台的铺面,静卧在前国会的巨大混凝土曲梁之下,与默克尔的办公室隔河相望。(图4、图8、图9)这些瓦能够来到柏林,参与到这个装置的建造中,并不单纯的得益于它们的幸运,这和它们自身的技术特点也有关联。这些传统的建筑材料,本身就便于拆卸和安装,可以被重复利用,而且尺寸统一,便于装箱运输。与宁波博物馆“瓦爿墙”中所砌筑的旧城情感所表达出的强烈纪念性不同,经历了从“瓦园”到“瓦剧场”的长途奔波和反复施工,瓦片展示出了自身灵便、开放的技术特性。而传统瓦顶自身在建造上所体现出的可逆性优势,这也正是现代建筑所偏爱的“万能”混凝土所不能的一面。瓦勒瑞的邀请和王澍对这些旅居威尼斯老瓦使命的不甘,使它们重焕光彩,带给了我们一个关于瓦的旅行故事。正是在这样一个嚼头十足的故事中,这些脆弱的物件,在柏林再次上演也低声反抗着,完成了自身的批评任务同时,也表述出自身的文化态度,再次获得了新生。王澍也再次企盼,“柏林给了这些瓦片又一次生命。它们的未来还有很大的机会,我希望它们可以三获新生。通过这种方式,它们可以持续将历史和人民对于废墟的情感传递下去。”2三、东方话语的体现在威尼斯的瓦园,王澍希望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表层材料——六万片老瓦所承托的历史与情感上,整片的瓦铺面成为装置的主角。800m2的瓦铺面、竹桥、暗仿董源笔下水纹的瓦纹、瓦铺面上的树影构成了人们对于“瓦园”的主要经验。而架起“瓦海”的结构则被瓦片所掩盖,是不被加以表达的。而在柏林,不同于六年前,他在此基础上,强化了结构的表现性。除去意境之外,他似乎希望能够展现出更有力的东方话语,于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编木拱桥技术。它们被倒置围合起瓦剧场舞台的两侧,或以交圈的做法形成廊道。木梁彼此跌挫,末端挑出混凝土平台之外,向人们昭示着东方木拱技术优雅的异域风情。(图图8、图9、图10、图11a、图11b)在混凝土技术和钢结构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编木拱桥几近绝迹。出现在张择端版《清明上河图》中的汴京虹桥使用的便是这种技术。有学者认为“叠梁拱可以被解释为是没有实腹段的拱形桁架结构,桁架拱的一种特殊形式。在桥纵向,拱骨与横梁构成拱形桁架,是叠梁拱桥的承重结构。”3但这类解释仍过于西化,实际上编木拱大部分构件轴压力为主,没有受拉构件,并有一定弯矩,因此结构上接近拱。4这种以木梁交叠搭接实现大跨度的木拱技术在今天已被人们遗忘。在“瓦剧场”中,编木拱不仅作为清晰明确的东方符号被引入(当然,在今天的建筑学语境中,这种带有传统文化基因的稀缺技术确实引人注目),同时,在这座临时性的装置作品中,它也显示了编木拱本身在建造中的技术优势,型材种类少、尺寸较小、可快速施工安装、悬臂拼装。但在这个新的结构中,倒置的编木拱(悬臂形态)与传统木拱桥的受力方式已有不同,“倒置”手法的修辞意义已经大于其作为实现大跨手段的技术价值,这是否削弱了技术自身的价值,打乱了其伦理判断,是一个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四、传统符号的重构传统是死的,如果你没有办法整合它,它就死了,要整活了,才是新的。——王澍5“这里让我想起《卧虎藏龙》,那个电影……”——一位游客于开展当日进入“瓦剧场”装置时的评论在西方游客的评论里,王澍的“瓦剧场”和李安的《卧虎藏龙》被得到了奇妙的并置。在瓦剧场中,叠错木梁架起的反拱之上,竹竿做的椽条架起一片片从废墟上收来的老瓦。这些瓦片随木反拱逐渐升起,将场地中心包合,瓦海之外便是蒂尔加藤的一片葱郁。“瓦剧场”的舞台便悬浮在这片瓦海正中,行走其间,如漫步于屋顶之上。这种平台和反拱的关系拉近了人们和瓦的距离,并且,对“低角度俯瞰”的追求所产生的效果确如飞檐走壁的侠客视角。而竹椽条的二级结构并未能被瓦片全部覆盖(这也和瓦的荷载对整体结构的挑战有关),随木拱结构指向柏林的天空。密排的竹椽条带来东方的讯息以及青瓦屋顶的侠客视角的错叠给游者带来一种全新的东方感受。笔者认为,正是因为如此,这个新的形式才会让游客有机会把自己的现场感受拉向李安带给西方的武侠记忆(图12、图13、图14)。有意思的是,实际上,我们并无法寻得瓦剧场和《卧虎藏龙》场景高度相似的地方。在这里,传统符号没有以自身常有的形式出现,而是呈现出不同的存在状态。编木拱这种大跨度桥梁技术在这里翻了个身,向天空打开。而如“瓦园”一般,“瓦剧场”的瓦片也不再是用于坡顶的遮阳和排水功用。竹椽条也就不必只是承担架瓦的任务,而是和木拱两末端长短不一的出头木梁一起指向天空,完成自己的形式表达。正是如此,瓦剧场不仅仅提供了一个可供人参观表演的舞台,也是一个建造技术的舞台。青瓦,木拱,竹竿这些传统材料在这里获得了演出的机会,似如碎片般被解构和重组,展示出新的面相。这或许可以被看做是某种颠覆,但笔者认为,这些传统碎片化后的重组所带来的陌生感的意义并不在于颠覆,而是带来了一个机会,王澍的这种形式重组使人们可以重新审视传统技术中蕴含的形式可能性和力量,进而可能会使更多的人对传统技艺产生兴趣。另外,通过瓦剧场这个装置对传统材料和技术工艺的演化,王澍希望通过轻灵的建造手段来表达对当今建筑学高度集资、集权和产业化的一种抵抗。木结构在这里向钢筋混凝土体系提出了质问和反抗。他期待在这些技术摸索中能够有一个新的体系的产生,在这个理想化的体系里,“哲匠”型的建筑师可以打通形而上和形而下,将社会批评与技术操作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将贪求巨大的建筑体系分解,以转向一种对小型化的、亲近自然的体系的探索。不难看出,这些思考里也包含着他对建筑学、传统及以往工作的反思。无论王澍本意如何,这种对传统碎片的重组所获得的西方认可,对于设计界眼中无力、无利可汲的图像化中国传统建筑和历史来说,与其说是颠覆重组,不如说是叫卖续命。从威尼斯到柏林,从小青瓦到编木拱,这些传统技术的戏剧性应用所带来的强烈符号感,让中国建筑传统词汇重获魅力,跳上了现代建筑的T台。我们不得不承认,王澍的这个贡献是通过抽象大屋顶、模拟白墙黛瓦追寻传统的中国建筑师所不能做到的,也是刘家琨、张永和们所没有做的。五、对细部的态度显然,如果我们以主流的建筑观念来评判王澍的作品,那么构造细部的设计与完成度将成为他的短板。这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王澍作品的认可度,但我们在对其做出批评时,需要注意的一点是,他是否在意这些?这是否应该归罪于他业余建筑态度的放纵,还是应该归功于他业余建筑的“抵抗”?王澍对细部到底持怎样一种态度?在瓦剧场中,两个具有同样构造目的的不同节点可以为我们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施工的最后一步,需要加设钢筋来压住处于装置中所有铺瓦面最高处的瓦片,以防止瓦片被强风掀走。业余建筑的设计师们决定将压瓦钢筋绑扎在钉在瓦下竹子上的螺钉上。而施工人员之一的史戴芬6尝试了另外一种做法。他将位于顶部的瓦片穿孔,将钢丝穿过瓦片套住钢筋箍。这种做法可以省去一根螺钉,看起来更简洁。可是紧张的工期并不允许将需要固定钢筋位置的瓦片全部穿孔,只能按原设计进行施工。但王澍在现场表达了对史戴芬的赞美,他希望我们的工匠有一天也能达到这个水准。继而他决定将这个唯一不同的节点保留下来,以示对比。相信这种对细部的宽容度是很多建筑师所不能接受的。我们或许可以将这种在构造上的宽容理解为有限设计周期和国内整体环境所带来的影响,但王澍对待这个节点的轻松心态,对史戴芬设计制作的节点的赞许以及对两种不同细部共存的默许直白地道出了他的心声,他当然喜欢更具深入度的细部,但是在现有的设计环境的限制下,他往往并不要求细部的完成度。由此可见,在对于细部的观点上,在中国建筑所面临细部缺失通病的整体环境和对精致细部苛求不得的精英焦虑中,王澍有选择性的放弃对细部的监管,他既不强求构造设计上的深入度,也不担心细部的完成度,但这种对细部的放松,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对细部的判断。作为一个以哲匠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建筑师,王澍以一种过于放松的态度应对细部,或许只是单纯的因为他将主要的精力放在空间塑造与形式语言的探索上,这种取舍可能是他对自己的当下工作环境与条件的一种自然反应。管窥这个装置作品,我们可以发现,如何通过设计,做更多的事情,而不是将精力耗尽在去接近职业评论标准的圈圈里,是王澍聪明的地方。而这种聪明的结果,即以业余建筑的身份来重审传统文化和技术,在空间、结构与表皮中重新援引和组织传统材料形成新的形式语言,也许可以被看做是有关“中国性”的另一份当代答卷。(感谢刘妍博士对本文书写中所涉及的编木拱桥技术相关内容的批评与指正。)图片索引图1,图2,图4,图7,图9引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