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大师与《清歌谱》

弘一大师与《清歌谱》

有些时候，“标准”的流行习俗被混淆了。李叔叔和他的丈夫“放弃了所有的艺术，只剩下书法”。李叔同出家后,除了书法外,诸如绘画、诗词、篆刻、音乐等分明都有作品存世,而研究界却总有一些人要说“废”了。未知史实倒也罢了,但分明知道却还要“废”,这就令人费解了。别的暂且不论,就以歌曲为例,弘一大师(李叔同)既有弘法歌曲《三宝歌》(太虚大师作词,弘一大师制曲),也有激励抗战的《厦门第一届运动会会歌》,更有影响深远的《清凉歌集》。谈及《清凉歌集》,须说明一个问题,即弘一大师在作《清凉歌集》之前原本就有过作歌计划。他在致弘伞法师的一封信中就有透露“惠书敬悉。去冬本有撰述歌谱之愿……承惠日书三册,其中《赞歌》二册敬受,且俟他年恢复康健时,当试为之。《薄伽梵歌》,无有需用,谨寄返……”此信写于一九二七年农历四月二十八日,当时尚无《清凉歌集》之议。弘一大师答应刘质平编撰学校教育歌曲(即此后的《清凉歌集》)是在一九二九年。《清凉歌集》出版时有夏丏尊的序:“……一日,刘生质平偕余往访和尚于山寺,饭罢清谈,偶及当世乐教。质平叹息于作歌者之难得,一任靡靡俗曲流行闾阎,深惜和尚入山之太蚤。和尚亦为怃然,允再作歌若干首付之,余与质平皆惊喜,此七年前事也。七年以来,质平及其学友根据和尚所作歌词,分别谱曲,反复推敲,必得和尚印可而后定。复经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浙江宁波中学等处实地演奏,始携稿诣余,谋为刊行。作曲者五人:质平为和尚之弟子,学咏,希一,伯英,为质平之弟子,绂棠为质平之再传弟子,皆音乐教育界之铮铮者。歌曲仅五首,乃经音乐界师弟累叶之合作,费七年光阴之试练,亦中国音乐史之佳话矣。歌名‘清凉’,和尚之所命也……”夏丏尊此序写于一九三六年八月,所谓“此七年前事也”,即应该是一九二九年。此外,弘一大师于一九二九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五日有信致刘质平,曰:“歌集应如尊嘱成百八首。拟分作十编,络续出版……今仅先作十首,于明年可以先印第一编出版。”弘一大师决定作“清凉歌”的动机,在以上的谈话中已可了解。所谓“偶及当世乐教。质平叹息作歌者之难得,一任靡靡俗曲流行闾阎”时,他们“深惜和尚入山之太蚤”,结果弘一大师“亦为怃然,允再作歌若干首付之”,使得夏丏尊、刘质平“皆惊喜”。可见,弘一大师与夏丏尊、刘质平一样,他们不能容忍当时学校里的乐歌现状,为下一代考虑,他愿意继续为之作歌。夏丏尊和刘质平所担心的状况在弘一大师的另一位学生丰子恺的文章里也提到过。丰子恺在《三十年艺术教育之回顾》中说艺术应该是金鸡纳霜,说浅见的人欣赏艺术好比吃奎宁丸,只知其外表的甜味而不知其内里的药物能起到治病的作用。他认为好的音乐能培养美德,反之,音乐将败坏社会风气。针对有一个时期,音乐教育中曾出现过一些低俗歌曲,丰子恺也急了:“这种歌曲好像魔鬼降生,把学校及民众的乐坛,搅得一塌糊涂。到处都是靡靡之声与亡国之音……害得学生尽行化作卖唱儿……害得士兵们拿不起枪来。”可见,夏丏尊和刘质平担心的情况跟丰子恺所担心的情形是一样的。丰子恺又在一九二七年为他自己所编的《中文名歌五十曲》而写的序言里这样说:“现在中国还没有为少年少女们备一册较好的唱歌书。”面对“靡靡俗曲流行闾阎”、“到处都是靡靡之声与亡国之音”,像弘一大师这样曾对中国近代学堂乐歌创作有过重大贡献的大智慧,决定重新为学生写歌,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从某种角度而言,弘一大师作《清凉歌集》,也可认为是他的学堂乐歌创作在出家后的延续。关于“清凉歌”的编撰地点,学界也多有歧解。林子青在《弘一法师年谱》中说《清凉歌集》完成的地点是浙江慈溪白湖金仙寺。而戈悟觉编《弘一大师温州踪迹》一书中说是浙江温州。其实执著于此问题没有意义。因为当时的弘一大师往返于白马湖、慈溪、温州、宁波、厦门等地,他的行踪随缘而至,随缘而往,《清凉歌集》的编撰也自然就是可以在各地随缘进行。但是《清凉歌集》的最终脱稿,应该是在浙江慈溪金仙寺,理由是陪伴弘一大师的亦幻法师在《弘一大师在白湖》一文中有一段回忆:“我现在毕竟记不清楚了,《清凉歌集》与《华严集联三百》,是哪一本先在白湖脱稿的。我只记得他常对我称赞芝峰法师佛学的淹博,要我把《清凉歌集》寄给他作成注解合并付梓,想利用善巧方便来启迪一般学生回心向佛,而种植慧根。”按亦幻法师的意思,《清凉歌集》和《华严集联三百》都是先后在白湖金仙寺脱稿的。所以,最可稳妥的提法是,弘一大师在浙江等地完成了《清凉歌集》,最后脱稿于金仙寺。从“清凉歌”的编撰完成(1931年)到《清凉歌集》的正式出版,其间用了五年时间。按理说,刘质平等人如此急切地请弘一大师作歌,又怎么会在歌集编撰完成后的五年才出版呢?从目前掌握的资料看,原因有二:一是如夏丏尊在《<清凉歌集>序》里所说:“质平及其学友根据和尚所作歌词,分别谱曲,反复推敲,必得和尚印可而后定。复经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浙江宁波中学等处实地演奏,始携稿诣余,谋为刊行。”二是没能及时筹集到出版的经费。在这方面,我们可以从弘一大师给刘质平的书信中获得信息。一九三二年农历二月六日,弘一大师致函刘质平,询问配曲情况:“《清凉歌曲》已成就否?为念。”一九三四年农历四月十三日,弘一大师致函刘质平:“《清凉歌集》能出版否?开明、世界(现蔡丐因任编辑事)及佛学书局,皆可印行,不须助印费。仁者仅任编订校对之事,即可成就也。前謄写版所印《清凉歌集》五首,如有存者,乞先寄与下记二处……”可见,《清凉歌集》的出版,在出版资金上出了问题。这才有了弘一大师“开明、世界(现蔡丐因任编辑事)及佛学书局,皆可印行,不须助印费。仁者仅任编订校对之事,即可成就也”的提示。《清凉歌集》最终还是在弘一大师的老友夏丏尊主持编务的开明书店出版了(1936年10月)。弘一大师显然对《清凉歌集》十分看重。一九三七年他在青岛给刘质平写信,问“《清凉歌集》出版后现象如何”。当他知道《清凉歌集》绝版之后,又于一九四一年正月十九日致函刘质平:“《清凉歌集》已绝版,将来时局平靖,乞仁者托上海慕尔鸣路一百十一弄六号大法轮书局陈海量居士经理,重印流通。以摄影制版为宜。其印资,请彼向菲律宾性愿法师商酌,绝无困难。”《清凉歌集》在出版时,“作歌者”标注的是“弘一法师”字样,其实,这只是人们对弘一大师的尊重,弘一大师自己未必是如此认为。就实际情形而言,五首清凉歌词中,除(清凉》为弘一大师自创外,其余四首,《山色》《花香》《世梦》根据莲池大师《竹窗随笔》及《竹窗三笔》的短文撰辑,《观心》采用蕅益大师《灵峰宗论》的法语改写。故弘一大师也曾自称“缀录”。弘一大师在编撰完《清凉歌集》后,担心歌词深奥,不易被一般人理解,便致函闽南佛学院芝峰法师,请其代撰歌词注释。弘一大师在信中详细述说了作歌词的意图和注释的要求:“此歌为初中二年以上乃至专科学生所用。彼等罕有素信佛法者,乞准此程度,用白话文撰极浅显之注释,并令此等学生阅之,可以一目了然。注释中或有不得已而用佛学专门名词者,亦乞再以小注解之。注释之法,以拙意悬拟,每首拟先释题目,后释歌词。释题目中,先述题目之大意,后释题目之字义。释歌词中,先述全首歌词之大意,次略为分科,后乃解歌词之字义也。”芝峰法师所作的文字即开明书店版《清凉歌集》内所收的《清凉歌集达旨》。芝峰法师的“达旨”写得十分周全,他在总论中说:“这五首歌,初读起来似乎作者没有设意照着预定的计划来作;但是如果用精密的一首一首有意无意地读着唱着,那整然的秩序好像地球一般不在意地依着自然律地转动着。”接着,他就每一首歌作了阐释。以弘一大师自作的《清凉》为例,歌词为: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今唱清凉歌,心地光明一笑呵。清凉风,凉风解愠,暑气已无踪。今唱清凉歌,热恼消除万物和。清凉水,清水一渠,涤荡诸污秽。今唱清凉歌,身心无垢乐如何。清凉,清凉,无上究竟真常。芝峰法师对此歌的解释十分到位,他写道:这首用“清凉月”,“清凉风”,“清凉水”,来表现我们身心与自然界亡人亡我,无物无心,肝胆天地,万有一体的谐融化。假使我们对于这歌调的意义,全然明白,在那澄潭碧水的幽境,明月清风的当儿,依和谐的韵律,静穆地歌唱着;真是同一世吃苦瓜的人,忽然尝到鲜甜蜂蜜一般,有说不出的精神上的快乐。李白有两句诗:“素心自此得,真趣非外求。”差足以喻此。凉月清风,澄潭碧水,自然界从来没有对于我们有吝惜心,不过因我们自己的心地,被那些好恶爱憎得失的念头所扰乱,虽时常遇到这种境界,也成为熟视无睹了;唯养心有素的人,能体得这真趣。然这心与物间的境界,乃一时天机流露,稍纵即逝。我们能常常的借着大自然的境界,以触发我们自心的天机,久而久之,不但养成功我们哲理的思想,同时使我们思想清晰,无论去研究什么学问,都收事半功倍之效。……弘一大师之所以重视《清凉歌集》,正是因为在他看来,他是在以艺术作方便,体现佛教文化的宗趣。作为一个出家人,他希望他编撰的《清凉歌集》适合少年学子传唱,尤其是在当时混浊的社会里,这五首“清凉歌”能像一味清凉剂,起到净化人心的效果。当然,如今探讨弘一大师出家后的艺术行为,也不能回避他早期的艺术爱好。一个最能说明问题的事例就是他出家后赠与夏丏尊的五方印章。弘一大师于一九二二年春在赠夏丏尊印章小轴跋语中说:“十数年来,久疏雕技,今老矣,离俗披剃,勤修梵行,宁复多暇耽玩于斯。顷以幻缘,假立私名,及以别字,手制数印,为志庆憙。后之学者览兹残砾,将毋笑其结习未忘邪。于时岁阳玄黓,吠舍佉月,白分八日。予与丐尊相交久,未尝示其雕技,今赍以供山房清赏。弘裔沙门僧胤并记。”请注意“将毋笑其结习未忘邪”句。此实实在在地说明了他自己不忘艺术创作的秉性。《清凉歌集》的最初计划十分庞大。弘一大师在致刘质平的信中说过:“作歌之事,已详细思维。最难者为取材,将来或仅能作五十首。倘歌材可以多得者,或可至百八首。现在不能预定也。”又说:“现已拟定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