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阎连科乡土小说的理性启蒙精神

论阎连科乡土小说的理性启蒙精神

在现代文学中，阎连科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小说家。他的乡村小说基本上以河南伏牛山系的耙耧山脉为写作背景,抒写耙耧山脉乡民们的生存处境、生产方式和精神状态,在表现他们苦难而又顽强的生活的同时,还以现代文明的眼光审视、批判乡土文明中愚昧落后的一面,带有一定的理性启蒙精神。本文拟从乡村畸形权力、病态性事、桎梏风俗三个方面去分析探讨阎连科乡村小说的批判意旨。一、权力欲望与婚姻扭曲权力欲望是人的一种本能欲望。尼采认为生命就是权力意志:“我发现哪里有生命,那里就有权力意志。”(P374)权力存在于我们生活中的角角落落,人们普遍受制于不同层次的权力,人们既惧怕权力又认同、甚至崇拜权力。权力可以左右人的意志,也可以膨胀人的欲望。正确的权力行使,可以给人带来公平和幸福,错误、畸形的权力行使必然给人带来不幸和灾难,甚至让人陷入万劫不复的苦难境地。阎连科乡村小说中展示的农民生存苦难,有相当一部分是畸形权力宰制下的苦难。权力成为阎连科乡村小说一个重要的话语。小说对乡村世界中形形色色、错综复杂的畸形权力形态的描写让人触目惊心,它暴露了无所不在的畸形权力对农村农民生活的禁锢与压制、对农民人格尊严的侮辱与损害、对农民生命力的摧残。一是畸形乡村权力的压制。在《瑶沟人的梦》里,贫穷的瑶沟人因为在村政权里无人而享受不到应有的权利,他们的返销粮无故被扣,就连浇地这样的小事,也总是被排到最后。社员们把进入村政权的希望寄托在全队唯一的高中生连科的身上,连科为争取到大队秘书位置,他和小队长“自愿”在支书家母猪下崽的大冬天里守夜,六叔“不假思索”地将自已的女儿嫁给支书的瘸腿侄儿,甚至瑶沟人不惜全队过年吃不上饺子,也要将400斤返销粮“孝敬”公社书记。瑶沟人对“秘书”一职的热衷,不过在于它最终所能给本村人带来的现实物质利益。可见权力的威力,也可见权力意识已深入骨髓。《耙耧山脉》中掌握分配返销粮、划分宅基地大权的村长,二十年来横行村里,欺男霸女,甚至逼得张寡妇上吊自杀。《天宫图》里的路六命慑于权力的威力,只能屈辱地坐在自家门槛上,听任村长在自家的床上与自家的女人寻欢作乐,最后在自家门前上吊自杀。由于村长拥有对村人发号施令的权力,《日光流年》里的司马蓝自小就立下了像父亲一样做村长的宏愿,当杜竹翠以嫁往外村挑战、动摇司马蓝村长的权威和地位之时,权力欲望使他可以舍弃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爱情,很快与杜竹翠合铺成家。《黑猪毛白猪毛》中吴家坡的村民根宝等人以抓阄方式争先恐后地去给开车撞死人的镇长坐牢,当镇长的“救命恩人”,以此换得镇长的照顾。而最后镇长轧死人的那家父母对亲生儿子的夭亡所做的选择,仅只是要求镇长答应把死人的弟弟认作镇长的干儿子罢了!二是血亲权力的禁锢。在权力文化弥漫的耙耧乡村,编织血亲权力关系网络是最普遍的现象。权力欲望也使婚姻扭曲变形,人们往往通过联姻加入或巩固一种血亲权力关系,爱情从来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正如《乡间故事》所展示的那样,乡村的权力网络建立在血缘裙带的基础上:支书家大姑女是村长家大儿媳,支书家二姑女是副支书家大儿媳,支书家大孩娃又娶了经联主任的大妹子……如此接续起来,上上下下有点权力的各色人等,都扎扎实实是亲戚,而权力的大小又直接反映亲戚的远近,乡村社会中个人命运的展开就笼罩在这样的“血亲权力”网中。因此,连科先是追求村长的三姑女,告吹后又抓住契机骗取即将上任的副乡长家女儿的感情,设想以联姻的途径改变自己的地位。《坟地》中队长利用职权强占“他”家的好坟地。为了夺回这一块祖先几代开辟的好坟地,他百般讨好民兵营长、甚至以自杀威胁武装部长当上了兵,后来又放弃了自己心仪的年轻貌美的姑娘,而和乡长的丑女儿结婚。最后他的愿望实现了,但也付出了婚姻并不幸福的代价。《坚硬如水》主人公高爱军与程桂芝的结合与其说是婚姻,还不如说是卖身求显的契约。由于程桂芝的父亲是大队支书,为了能够参军,也为了复员后在村中做个干部,高爱军不惜牺牲自己的爱情、婚姻甚至一辈子的幸福,可当他复员回来后其岳父却没有兑现自己当初的承诺。在这样的情况下,高爱军认识到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办法就是得到权力。于是,就借势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阎连科小说的权力书写着力揭示乡村社会权力欲望普泛的生活本相。人们既惧怕、厌恶权力又认同、追逐权力,阎连科在对乡民们这种无奈表示理解和同情的同时,也对那些盲从权力的猥琐尤其是纯粹出于满足私欲需要而追逐权力的行为给予一定的冷峻批判,暗合了自鲁迅以来对国民奴性批判的传统,带有一定的批判启蒙精神。当然阎连科的批判还缺乏更多的理性和更大的力度。二、性与畸形。在这两组合作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本性。性是生命最直接的代表,是生命的原初动力。阎连科说:“我以为,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性,是作家最好的一块试金石,是作家灵魂的镜子。”(P190)阎连科写性,基本上是在社会意义的层面上挖掘,即使像《坚硬如水》这样有较多的性场面描写的作品,也不过是为了“透视那个年代的畸形政治、畸形文化和畸形社会”(P194)罢了。尽管阎连科并没有多少专门描写农民的性生活的作品,但在他的乡村小说作品里,性如同现实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一样不可缺少。阎连科的乡村小说中并没有理想的“性形态”,男女之间的性关系主要基于一种本能的欲望,而在这本能欲望的发泄过程中又伴随种种变态和畸形。其一是性的本能化、生理化和工具化。在阎连科的乡村小说中,由于苦难的深重而使生活退回到仅只维持生存的层面,性失去了它美好的意义,性被当作简单的本能和生理需要,被视为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手段。正是传宗接代的生育要求,肉体快感的感官欲求,使性退回到原始状态,几乎置于动物层面。这里不存在“爱”也不存在“情”,男女之间的关系更多地呈现为一种赤裸裸的性关系。女人们并没有真正体验到性的快乐,性成为她们被压迫、被物化、工具化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较之于权力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日光流年》中司马笑笑和梅梅、蓝百岁和杜菊、司马蓝和小马寨村的寡妇、司马桃花与公社卢主任之间的性关系是纯粹的性欲的需要和满足,没有“情”更没有“爱”,性被作为一种工具。第一代村长杜桑为了村子不断子绝孙,让女人加快生产而置女人死活于不顾,号召三姓村人整夜做爱。可见,三姓村的女人们除了和男人一样在外面承担着同样的苦难之外,还要承受着性的发泄的痛苦。一生没有爱过竹翠的司马蓝只因为对竹翠的恨就在自家的院子中痛快淋漓的完成了男女之事。在司马蓝那里,她是被用来泄欲的,是用来转嫁郁积的情感的,是被临时用来抚慰创伤的。可悲的是,就是这一次性暴力才让已经生育了三个孩子的杜竹翠第一次享受到了性的快乐,“今夜我才知道女人也有受活的时候哩,才明白人活着果真是好呢。”在《最后一名女知青》中,天元不愿意和娅梅复婚,表面上是因为娅梅在外面又结过婚而没有告诉他,实际上是把女人当成自己的私有物品,要求女人在性事上完全归他所有。可见,作家似乎在有意地回避或拒绝爱情,然而,我们没有理由轻视或嘲笑性在耙耧人生命中的意义。他们生命的意识在这一领域里近乎原始层面的呈现,的确令人吃惊也令人心酸。其二是性的病态化、畸形化。阎连科的成名作《两程故里》中,喜梅在十七岁时即被程天青的父亲强暴,而又宿命般的被程天青求着结婚,最后在乱伦的耻辱感中悬梁自尽。在《黄金洞》中,父亲和儿子完全不念父子情义、不顾父子伦理,尔虞我诈,互相算计,为的是争夺对一个女人的性权力,传统父子关系的庄严神圣在赤裸裸的肉欲追求和畸形的性关系中被异化了、被瓦解了。《寨子沟乱石盘》里的三豹糟蹋了小蛾之后,丢下了“怪不得寨子沟的男人女人们乱干这号事……真舒服!”这样的话。在《金莲,你好》中,老二在社会上混,憋了一肚子苦水,想在家里从嫂子那里得到安慰,以一万块钱的价码跪求嫂子让他住一夜,以求心里平衡。在《坚硬如水》中,程天民以参军及复员后当村干部为诱饵使高爱军“入缀”至程家,娶了丑得令高爱军一见就呕吐的程桂枝。在程家,高爱军始终无法体验到作为男性的尊严,反而成为生殖的工具,被程桂枝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由于长期的性压抑得不到任何排泄,他对整个程岗镇的仇恨与日俱增。在与同样备受长期性压抑的夏红梅不期而遇时,两个人的情欲如干柴烈火般燃烧起来。他把对程岗镇的仇恨和对夏红梅不眠不倦的情欲与特殊年代的革命结合起来,他们之间是“革命”名义下的一种十分畸形的爱,并且是以性欲冲动和激情交欢来表现的。在小说中,作者从不大肆渲染农民的性事,只是在日常苦难生活的缝隙之处涉及到这方面的问题,然而,正是通过这种种病态性事的展现,才让人们窥视到在苦难重压下农民原初生命力的压抑与消陨,物质与精神的双重缺失注定了他们与情爱无缘,他们是被爱情遗忘的群落。三、乡风民俗对民间生命存在价值的塑造阎连科乡村小说的理性审视和启蒙批判,还指向耙耧山脉民间风俗。因为“风俗”是一个民族历史文化传统和心理素质的具体表现,民俗对一个地区或民族的生活有着历史的影响。这种影响不仅表现为物质的,更重要的表现在它对民族心理素质形成的深刻性上。在一篇题为《桎梏的风俗》里,阎连科也谈到:“从所有普遍流传下来的风俗里,我们所能感受到的是农民的‘躲避’、‘乞求’和‘保佑’的苦苦哀求。”“今天的农村……仍然浸泡在乡俗之中。农村,将在很长很长永远一样的历史长河中更集中更神秘的浸泡在风俗的染缸里发酵、久而久之地被一种不知不觉的桎梏所捆束”。桎梏便是来自除却血亲权力这一硬性制约外的乡间粗陋的民风习俗。《两程故里》中的村民把古柏树叶的哗哗声当作死亡召唤之声,谈柏声而色变,喜梅正是把这种声音视为神灵招引她摆脱尴尬现实的暗示才毅然上吊自杀而去。《寻找土地》集中描写了乡人对冥婚的莫大热情。冥婚作为一种为死人缔结婚约的婚嫁形式,也是当地流行的婚俗,亦称“结阴亲”、“结鬼亲”,其合婚过程与生人几乎无异。女方大都会选有钱有势的,男方“配一个骨亲要花一万三千块”,或者有个阔亲戚能够解决进城指标什么的。《老屋》中兄弟为了争住父亲的老瓦屋,完全不念同胞之亲、不顾手足之情,只相信老屋会带来诸如鸡会多生蛋、孩娃能娶妻、媳妇怀上孕等好运的风俗习惯,并为此大打出手。《瑶沟人的梦》里,九爷在儿孙相继死去之后,按梦境的“启示”在每月的初九、十九日、二十九日用镰刀砍半个时辰的皂角树根,以期时来运转;最终非但没有因此能时来运转,反而累死在树下。《乡间故事》里“我”在路上撞见一条黄蛇,就认为这是婚姻失败的前兆;《耙耧天歌》中尤四婆用死去亲人乃至自己的骸骨熬汤治疗儿女们的傻病;《日光流年》里三姓村人把残废孩娃遗弃在西山梁野沟……还有诸如狗的哭泣、乌鸦来了要死人,“野兔拦路不可行,蛇虫出洞走千里”等的忌讳。可见,在代代相传的习俗观念的暗示与影响下,乡风民俗文化已经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渗透在乡民的日常生活、生老病死当中。由于乡风民俗文化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