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都市小说中的都市人文景观

新都市小说中的都市人文景观

毫无疑问，20世纪90年代是一个全面渗透现实生活的时期。有别于80年代的理想情怀和形而上追求,人们开始对物质利益和世俗生活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趣。随之,文学也逐渐摆脱传统观念的束缚,最大限度地逼近形而下的日常经验,呈现出多元化的创作格局。其中,新都市小说便是不可忽视的一元。这倒并不在于它为文坛提供了什么先锋性的文本形式,或者是开创了某种独特的叙事话语。客观地说,新都市小说结构的单调和语言的粗糙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它却把视线投向了社会转型期复杂多变的都市文明,记录了普通都市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并借以表达对生存意义和精神家园的价值关怀和终极追问,从而为自身开辟了广阔的阅读空间,成为90年代当代文坛上一个引人注目的创作现象。应该承认,在中国都市文学经历了一个漫长而艰难的发展过程。30年代的新感觉派小说作为殖民文化的产物,第一次完整地再现了现代都市特有的畸形商业繁荣、快速的生活节奏以及都市人所面临的强大心理压迫。但从整体来看,它缺少一种对城市的批判和反思意识。这与中国都市文明发展的相对滞后有着必然联系,因为中国一直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都市。建国之后,延续着文艺的“工农兵”方向,乡土小说创作繁盛,都市一度从文学作品中隐退,直到80年代前半期,都市文学仍然被大多数作家看作是某种异己的存在力量。而从创作主体的角度来看,中国作家内心深处那种无法释怀的乡土情结使他们对农业文明、乡土记忆有着与生俱来、难以割舍的依恋。而城市在其视野内则是一个污秽冷漠、纸醉金迷的病态空间。这就使他们往往缺乏一种自觉的、真正意义上的“都市意识”。因此,尽管以往的都市文学能够提供五彩缤纷的生活景观和光怪陆离的世态百相,却从没有超越传统的“城乡文化冲突”主题和审美模式,更没有把握住都市生活的精神内核。只有到了90年代,随着工业文明和高科技产业的迅速发展,中国的都市才真正突飞猛进地繁荣起来。相应地,都市文学也开始摆脱乡土文学强有力的挤压和制约,以崭新的艺术姿态和文学品质成为世纪末文坛上的一枝奇葩。为了全方位地把握新都市小说,本文将从三个层面对其略作剖析:空间形态:从物质文学景观到民主意识实力派青年作家邱华栋曾这样讲过:“我在写作时,就非常注意以九十年代城市标志的一些细节来填充作品,比如大饭店中各种美食的名称,各种流行汽车牌号,各种流行摇滚乐以及别墅中各种设施,都在我作品中予以凸现,我想我得以我的作品保留九十年代城市青年文化的一些标志性‘符码’”1。这似乎可以代表90年代都市小说家的共同心声。在他们看来,都市不仅仅是人类的生活和工作的环境,更象征着一种文化样式、一种生存方式。因此,有别于以往都市小说家的批判态度和意识形态话语写作,新都市小说家明确地将“都市”作为一个特定的审美对象纳入其小说叙事中,利用对都市空间的全面考察,来凸现90年代都市文化的某些特质。首先是高度现代化的物质景观。在新都市小说中,都市体现着中国经济发展的最新动态。这里有纵横交错的立交桥,有闪烁不定的霓红灯,有高耸入云的商业大厦,有花样百出的娱乐设施……所有这一切声光电色的物质形态共同组成了都市日趋繁荣的外在景观,它既让我们感受到都市的躁动不安、变化莫测,又使新都市小说在文本形态上获得了其特殊的规定性。其次是它的自由、开放的内在品格。都市兴起于中国由计划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迈进的社会转型期,相对于80年代都市浓厚的政治化色彩,它更多地承袭了现代商业文明轻松、活跃的一面,显示出极强的包容性。特别是它不再以庄严肃穆的姿态拒绝外乡人的闯入,谁都可以在自由平等的商业竞争中改变自己的身份,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所以,新都市小说文本中更多的是对都市青年多样化生存状态的摹写。如邱华栋的中篇小说《公关人》中w,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某国家机关,“只呆了一年就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样冲了出来,仗着优秀的专业底子和外语在外企里干起了公关人的首领,迅速地成为这个痛苦而辉煌的转型期社会中白领阶层中的一员”。都市的宽容、开放同样为黄红梅(《哭泣游戏》)、林薇(《手上的星光》)等人提供了堕落的机会,使她们从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一跃而成为都市的新贵阶层。另外,在何顿、张梅等作家笔下,也明确地展示了90年代都市的开放化、自由化特征。当然,从本质上来讲,都市又是一个充分世俗化、欲望化的生存空间。它不可避免地携带着现代文明发展进程中滋生出来的种种丑恶:对金钱权势的顶礼膜拜,对堕落腐朽的迎合屈从,对信仰道德的调侃反讽,对庄严神圣的自觉放弃……一一被作家用平静、客观而叙述性极强的话语展示出来。于是,在我们面前都市愈加呈现出复杂多变的面孔:它时而是高度丰富的物质世界,时而是极其贫乏的精神荒漠,时而是生命力勃发的家园,时而是欲望泛滥的场所。总之,都市已经成为90年代中国最为重要的人文景观之一。通过对都市审美品格的立体呈现,90年代新都市小说为我们制造了一种身临其境的都市感觉。这就为都市文学的进一步深化奠定了基础。现象的生产:新响应的社会主要矛盾的出现在评价90年代新都市小说之于当代文坛的意义时,回避人物形象塑造价值的作法肯定是片面的。与80年代的形式变革和语言狂欢不同,90年代的小说家们更注重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人物类型的探索。日趋多样化的城市生活现实又源源不断地产生着新的职业、新的人群、新的面孔、新的灵魂,这更诱发了作家们摹写现实、洞察人性的欲望,也就使新都市小说成为真正的“人”的文学。纵观近期的新都市小说,不难发现,作家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年轻的市民作为故事的主角。他们或者是一群肩扛梦想、赤手空拳闯入都市的外乡人,或者是被抛到生活边缘的小市民,或者是在物质中痛苦挣扎的小知识分子,尽管经济实力、社会地位千差万别,却不同程度地反映着都市生存的某些共同特征。鉴于此,我们把这群都市新人类统称为“新都市人”新都市人是一群“俗人”,具有强烈的世俗欲望。面对日益商品化的现实,新都市人果断地抛弃了知识分子的清高、自守,坦言自己对欲望的执著追求,着迷似的拥抱物质世界,梦想着一夜间改变自己的贫民形象,确立新的生存地位。就像邱华栋所说的:“我表达了我们这一代青年中很大一群的共同想法:既然机会这么多,那么就赶紧捞上几把吧……否则下层人就很难跃入上层阶层了。”1这种迅速膨胀的世俗欲望使他们学会了在竞争中凭借年龄优势、青春激情去争取一切利益,也学会了运用自身的价值观念来为行动做辩护:“在这座具有摇滚节奏的城市里生存下来并且活得好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公关人》);“现在这个世界,真的是强者的世界,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人同情什么弱者,只有人仰慕成功者。我要反抗自己,反抗命运”(《告别自己》);“名誉是一堆废纸,只有老鼠才去啃它”,“世界上钱字最大,钱可以买人格买自尊买卑贱买笑脸,还可以买杀人”(《生活无罪》);“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让自己愉快。不愉快就绕开它,不然就是负担”(《弟弟你好》)。诸如此类的言论在新都市小说中比比皆是,它表明了新都市人对利益原则的认同,又标志着商品经济下一种新型的价值观的确立。更让人感兴趣的,还不在于新都市作家写了这些勃勃向上的欲望心态,而是他们对笔下的人物价值判断的态度。他们不再以居高临下的态度来批判新都市人道德的沦丧,也不再用悲天悯人的情怀来慨叹人性的迷失,而是从容地承认世俗欲望的合理内涵,用事实来昭示一个不断向物质利益倾斜的都市新人类的形成。不管承认与否,这都是90年代市场经济大潮中涌现出来的真实图景。其次,新都市人是一群“单面人”,具有明确的角色意识。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自由发展取代了体制束缚,同时也强化了角色分工。新都市人伴随着市场角色分工步入都市生活,这种必须遵循的市场规范俨如无形的枷锁一样规定着他们的命运,个体失去了选择的自由和逃避的权利,而只能进入角色规范,以角色身份进行交流。随着角色意识的强化,他们开始被扭曲、变形为“单面人”、“橡皮人”。邱华栋的《公关人》就给我们提供了一种被城市异化的角色命运。W在公关生活中逐渐变成了像他名字一样的符号,他的生活处处充满了角色意识,“遇见什么样的人,他就成为什么样的人”,“没有一个角色是真实的,但他又从来都是真实的”。于是真实性消失了,连他的妻子都“发现他好象越来越不真实了”。W沉浸于角色表演,完全被异化为角色规范的化身,即面具人。他甚至认为“只有面具才真正能显示出当代人的灵魂”。最后他只有逃离“人”的位置,躲进模特与面具中寻求安慰。《直销人》中直销人角色对生活的强行闯入,《时装人》中时装对现代人个性和灵魂的扼杀,都显示出角色规范的强大制约作用。在邱华栋的作品中,新都市人是永远与“单面人”、“平面人”等概念联系在一起的:在城市中,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单面的。——《城市中的马群》我发现我正在沦为平面人,没有深度的人。——《所有的骏马》你看这城市,它已越来越使人在欲望之海中变成了平面人。我甚至变成了不读书的平面人。——《手上的星光》这是都市发展的必然结果,是人类的不完美,也是每一种文明所无法避免的内在矛盾。新都市作家把它毫无保留地呈现给读者,体现了他们的勇气和良知,也体现了年轻一代对现实生活的全面把握和深刻反思。另外,新都市人还是一群现代化潮流中的弄潮儿,具有极强的应变能力和生存能力。冷酷的商业竞争使新都市人逐渐认清了社会的实用本质,洞悉了回避精神追求的种种“好处”。于是,一种追逐现世快乐的世俗哲学开始流行起来,在“心怀大‘财’,发狠搞”2的务实精神的引导下,他们开始了全方位的冒险突击。《手上的星光》中的“我”和杨哭、《沙盘城市》中的陈灵和林家琪、《生活无罪》中的狗子、《我们象葵花》中的冯建军等人,都是用实际行动来改写命运的都市“个人实干家”形象。他们不断地改变活法,不断地自我选择、自我设计,使生命在行动中变得愈加鲜活灵动。尽管他们的行动带有浓厚的功利目的和个人倾向,但也不能就此而否认他们内心深处自我肯定、实现自我价值的愿望。应该说,新都市小说让我们看到了当代青年身上人性的亮点和某些积极的文化人格。空间里的女性形象对商业的认同文学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人类生存之景的关注,尽管不同的时代可能会有不同的言说方式。90年代以来,随着全新的都市生活日益取代以往的生存境域,都市空间的日常人生再度成为艺术关注的焦点。都市人欲望的膨胀、奋斗的艰辛、抗争的尴尬以及由此带来的精神的萎顿共同构筑了一幅令人眩目的生存景观。而对都市生存状态把握的准确程度,恰是衡量新都市小说文本成功与否的标准。因此,我们有必要对其做全方位的透视。与物质化的都市背景、世俗化的新都市人主体相契合,90年代的都市生存首先是欲望化的表层生活。在新都市作家笔下,生活已不像过去那样惊心动魄,或者伟大或者轰轰烈烈,而是平静下来,自由了,离散了,人的生存本真化、私人化、商品化了。那些粗俗、原始的欲望更加肆无忌惮、明目张胆了。自由、人格尊严、理想幸福完全成为金钱的附属品,人与人之间只剩下了欲望的对抗和交换。何顿的小说对以实利原则为主体的都市欲望做了本质化的书写。他的《我不想事》、《荒原上的阳光》等作品都以市场经济下新都市人的生活为表现内容,这些人或者是被老婆骂为无能的中学教员,或者是发了财的个体户,尽管他们的冒险方式各不相同,但发财的愿望却同样迫切,对金钱、女人的占有是他们全部的生活梦想。何顿用一种扎扎实实的平民化写作来呈现真正解放的生活原形,在对小市民阶层生存状态的逼近和复活中,再现了都市欲望化的表层生活。与何顿不同,邱华栋的小说对商业暴力、人性堕落有着惊人的表现。《城市玻璃山》、《沙盘城市》对冷酷的商业暴力做了绝妙的书写,《音乐工厂》、《坏妇孩》更是明确地将女性的堕落作为对欲望的有力嘲讽。另外,女作家张欣对都市白领丽人生活情状的描摹,对商业背景中种种时尚、浪漫、艰辛和感伤的捕捉也为文坛所注目。总体来说,新都市小说对90年代都市欲望化的表层生活的洞见和言说是准确的。它提供的种种生存表象可以说涵盖了这个时代最本质的商业特征,并进而构成了90年代都市文化景观最具特色的一面。新都市小说以对都市生存的体认来切入当下现实,使世纪末的中国文学走出先锋派文本实验的迷宫,获得了再度繁荣的勇气和力量。然而,如果新都市小说对于都市生存的透视仅仅滞留在表层状态上,那么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将会大打折扣。因为作为一种精神性的存在,文学最终指向对人类生存境遇的思考。只有当新都市小说触及到生命个体在都市沉浮中的生存痛苦、困惑、尴尬等精神因素时,才能显示出其独特的文学品质。这就需要我们透过千奇百怪的欲望图景,对都市生存的深层内涵进行重新审视。新都市小说首先从物质层面上对人类的生存困境进行着最直接的表达。如前所述,新都市小说的主人公大多是热衷于物质利益的都市青年,在激烈的商业竞争中,他们急于要改变自己的平民身份,渴望一夜之间成为都市的新贵阶层。然而,现实生活却无情地摧毁着他们的梦想,欲望与现实之间的冲突又进一步加剧着他们精神的痛苦、人格的分裂,最终只能陷入矛盾之中无法自救——这也是人类的普遍生存悲剧。何顿的小说就非常细腻地描述了都市青年在向实利妥协的过程中的尴尬心态。《生活无罪》中的何夫、《告别自己》中的雷铁、《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中的张军……他们像一群孤独的流浪者苦苦挣扎于现实与欲望的对立冲突中,在无奈和自嘲中完成了对生存观念的选择。个体生命在物质欲望的挤压下扭曲、变形,人类的生存变得毫无价值可言,这是邱华栋为当下都市生存状态所唱的生命挽歌。公关人戴着面具生活,戴着面具死去(《公关人》);时装让人丧失个性,生命在时装的包裹中蜕变成木偶(《时装人》);人被城市异化钟表化,成为钟表的奴隶(《钟表人》)。总之,在物欲横流的年代,人如果完全被物所役使、所箝制,那就只能走向个体生命的破碎和消亡。新都市小说从个体价值的角度为都市生存做了明确的阐释。在物质欲望不断挤兑精神操守的年代,城市的堕落与狂欢成为最耀眼的图景。城市可以提供喧闹的气氛、欲望的满足、物质的享乐,却无法消除寂寞,安置灵魂,寻求救赎。所以,都市人认同、依恋城市,又拒绝、反抗城市。何去何从的价值取向问题便成为都市人生存的一大难题,尤其是在年轻的都市文化人身上,这种精神层面上的思虑显得更加凝重、滞厚。张欣《岁月无敌》中对人性温情的怀恋,张梅《殊途同归》中对都市生活的嘲讽,徐坤《遭遇爱情》中对物化情感的慨叹等,都深刻地展示了都市人灵魂遭到放逐而无处皈依的痛苦。在此,不能不提到北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