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死亡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三重解读兼及一种想象诗学

幸福死亡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三重解读兼及一种想象诗学

一、创造力的不同表达海子的《朝阳大海和春天》是一首广泛使用的诗歌。这可能是中国现代最具吸引力的诗人。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对于这首名作,笔者也颇感兴趣,并花了不少功夫认真研究领会过。笔者在中国知网“主题”栏下输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几个字,得到检索结果302条。(截止于2013年1月6日)尽管少数结果只是借名,但依然可以见出此诗的热度。这首诗歌广泛流传,自然有多方面的原因,选入各种大、中学教材只是其中之一,诗歌自身明朗、温暖的基调也不可忽视。很多房地产开发商用“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做商品广告,也是基于这种解读。但确实有种种证据表明,明朗而温暖的基调其实只是一种伪装,这首诗真正要传达的是一种死亡气息。这一点,也已经有很多研究者指出。其实,一首出色甚至经典的诗歌存在多重解读并不奇怪。鉴赏活动一旦开始,很难说鉴赏者会被诗歌中哪个意象吸引而展开想象,想象之流在诗歌各个意象间奔涌,受到阻碍就迅速改向,就好像一条小河,顺着山形,因势利导奔突而下。出色诗歌的妙处就在于,想象力虽然会遇到阻碍,但只要鉴赏者有足够的感悟能力,它最终总能浑然一体,把一股精神贯注在诗歌各意象之间,诗歌的各个部分仿佛突然流动起来,于是诗歌就获得了生命。解读诗歌,就是想象力的驰骋。当然,在这个过程中,真的就如康德所说,想象力要符合某种规则,康德称为“知性”,而对我们来说,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这首诗,它的词句、韵律、节奏等等。我们凭想象就能明白,把两种统一性同时赋予一首诗绝非易事。这是不是类似于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呢?但优秀的诗人,往往具备这样的能力,他能把潜在的含义编织进一种色彩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语言之中。《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显然就是这样的神来之笔。全诗三节,“幸福”滔滔不绝。第一节是“我”的幸福,第二节是“亲人”的幸福,第三节是“陌生人”其实是所有人的幸福。海子的思路是很清晰的,他努力把幸福从自己推及所有人,一切需要全都满足,一切愿望全部实现,前程似锦,佳偶天成,还有什么理由不幸福?海子蓬勃丰富的爱心把我们感动得热泪盈眶。目不暇接的幸福让人觉得温暖,这也难怪时至今日,还有很多人认为这是一首温暖的诗歌,甚至以为海子意在传播一种幸福观。但是这首诗确实有太多地方暗示了死亡。比如“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海子为什么用“尘世”呢?这么触目的字眼寓示了什么?难道海子说他在尘世无法获得幸福而只能选择彼岸?“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也有放弃今天的意思。“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个题目本身就包含了一种悖论,因为这基本上是无法同时实现的愿望!有一个这样的“传说”:在一次中学课堂上,一位老师刚刚朗读完这首诗,一个学生说,老师,这个诗人快要死了吧?我不记得最早在哪里看到或听到这件事情(所以用“传说”),但这完全有可能。批评家的悟性与一个孩子的灵光一闪没有本质的区别。有了这个想法,再仔细重读全诗,我们会获得一种迥然不同的感受。明朗、温暖的基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和悲怆。潜藏的含义从暖色调的语言色彩中慢慢浮现,然后我们注意到一个意象:房子,怎么解释这个房子呢?考虑到这是一首死亡之诗,写完这首诗两个多月后海子确实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们不禁疑惑:他还要房子做什么?而且还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确实是一个矛盾,即使在坚持死亡解读的批评家那里,我也没有看到有人关注这点。我以为,这里的“房子”是一个比喻,海子要的不是房子,而是坟墓!这不期然让人想起艾米丽·狄金森的光辉诗篇《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待死神》,此诗写到,死神把我带走,上了他的马车,一路所见所闻,最后,旅程终点,我们在一所“屋子”前停下:我们停在一幢屋前,这屋子仿佛是隆起的地面屋顶,勉强可见屋檐,低于地面“隆起的地面”是一个非常明显的暗示,相比之下海子的谜语要难猜得多。但是至少我们已经知道,这不是海子的创举。把“房子”解读成“坟墓”为我们带来了巨大的附加值,它就像一根蜡烛,照亮了诗歌内部。如果说“幸福”是第一重解读的诗眼,那么,“房子”就是第二重解读的诗眼。值得一提的是,海子的这位前辈也把她的死亡之旅写得温馨而浪漫,这,又给了海子什么启示呢?但是,海子毕竟不同于狄金森,他是非正常死亡。狄金森传达给我们的是一种坦然,一种面对死亡的优雅,而我们则看见了海子的绝望,他的绝望深不可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后,海子还创作了二十几首诗歌,在这些诗歌中,海子泪眼模糊,一片腥风血雨。他告别了情人,独自走上山岗,再次与狄金森相同,他看到迎面驶来一辆马车:我的混沌的头颅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哪里来的运货马车,摇摇晃晃不发一言,经过我的山冈马车夫像上帝一样,全身肮脏伏在自己的膝盖上抱着鞭子睡去的马车夫啊抬起你的头,马车夫山冈上天空望不到边山冈上天空这样明亮我永远是这样绝望永远是这样(《黎明》之一)这个马车夫既不是上帝也不是死神。狼狈的海子,已经走到生命最后的时光。似乎他随时准备交出生命。所以从这个角度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只是海子系列死亡诗中的一首,此诗的死亡内涵是确定无疑的。只是把深沉的绝望乃至死亡表达得如此温暖,当代诗家,几人能为?二、保护读者的创造力我要回到前面提到的诗歌解读中的想象力运作过程。解读过程中的矛盾和不协调通常导致想象力遇阻。想象力遇阻一般可以分成两种情况,一种是完全看不懂,表现就是想象力无法把字面含义联接起来,构成文本的语言单位一盘散沙,脱离了鉴赏者的经验范围。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这首诗的情况,字面含义并不难懂,读者仿佛已经理解了诗人要表达的思想,但其实还差得很远。当读者注意到文本中一些与他的初始解读矛盾的因素的时候,这时候想象力就遭遇了挑战,想象的推进无法统一整首诗歌。柯勒律治在《文学生涯》里曾经给出好诗的标准,他说:“然而,如果要给一首符合诗的标准的诗下定义,我的答复是:它必须是一个整体,它的各部分相互支持、彼此说明;所有这些部分都按其应有的比例与格律的安排所要达到的目的和它那众所周知的影响相和谐,并且支持它们。”想必大多数人都同意好的诗歌必须是一个“整体”,问题是,在接受的过程中,读者如何获得这种“整体”感?当想象力遇到阻力的时候,矛盾、不和谐的异质性元素无法统一,怎么办?康德认为,想象力遇阻,要靠理性帮忙。融合文本中的异质性元素,只有修正已经到手的阅读体验。结合这首诗歌来说,就是要否定幸福和温暖解读,意识到它是一种假象,我们必须用新的主题统一这首诗歌,那就是“死亡”。只有忠实地面对“尘世”的异质性,我们才有可能接受这是一首死亡之歌,才有可能走向“房子”就是“坟墓”这一转折点。一个立意告别尘世的人,还要房子做什么呢?这个最后的不和谐音被清除了。两种主题双峰并峙存在于文本中,并且对想象力造成如此阻碍,使读者意识到,他面对的有可能是诗歌中的经典之作。同时这一事实提醒我们,有可能把读者想象力的运行状况作为评判诗歌优劣的依据之一。这个想法说不上多么有新意,因为它只不过在柯勒律治的方向上推进了一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入选中学语文教材引发了很多争议,这些争议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教材和“教参”的误读,二是读出了此诗死亡内涵的人担心这种主题的诗歌选入中学教材是否合适;第三种意见认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成就不高,不能代表海子的诗歌水平,更不能代表中国新诗的成就。这三种意见在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高波撰写的《诗歌典范和诗歌期待———<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入选中学语文课本的忧思》中都可以找到影子。这篇文章发表在《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作者的身份和刊物的名气显示了稿件的分量,对高波先生的大多数意见我都赞同。比如第一个方面,对“教参”的批评,“教参”中有“诵读提示”这样写:“这首诗以朴素明朗而又隽永清新的语言,唱出一个诗人的真诚善良。诗人想象的尘世,一切都那么新鲜可爱,充满生机和活力。要注意读出诗中积极、昂扬的情感。”这基本上停留在前文所述第一个层面(幸福解读)的理解,属于非常肤浅的解读。把这样的解读写入“教参”,用高波的话来说就是“曲解了诗篇本意”,实在有失水准,“积极、昂扬的情感”,几成笑话。尤为重要的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成功之处就在于把死亡的感觉传达得温暖感人,而“教参”的解读事实上根本不可能揭示出这点,反而把学生引入了歧途。对于第二、第三种意见,我与高波先生有不同看法,详述如下。先说第三条。高波认为:“因此,问题的关键还不在于如何理解这首诗的‘本意’,也不在于如何辨别这首诗与诗人艺术追求和独创性之间的关系,进而恢复‘诗人形象’的本来面目,给予诗人一个‘公允的评价’,而是在于这样的‘诗歌典范’竟然得到了人们普遍的喜爱和认同。众多的读者,欣然接受了编选者对海子诗篇的抉择……”这段话充分流露出作者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不屑以及对大众欣赏趣味的嘲弄。我以为高波先生严重低估了这首诗的价值。《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确实只是一首抒情短诗,但是诗歌的长短和品种并不能作为评判价值的标准。李白的《静夜思》只有二十个字,但依然千古传唱。事实上,通过前文的论证,我们已经证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其实是一首非常出色的诗歌,其出色之处就在于它把两重含义非常完美地统一在一首诗歌当中。我在这里也无意赞赏大众趣味,但人们没有读懂并不代表此诗写得不好。我以为,这首诗完全可以列入经典而毫无愧色。通过对比狄金森的名作,我们大抵可以作出结论,这首诗达到如此水平,并不是海子偶然得之,而是精心构思的结果。海子对狄金森,有借鉴,也有突破。就成就而言,两诗应当在伯仲之间。他们选择的路径相同,但感情基调完全不同。狄金森从容而优雅,海子绝望而悲怆,但似乎都达到了崇高的境界。美国著名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曾著《影响的焦虑》专门评论诗歌中的此种现象。或许在布鲁姆看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和《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待死神》其实是同一首诗。只是我没有感觉到后来者海子身上的焦虑气息,我想,可能的解释是,这种味道被海子深沉的绝望盖住了。这绝望来自何方?我们不得而知。第二种意见其实是担心诗歌中的死亡意识和海子随后的自杀行为对学生产生不良影响,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假如仅仅看到了死亡意识和自杀,那这首诗确实不宜让十几岁的孩子过早面对。但问题是,一旦我们读出了诗中的第二层内涵,我们就只能感受到海子的绝望和悲伤?温暖与绝望,幸福与死亡之间的巨大反差难道对我们完全没有冲击?我们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这个世界上自己过得不好也见不得别人好的人遍地都是。1989年1月13日的海子已经下定决心以极端方式告别尘世,但他依然衷心祝福在人世间浮沉的人们幸福美满,这是一种什么胸怀?已经没有必要假装也没有心情虚伪的诗人不经意间袒露了他的胸怀--一种基于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