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法化现象浅析

语法化现象浅析

语言是民族历史和文化的载体，随着民族的发展而变化。语法化(grammaticalization)是所有人类语言中普遍可见的一种语言演变现象。语法化理论探索语法发展的动因和机制,研究语言中原本表达实在意义的词语或者结构式如何发展演变为无实在意义而仅表语法功能的语法范畴或语法成分,或者一个原来不太虚的语法成分如何演变成更加虚化的语法成分,如此等等。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探讨现代汉语中表示预设否定的副词“白”(1)的语法化过程及其演变的动因和机制。一、“白”的语法过程(一)“白”字含义解释关于汉语“白”的起源,目前学术界仍是众说纷纭。主要的观点大致如下: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曰:“白,西方色也。阴从事,物色白,从入合二。二,阴数。凡白之属皆从白。”对于许氏此说,不少学者持有异议。我国著名的文字训诂学家胡朴安先生认为“白当是从皃省人,而为人面之色。”《新华大字典》(彩色版)对“白”的文字源流解释为:“白是象形字,一种解释称白为火苗燃烧之状,另一种解释为太阳初升之状,还有一种解释为白色谷米。本义指白色,由白色引申为纯洁。”而《古代汉语字典》对“白”的字源解释则为:“白是象形字。甲骨文像一粒白米的形状。引申泛指白色的、洁净的。”《汉语大字典》转引了商承祚和郭沫若两位先生的观点:商承祚《〈说文〉中之古文考》:(“白”字)“甲骨文、金文、钵文皆……从日锐顶,象日始出地面,光闪耀如尖锐,天色已白,故曰白也。”又,郭沫若《金文丛考》:“此实拇指之象形……拇为将指,在手足俱居首位,故白引申为伯仲之伯,又引申为王伯之伯,其用为白色字者乃假借也。”1104另一些学者则认为“白”作为表示“白色”意义的颜色词,其基本条件首先必须是含有色彩“白”的意义,这样才能从指物名词抽象概括出颜色词的意义。最初“白”字可能是日光的白色,是太阳最耀眼时的颜色。潘峰认为“白”是会意字,本义是“日光”,其他各种语义都是假借“白”的字形产生的。从物理的角度看,物体被日光或与日光相似的光线照射,各种波长都被反射时呈现的颜色就是白色,因此我们倾向于“白”字是“日光的白色”,借“日”光来表示白色。从语言发展史来看,现代汉语“白”的其他义项极有可能是在当初假借“白”字形表义的基础上衍生而来。(二)白、织物的语义《汉语大词典》录有:“白,通‘帛’。丝织品的总称。”《说文通训定声·豫部》:“白,假借为帛。”《管子·轻重戊》:“其年,民被白布。”戴望校正:“白,帛假字。”《礼记·玉藻》:“大帛不緌。”郑玄注:“帛,当为白,声之误也。大帛谓白布冠也。”表“未着色的素洁的丝织品”的“帛”假借“白”字音表义,于是“白”就有了“未着色的素洁的丝织品”义,并由此引申出“素洁、洁净、纯洁”的义项。未着色的丝织品就是没有外加任何色彩的丝织品。在相似联想的作用下,表示“未着色的素洁的丝织品”的“白”被人们将之与“空白、空无所有、没有外加什么东西”联系到了一起。历史上,中国古代朝廷的官服按照官员的等级职位采用不同的颜色与图案,而朝廷对平民的着装又有许多规定和限制,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穿着大都是用简单的织布做成,因此普通老百姓也常被称做“布衣”、“白丁”。于是,表示“空白、空无所有、没有外加什么东西”的“白”由此借代引申出“没有功名、官职”或“没有文化”,如:(1)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刘禹锡《陋室铭》)(2)伏念臣起自白丁,误蒙器使。(岳飞《奏乞除在外宫观第三札子》)(3)讲到我邓老九,一个无名目、白出身,两肩膀扛张嘴。(《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二回)我们可以把“白”通“帛”所引申出的语义归纳如图1:汉语“白”由表“未着色的、素洁的丝织品”的名词在相似联想的作用下逐渐演变成表“素洁、洁净、纯洁”义的形容词,并进一步衍生为表“空白、空无所有;没有外加什么东西”。没有功名和官职就是“白丁”,没有写出答案的考卷是“白卷”,没有凭借的打斗叫“白打”,没有添加任何东西的开水叫“白开水”,等等。“白”就是这样由名词逐渐发展为形容词而后又由定位逐步游移到状位。在南北朝时期的《齐民要术》中已有“白”用做“不外加什么东西”的例子:(4)《食经》曰:“白菹:鹅、鸭、鸡白煮者,鹿骨,斫为准:长三寸,广一寸。下杯中,以成清紫菜三四片加上,盐、醋和肉汁沃之。”(《菹绿第七十九》)(5)《食次》曰:“用牛、鹿头、肫蹄,白煮。柳叶细切,择去耳、口、鼻、舌,又去恶者,蒸之。”(《作奥、糟、庖第八十一》)“白煮”就是不外加任何调料,只用水煮。只以日光暴晒而不外加任何调料制成的荔枝干儿叫“白晒”,没有添加批注的经书叫“白本”,犯了流罪而未被刺面叫“白面”。随着形容词“白”进入句子中的状位,明显加快了其虚化进程,发展到后来分别演变成了表示预设否定的否定类副词,以及表示主观意愿的情态化评注性副词和表示强化否定的评注性副词307。表示预设否定的否定类副词“白”具有双向否定的功能,即当否定的预设是“获得效益应该付出相应的代价”时,否定词“白”所否定的是代价的付出,也就是“无偿地”,如:(6)他们白听戏,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戏呢!(《红楼梦》二十二回)(7)现在大家正在兴高采烈地白拿东西,要是遇见我,他们一人给我一砖头,我也活不成。(老舍《我这一辈子》)而当否定的预设是“付出代价应该获得相应的效益”时,“白”所否定的则是效益的获得,也就是“徒劳地”:(8)如今白白的花了钱,弄了这个东西,又叫咱们认出来了。(《红楼梦》九十五回)(9)真!作校长仿佛是丢人的事,你就说,天下竟会有这样的人!看他文文雅雅的,他的书都白念了。(老舍《四世同堂》)(10)“你想错了,你绝不能告诉他们。”阿春出来后,立即转身对他说。“你会白交律师费的。”(曹桂林《北京人在纽约》)张谊生认为表示主观意愿的情态化评注性副词“白”主要是在表示预设否定的否定类副词“白”的基础上虚化而成的。但在“白”的虚化过程中也受到了满语“bai”的语义和用法的影响,是自源加上语言接触后的融合体。语言的“主观性”(subjectivity)指的是说话人在说话的同时所表明的自己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作为表主观性情态的标记词,其高层次的语义是表示说话者的一种倾向性的主观情态,可以出现在各种不同甚至是相对的表述语境中,表示多种多样的低层次语义。而在语用上,这种表主观意愿的情态标记词又具有主观地认为听话人对说话人自己或者是某个具体行为人的动议、做法不太理解的预设,在语体上属于非正式口语体:(11)这话我可是白说,主意还得姑太太自己定。(《红楼梦》四十回)(12)那个人将来不可限量。太太白看看,几天儿就上去了。(《儿女英雄传》二回)然而在演变过程中,由于使用范围的局限(1),加上义项、用法过多,导致了作为情态化评注性副词的“白”在流行一段时间后逐渐消亡290,在现代汉语中这种用法已经被淘汰。作为预设否定副词的“白”随着表义重点的转移以及可能伴随的副词的位移进一步虚化为评注性副词,起强化否定的作用307:(13)西门庆已是走出来,被花子虚再不放,说道:“今日小弟没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金瓶梅》第13回)(14)晁夫人道:“我倒也想他的,白没个信儿。”(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49回)(15)伯爵道:“便是白不得闲,今日在花家会茶,遇见桂姐,因此同西门爹送回来。”(《金瓶梅》第11回)表强化否定的评注性副词“白”发展到后来也消亡了,在现代汉语中已不复存在。“白”就是这样由表“未着色的、素洁的丝织品”(帛)的名词逐步演变成了表预设否定的副词。我们可将其演变轨迹描述如图2:二、语义演变的阶段性Sweetser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考察了三种词义现象:一词多义、词义演变和语用歧义。她认为词义演变是历时现象,词义引申造成了共时平面上的一词多义,而这种共时平面上的一词多义只是词义演变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一个词由A义演变成B义,必定经过一个AB二义并存的阶段,这个阶段就表现为一词多义或语用歧义。范畴化理论认为同一范畴成员之间存在着家族相似性,各成员之间,AB、BC、CD或是DE之间存在着一个或是多个共同点,而不是所有成员都有一个共同点。人类所具有的范畴化能力使人在与外部世界相互作用的时候,逐渐认识到了事物之间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关系以及各事物之间关系的亲疏远近,然后将体验和具体事物抽象化,经过多次反复,形成意象图式,存储在大脑里,成为以后认识事物尤其是形成更为复杂的概念结构的基础。以认知发展为基础的语义发展就是这样在人类对世界不断范畴化和概念化的过程中形成的。随着人类对客观世界认识的不断深化和新生事物的不断涌现,当原有的语言无法满足表达新概念的需要时,隐喻(metaphor)和转喻(metonymy)展示了其独特的魅力。隐喻源于两个概念的相似性,转喻涉及的则是接近和突显,即相关性,两者的共同点都是利用了两个概念域之间的联系,将新事物与已知事物相比较,找到关联点,用已知事物表达多个新概念,实现从源域到目标域的投射,然后又逐渐发展出其他多个抽象义项。从汉语“白”通“帛”的语义演变的历程可以看出:“白”的语义呈网状分布,各个义项之间通过人对客观世界的认识,由颜色域投射到其他认知域的隐喻建立起联系,构成了“白”的语义网络,如图3所示。语言习得和语用策略是“白”在语义演变过程中的主要动因:一方面“白”的每一个新的意义或新的用法出现后,如果这项创新被创新者或者是其他人不断重复,这就发生了语言的“习得”,语义演变由此开始。而另一方面,交谈的双方为了保证交谈能够成功进行,最终顺利实现交谈的目的,也必须遵循一些语用原则,如合作原则、省力原则和礼貌原则等。这其中合作原则又包含一条“适量准则”(quantity)。适量准则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是“足量准则”,即传递的信息量要充足,能够保证交谈双方准确理解对方所表达的立场、观点和态度;一是“不过量准则”,即传递的信息量不要过多,不能超出受话人的理解能力,以免出现“消化不良”或“营养过剩”。这两个准则如同物理学中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一股力量是“单一化”(theforceofunification),即说话人为自身着想,图自己省力,它导致语言的简化和统一,极端的结果是一个词对应于无限多的意思;与之对抗的另一股力量是“多样化”(theforceofdiversification),即说话人为听话人着想,为对方尽力,它导致语言的复杂和变化,极端的结果是所有的词都是单义词,一个词只对应于一个意思。由于语言元素的有限性制约着词汇的发展,人们不可能毫无限制地制造新词,而客观世界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要解决这个矛盾,人类只有利用已有的旧词不断拓展新义;另一方面由于人类生命的有限性和大脑容量的有限性,要在有限的生命用有限的认知和存储能力承载千变万化的客观世界,也只有将新知识与已有知识联系起来,用最少的语言符号传递最大量的信息,于是“白”逐渐拥有了多个义项。但在实际的交往过程中,表主观意愿的情态化评注性副词和表强化否定的评注性副词“白”由于使用范围的局限,加之义项、用法过多,导致实际使用中歧义增加,影响了人们的理解,最终不得不逐渐淡出历史舞台。此外,从语言的虚化进程看,一般情况下,情态化标记的进一步虚化就是同所附着的对象发生融合,成为单词的曲折变化或是形态的一部分。而汉语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