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初《二拍》中的晚明纵财思想

凌初《二拍》中的晚明纵财思想

明末凌元初著有《初刻》和《二刻》（统称《二拍》）两记的小说，其中40多岁。这些故事和情节展示了明代中叶以后商业的发展和资本主义的萌芽,以及这一新的社会现实对人们传统的重农轻商观念的改变和大众敛财意识的不断增强。中国社会发展到明代中后期,渐渐生出一种与封建母体相对抗的进步的经济因素,那就是资本主义经济的萌芽。由于皇家与官吏的日益腐败,土地被大量兼并,致使农民大批流入城市,促使手工业的迅速发展和商品经济的不断繁荣,中心城市逐渐形成,市民阶层悄然兴起,商品经济逐渐发达。随着商业色彩的逐渐浓重和商人地位的渐渐升高,人们的价值取向不断发生变化,道德观念和社会风尚也随之改观,市民阶层渐渐热衷于追求享乐,敛财意识日益增强。凌濛初生活在浙江,那是资本主义萌芽的中心区,他虽然没有完全摆脱读书入仕的士子观念,但眼前的现实使他不笼统地贬低经商敛财,承认那也是必要的正当的生存方式,他也不笼统地贬低商人,承认他们有好有坏,其中很多人具有美德,他朦胧地感觉到商人是当时社会经济中一支重要而又活跃的生力军。中国传统的道德观念是反对敛财的,总是鄙薄贪财者“见利忘义”。但凌濛初在《二拍》中不避讳人们对于财货的追求,用大量的篇幅来描写追求金钱、经商发迹的故事,较为客观地显示了当时小市民们很强的敛财意识,这是文学作品忠实地记录和反映社会现实的结果。一、对现行的财税、收一定历史时期的社会背景孕育着一定的物质形态,也孕育着与这一物质形态相适应的精神面貌与价值取向。经过广大农民和手工业劳动者长期的生产积累,凌濛初所处的晚明时代的社会生产力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发展水平,手工业已经从农业中不断分离出来,商品经济逐步发展,商业资本日益活跃,城市经济逐渐繁荣,市民队伍不断壮大。新的社会现实和经济结构自然孕育新的社会意识和思想观念,敛财经商代表着正确的先进的发展道路,敛财经商意识当然就受到肯定和鼓励。初刻开篇卷一《转运汉巧遇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就是肯定和鼓励正当的经商敛财行为的。主人公文若虚聪明能干,但开始做生意很外行,只知买进卖出,不懂市场需求信息,缺乏经营头脑和科学知识,生意连连折本,本钱消耗一空,频年做事,大概如此,搭他做伴的伙计也跟着倒霉。但他虽然失败却不甘心,还是随人家远行出海去寻找新的机会,最终“海上遇宝”,得以发财。故事虽然是传奇性的,但文若虚对财货充满欲望并百折不挠地去追求的精神是得到肯定的,作者对正当地去追求财富持一种认可的态度,决无半点谴责之意,反有明显的赞美之情。在初刻卷八《乌将军一饭必酬,陈大郎三人重会》中,杨氏一心希望侄儿经商致富。王生两次远行经商,两次被抢劫,胆怯惊恐,不敢再去,杨氏一再鼓励他出去,最终发财,成了“大富之家”。作者对杨氏的赞扬与对文若虚的认可是相同的,都是对正当的经商敛财手段的肯定,很明白地把做买卖看成“正经”,足见在晚明时代敛财经商思想已经被普遍认可,商人的地位正在提高。文若虚和王生是凌濛初正面描写的敛财经商者的形象,他两人都是由不会经营到会经营,从失败到成功,从“倒运汉”到“转运汉”,这个过程正好反映了商品经济初始阶段艰难的发展历程。文若虚是自觉地经受了这个艰难过程的磨砺,王生则是在婶娘的督促和鼓励下才经受住这个磨难的。说明资本主义的萌芽与发展是个艰难的过程,敛财经商也同样是很艰难的事情,更进一步说,对敛财经商的正确认识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初刻卷三《刘东山夸技顺城门,十八兄奇踪村酒肆》,反映了晚明时期敛财经商意识在城乡普遍存在:老寡妇的儿子“在外做商人去了”,而“我媳妇不是好惹的,他不习女针线,每日午饭已毕,便空身走去山里寻几只獐鹿兽兔还家,腌腊起来,卖与客人,得几贯钱”,这是偏远乡村人家内外都经商敛财的情况。刘东山曾是个辑捕军校的头,积蓄了一些钱财,不愿干下去,告脱了官差另寻生计,赶着十余头驴马到京师转卖,卖得一百多两银子,结果在路上被恶少年劫去,他并不气馁,与妻商量,收拾些小本钱,在郊外开了家酒铺,以卖酒营利为生,日子过得很好,这是城市平民经商敛财的情况。这两种都得到作者的肯定。初刻卷二《姚滴珠避羞惹羞,郑月娥将错就错》中,年轻美貌的姚滴珠嫁给屯溪潘甲为妻,“这个潘甲虽是人物也有几分像样,已自弃儒为商”,婚后不久,潘父就对儿子发作:“如此你贪我爱,夫妻相对,白白过世不成?如何不想去做生意”,硬是逼迫潘甲离开新婚的爱妻出外经商去了。可见敛财经商是当时家庭的第一大正事,耽误不得的。初刻卷十五《卫朝奉狠心盘贵产,陈秀才巧计赚原房》中,马氏的丈夫陈秀才呼朋引友,嫖娼宿妓,苦劝不改,最后债台高筑,只好拿住房抵偿债务,这才悔恨不已。马氏见丈夫走投无路并有痛改前非之意,这才拿出暗自积蓄的私房钱,“约有千余金”交给丈夫。陈秀才赎回住房,“将余财十分作家,竟成富室”。说明了只有认真“作家”理财的人才有出路。从作品所反映出来的大量用正当手段经商敛财的现实,以及对他们的肯定和赞扬态度来看,凌濛初是个忠实于现实生活的作家,他看到了积累财富能让人们过上好日子的事实,就自然地肯定了在他周围迅速蔓延开来的敛财致富的社会意识。他的描写表明:只要正当经营,勤劳苦干,敢冒风险,不怕挫折,就一定能“转运”,能发家致富。在他的笔下,中国传统文学中一再宣扬的那种见钱不能够动心、不让对财物产生占有欲望的儒家道德观念,受到了挑战,他的思想跟得上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社会前进的步伐。二、船家的违法行为一种新生事物,一种新的社会意识,在它兴起的初期,有积极向上充满活力的主导方面,也总会有它消极落后乃至丑陋邪恶的一面。资本主义萌芽对于金钱作用的肯定,引发人们物质欲望的膨胀,尤其是资本原始积累的最初起步时期,敛财经商没有经验可循,没有一定的社会规范和法律规范,趋利求财的心态支配着敛财者多种多样的行为,个体的、自发的行为往往走向不规范的一面。有较多这样的行为,就必然在作品中得到普遍的表现。《二拍》中描写了多种多样的不正当敛财手段,显示了拜金思想泛滥、利己主义盛行的现实,品行低劣的敛财者人欲横流、鲜廉寡耻,做出许多见利忘义、损人利己、尔虞我诈、弱肉强食、杀人越货、穷奢极欲、出卖灵魂等卑劣事情来。主要有如下几大类:有杀人抢财的:初刻卷十九《李公佐巧解梦中言,谢小娥智擒船上盗》、卷二十七《顾阿秀喜舍檀那物,崔俊臣巧会芙蓉屏》都是写强盗为了强敛钱财,杀人越货,毁尸灭迹。谢小娥的父亲和丈夫均被汪洋大盗杀害,她自己也被抛入水中,侥幸不死,机智报仇;崔俊臣在赴任途中遭恶船家顾阿秀兄弟的暗算,财物被抢,他被抛入水中,妻子王氏被恶船家逼作儿媳。初刻卷十一《恶船家计赚假尸银,狠仆人误投真命状》,读书人王杰被贪财而又狡猾的船家周四陷害,也是因财而受害了,可作为“儒家子弟”的王杰自己也把钱看得比人命还重要,当周四来告诉他卖姜客因被他打而死在船上时,他用银子买通周四,让周四把尸首抛了,掩饰过去。有官场腐败的:凌濛初在初刻卷十一《恶船家计赚假尸银,狠仆人误投真命状》中写道:“如今为官做吏的人,贪爱的是钱财,奉承的是富贵,把那‘正直公平’四字撇却东洋大海”。又在初刻卷四《程元玉店肆代偿钱,十一娘云冈纵谭侠》中写道:“世间有做守令官虐使小民、贪其贿又害其命的,……世间有做将帅只剥军饷、不勤武事的”。初刻卷十《韩秀才乘乱聘娇妻,吴太守怜才主薄姻》,写主考官梁宗师“是个不识字的人,又且极贪”,在他的主持下,杭、嘉、湖及台州占前列的举子们是富家公子,而“一肚皮学问、满腹文章”的韩秀才却只能名列三等。二刻卷四《青楼市探人踪,红花场假闹鬼》写杨佥事做官时贪污受贿,罢官回乡也是诈骗受贿、窝藏盗贼、谋财害命。二刻卷一《进香客莽看金刚经,出狱僧巧完法会分》写柳太守愚蠢无知却贪恋成性,假公济私,敲诈勒索,设法霸占价值千金的《金刚经》。初刻卷八《乌将军一饭必酬,陈大郎三人重会》,描写了司法官吏见钱眼开,是非颠倒,贪财枉法,十分典型。《二拍》中,描写官吏贪污腐化、黑心敛财的篇章和段落很多,官吏的贪污腐化程度特别严重,这应该是与当时整个社会的敛财意识膨胀有很大关系的。有借女色谋财的:初刻卷十六《张溜儿熟布迷魂局,陆蕙娘立决到头缘》,写张溜儿以“表妹寡居”为名,利用妻子陆蕙娘的美貌骗得不少有钱人上当,往往都是在洞房花烛夜让陆蕙娘装羞,不与新郎同床,第二天张溜儿纠合一伙棍徒打进去,以奸骗良家女子为罪名,“连人和箱笼尽抢将去,那些被赚之人,客中怕吃官司,只得忍气吞声,明受火囤”。同类型“扎火囤”的还有初刻卷十八《丹客半黍九还,富翁千金一笑》、二刻卷八《沈将仕三千买笑钱,王朝议一夜迷魂阵》、二刻卷十四《赵县君乔送黄柑,吴宣教干偿白镪》等篇。至于女子被迫或自愿以身体作资本敛财的,则更为多见,如二刻卷二十八《程朝奉单遇无头妇,王通判双雪不明冤》中李方哥夫妇为得到银子不惜出卖肉体供人淫乐就很典型。而初刻卷二《姚滴珠避羞惹羞,郑月娥将错就错》中汪锡、王婆等则干脆是以拐骗、倒卖良家妇女的方式来敛财的。可见,女色的商品化在晚明社会是较为突出的敛财方式,这和明代末期出现董小宛、李香君等等名妓是有同样现实的经济背景与社会背景的。除了上面几大宗外,还有重利盘剥的:凌濛初在初刻卷十五《卫朝奉狠心盘贵产,陈秀才巧计赚原房》中评价借贷与人者“不见人,徒见金”,大斗进,小斗出,以假乱真,以次充好,重利剥削借贷人。这些手段恰好是资本主义萌芽时期新出现的经济关系和前所未见的新型敛财方式。其它的还有,初刻卷三十八《占家财狠婿妒侄,延亲脉孝女藏儿》展示了因敛财而亲戚间强争恶斗;初刻卷三十五《诉穷汉暂掌别人钱,看财奴刁买冤家主》表现了为敛财而尔虞我诈、巧取豪夺;二刻卷十《赵五虎合计挑家衅,莫大郎立地散神奸》也是为了财产而明挑暗骗,无视于骨肉的分离。《二拍》中描写了各种各样非正当的敛财手段和敛财方式,它们邪恶程度高低不同,给人们带来的危害程度也不同,凌濛初在作品中对它们的态度也不一样,有的是痛恨,有的是揭露,有的是厌恶,有的是鄙弃,有的是批评,有的是劝戒,有的只是平静地写出来。不管凌濛初的看法和评价如何,他客观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现实,这就是重大的贡献。尽管只是写小说,但他所记录的当时经济生活的市井百态是丰富的真实的,都是那个特殊的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特有的社会经济形态的忠实写照,不但有小说的审美价值和教化作用,还会给社会发展史和经济发展史的研究提供可靠的史料。三、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浚定了市场的繁荣为丰富的财产观和文化内涵提供了可能资本主义萌芽对于晚明社会来说是新生事物,由此生发出来的敛财意识对于当时的市民和《二拍》的作者凌濛初来说,都是一种全新的意识,因此,对它的认识不可能一下子就清晰起来,获得一定程度的正确认识需要有一个过程,一开始有些模糊认识是很自然的。首先,当时的人们对于经商敛财的成效难以把握这一点印象很深,开始经商敛财时经验不足,似乎成败不取决于经营者的努力,而是取决于天意。这一点,凌濛初在作品中反复渲染,说明他自己确有这样的模糊认识。初刻卷一的开头语就引用了很多前人的词句,企图证实人生的富贵是命中注定的,不可强求。他引古语所谓“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俗语所谓“命若穷,掘着黄金化做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作为引言,并举例加以说明:有宋朝卞京人氏金维厚,起早摸黑,苦苦经营,到七十岁上才积累了八大锭银子,却在祝寿之夜于酒梦中丢失;而另一位穷苦的王老汉却因病买卜,移床时于梦中获得财宝,这一失一得,正体现了天意。接着,所写故事的情节发展也正是这样的,文若虚以及二刻中的程奇都是开始做生意多次失败,贩猪羊贵,贩羊猪贵,到最后终于得运,成为“转运汉”,做什么生意都赚大钱。所以作者归结说:“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这样的思想在《二拍》的很多地方都显示过。自古以来,人们如果对某种东西缺乏科学的认识和了解,就往往容易把它神秘化,或者推向虚无,或者归于天意,不能够对它作合理的理性的解释。资本主义萌芽期的敛财经商一时还没有形成规律,凌濛初对于早期敛财经商成功与失败的规律还不可能作出合理的揭示,因而对它产生神秘感,在小说中多次把经商敛财的过程传奇化,把敛财的结果理想化,这正是人们对一种新兴思想意识进行初步了解时的习惯性思维模式。尽管这样的模糊认识有些幼稚,但他对新兴事物的好奇和由衷的喜爱之情具有进步意义的。凌濛初对敛财手段的正当与否是有评价的,他对官吏黑心敛财和腐败行径是揭露和批判的,对杀人越货、损人利己的敛财手段也是反对的,他在初刻卷二十二《钱多处白丁横带,运退时刺史当稍》中借贪官李德权贪财受累的事例,奉劝人们不要贪占不义之财。盗贼往往是以盗窃、杀人为手段来聚敛横财的,多数为敛财做下伤天害理之事。但是,凌濛初却对这类人讲义气的一面有赞赏之情,他在初刻卷八《乌将军一饭必酬,陈大郎三人重会》的开篇诗中写到:“每讶衣冠多盗贼,谁知盗贼有英豪;试观当日及时雨,千古流传义气高”。他接着说盘剥百姓的贪官、仗势欺人的公子、祸害平民的举子和秀才等,其实都是真正的盗贼,而那些江湖和绿林中的盗贼“虽然只是歹人多,其间仗义疏财的,到也尽有。”如卷八中,盗贼第二次抢劫王生钱财时,王生求饶,他们就给了他些盘缠;第三次又抢劫王生,王生再求饶,说到伤心处,感动了大王,便给了他一船贮麻,使王生从此富了起来。又如小商人陈大郎在购货路上遇见一个模样奇特的汉子,出于好奇心请他吃了顿饭,谁知那人后来竟然以重金偿还,使他从此有了更大的资本来从事经营,很快就富裕起来了。凌濛初认为强盗既有他坏的一面,也有他善良重义的一面,他们聚敛巨财,却又不十分看重钱财,往往能够慷慨解囊,知恩必报,对尊重他们人格的人总是怀有感激之心。盗贼仗义疏财的情节在《二拍》的不少篇目和章节中都出现过,可见凌濛初是很看重这一特殊品质的。实际上,财产的聚敛和资本的积累本应是为社会经济发展打基础的,它本质上不是为了个人的私利,更不是损人利己,而应是以聚敛财力和发展经济为手段来提高全社会的生产、生活水平,凌濛初当时还不可能从这样的高度来认识敛财意识的重要社会意义,但他凭现实主义创作态度和敏锐的感觉模糊地意识到了这一点。盗贼既聚敛巨财又仗义疏财的品性正曲折地体现了敛财意识的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