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文论的社会功能

魏晋南北朝文论的社会功能

“文学意识”的具体含义是什么？陆友诚说，“曹丕在《法典》中首先提出了‘诗美’的概念。他认为:‘华丽好看’意味着曹丕对文学独特价值——审美价值的自觉。……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华丽好看主要指语言形式,正是这种形式特征,将文学和其他社会学科区别开来。曹丕之前,论及文学,多重内容轻形式,是抱着一种实用功利的态度,而文学艺术独特的审美价值恰恰是超功利、超实用的。曹丕提倡的‘华丽好看’正是对文学超功利、非实用特征的自觉。”曹丕真是提倡文学超功利、非实用特征的自觉的吗?魏晋南北朝时期无论是曹丕、陆机的“文学理论”文章,还是刘勰的“文学理论”专著,他们阐述“文学的社会作用”,实际上就是在阐述文学的社会功利性。我们可以看看曹丕在《典论·论文》中的一段论述:“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这里,“经国”意谓治国,在曹氏看来,文章乃是治国业绩的体现,所以它才可以立于不朽之地位。曹丕高度评价文学有益于“治国”,并能够“不朽”,就是要求文学为当时的政治服务和推动社会进步。这是古人“文以致用”思想的进一步发挥。他非但没有摆脱儒家思想的影响,而且还把儒家思想作为著述的范围,更把它作为实现其统治的思想资本。在曹丕的心目中,治国为帝原比寄身翰墨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曹丕的思想与传统的“三不朽”是一致的,他认为立德、立功比立言体现着更为重要的人生价值。再者,曹丕在谈到文章可以不朽的时候,所指的并不是诗赋,而是指文王所演的《易》,周公所制的《礼》。退而求其次,也是可以成一家之言的徐干的《中论》。所以,以曹丕的这段话而得出的结论,说魏晋文学开始了“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应用在曹丕本人身上都不合适,更不用说用以概括“曹丕的一个时代”了。六朝时期那些著名的文学家,如曹植,他就曾说:“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这话固然有些“激愤”情绪,是“违心之论”,但是曹植的终生最高追求是“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是毫无疑问的。由此看来,以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最先倡导的“诗赋欲丽”为支持“文学自觉”的重要论据,只是“魏晋南北朝是文学自觉时期”的提出者和传播者断章取义的臆断。此其一。王鹏廷在《“为艺术而艺术”与文学的自觉》一文中说:“我们读陆机的诗赋,可明显看出,一方面,其作有严重脱离现实、不及性情之弊。如其乐府诗一变建安乐府借古题咏时事而为借古题咏古事并敷衍古意,其许多咏物小赋也没有什么社会内容;又如其拟古诗明显属于为文造情之作。另一方面,陆机诗赋在遣词造句上力求工巧华美,布局谋篇上讲究完美谨严。诸如骈俪、藻饰、刻炼、音韵及章法、结构等都一丝不苟。这两个方面恰好与唯美主义作家所主张的艺术超功利、超现实性和追求‘唯美’境界相一致。如果我们再联系陆机的《文赋》,便知道陆机诗赋的这些特色正是他有意的安排。……总之,与唯美主义作家相类,陆机在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中对文学的形式美极其重视,而对文学反映社会现实、表现真情实感的作用予以轻视,其‘为文而造情’的诗赋创作具有脱.离.‘.真.’.而.走.向.‘.美.’.的.趋.向.。这.正.是.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态.度.,.也.是.文.学.走.上.自.觉.之.路.的.标志..。”(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下同)可以看出,王鹏廷从陆机的诗赋创作实践出发,并用陆机的文学理论专著《文赋》加以印证,肯定了陆机对文学内容,即“真”的轻视,和对文学形式,即“美”的偏爱,认为只有对文学形式的重视才是“文.学.走.上.自.觉.之.路.的.标.志.”。他在同一篇文章中的阐述正是这样表达他的这一观点的:“文学的自觉也表现为内容和形式两个方面。在内容上,它由思想感情的自发流露(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变为自觉的表现和有意的安排(殚精竭虑、为文造情);在形式上,它由自由的表达(乃至不辨美丑)变为积极的探讨和有规律的制作(直至精雕细刻)。前者必然导致文学在内容上脱离‘真’(超功利),后者则势必引导文学在形式上走向‘美’(唯美)。分而言之,这两个方面是‘为艺术而艺术’一派最突出的艺术宗旨;合而言之,这恰好是他们努力追求的艺术目的(‘讲述美而不真实的故事’)”。果真如此吗?我们知道,陆机的文学创作确实是有重形式、轻内容的倾向,这只是说明他的文学创作实践与他在《文赋》中提出的文学理论主张有不和谐的地方。陆机的《文赋》是中国第一篇讲创作论的大文字,他说写作此文的目的是“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论作文之利害所由,它日殆可谓曲尽其妙”。其中讲作文之缘起,开篇就说:“伫中区以玄览(玄:世间万物的变化,览:感受,体会。),颐情志于典坟(历代经典)。”“中区”,李善注为“区域之中”,《文赋》中首句正是借用地理中重要有利的位置,引申而为创作中最具有观察力和判断力的场所。“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意即对外界事物进行广泛而深入的观察,博览群书以陶冶情感志趣。可见陆机认为为文之由不外两途,一是感物而动,一是本之于对经典的学习。而并非像王鹏廷所说的“由思想感情的自发流露(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变为自觉的表现和有意的安排(殚精竭虑、为文造情)”,进而“导致文学在内容上脱离‘真’(超功利)”。陆机在《文赋》中最后说,作文章的目的是“俯贻则于来叶,仰观象乎古人。济文武于将坠,宣风声于不泯”(为后世留下法则,取法先哲、以示景仰。用文章挽救将要沉沦的周代文、武之道,宣扬好的教化,使它不致消亡)。作文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载道,而不是“为艺术而艺术”。刘勰的《文心雕龙》与《文赋》一脉相承,他在《文心雕龙》第一篇《原道》中,首先就讲“文”与“道”的关系,为全文立下了总纲。在刘勰看来,圣人所作的经典不仅是“道”的最好表现,也是后世文章体式的渊源与为文的典范:“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记传盟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扬子比雕玉以作器,谓五经之含文也。”“文学自觉”论者认为文学自觉的重要标志是“为艺术而艺术”,而他们引以为据的《文心雕龙》、《文赋》等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学理论著作所阐述的作文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载道,并不是“为艺术而艺术”。陆机《文赋》谈文学创作,更多考虑的不是辞藻如何华美的问题,而是“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的尴尬。显然单纯语言上的审美追求,已显得浮浅,更主要的在于内在心灵的表现。梁昭明太子萧统,则提出了“丽而不浮”的文章标准。否定了片面追求语言华美的审美意念。由此,我们看到,《文心雕龙》、《文赋》等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学理论著作其实并未支持他们的观点。所以,我们只能认为,“魏晋南北朝是文学自觉时期”论者认为文学自觉的重要标志是“为艺术而艺术”只是他们的主观臆断而已。此其二。如果说,文学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就自觉了,那末,在唐以后新产生的文学样式和对这些新文学样式的特点的研究、评论又当何论呢?如果说,“文学自觉”的标志是“为艺术而艺术”,那么,唐代古文运动、白居易新乐府运动……又当何论?这不是又可推翻“文学自觉”论者的主观臆断了吗!“魏晋南北朝是文学自觉时期”的命题不仅暴露出命题提出者和传播者的主观臆断,还可见命题中包含的悖论。“魏晋六朝是文学自觉时期”的提出者和传播者指出,“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人的自觉与文学自觉的时代”,他们由此就将“文学的自觉”这一命题作为衡量“文学”是否真正为“文学”的价值尺度,并以纯文学观念作为解析古代“文学”的解剖刀。我们看到,他们所谓的“文学”的内涵是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而现代意义上的“文学”在很大程度上受西学的影响,强调了文学在情感、写作技巧诸方面的倾向性,体裁上界定为诗歌、小说、散文、戏剧,概念上界定为思想、情感、想象、形式等诸要素的有机结合等。以现代意义上的“文学”为内涵去谈“文学自觉”本无可厚非,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对“文学自觉”的界定就产生了相悖的标准。“魏晋六朝是文学自觉时期”的提出者判断“文学”“自觉”的重要标志之一,“是文体的自觉。作为艺文,它就有体裁格式上的要求,这是文学的创作规律,创作主体和欣赏主体在从事创作和欣赏活动中都必须自觉予以尊重”。众所周知,我国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就产生了阐述“文学分类、文学的社会作用、文学批评的态度、文学创作和文学的鉴赏的方法与规律等”的“文学理论”文章和专著。《典论·论文》、《文赋》、《诗品》、《文心雕龙》似乎己经成为了衡量中国文论走向正式的理论前提。而魏晋南北朝时期无论是曹丕、陆机的“文学理论”文章,还是刘勰的“文学理论”专著,在论述文学的分类时,既将诗赋归为文学类,亦将奏、议、书、论、铭、诔、章、表等应用文体归为文学类。“文学自觉”的提出者唯其所重在纯文学,故他们所谓的“文学”“自觉”的重要标志之一的“文体的自觉”就相应地排斥了除诗赋以外的相当数量的其他文体。他们忽略了中国文学多种文体往往杂揉在一起、各种文体在演变过程中往往是互相牵连的这种特殊性,忽略了一些特殊文体之于中国文学批评理论架构的基础作用,忽视了中国文学在目录学上的复杂分布。而作为文学自觉标志的“文学理论”文章和专著却又将众多的应用文体吸纳在文学的范畴之中。这样看来,他们既肯定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的“文学理论文章和专著”是判断那一时期“文学自觉”的标准,实际上又对那一时期文学理论文章和专著中对文学分类的一些阐述加以否定,这就等于他们又否定了这些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