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首次下野后的日本之行

蒋介石首次下野后的日本之行

蒋介石与日本帝国主义关系一直是研究中华民国历史的重要课题之一。自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出现了一大批重要研究成果,在学术专著方面,代表性的有:(日)古屋奎二主编《蒋总统秘录》、张宪文、方庆秋合著《蒋介石全传》和(美)汪荣祖、李敖合著《蒋介石评传》等;在学术论文方面,主要有曹德贵的《蒋介石对日政策的主观因素初探》、肖桦的《1927～1937年蒋介石抗日思想的形成及其特点》、余子道的《敌乎?友乎?三十年代关于中日关系的一场论争》、周颂伦的《1927年蒋介石与田中密约述实》、申晓云的《四一二前后的蒋介石与列强》和杨天石的《卢沟桥事变前蒋介石的对日谋略》等。在这些研究成果中,对于1927年蒋介石出游日本都有所涉及,但由于个人的志趣不同,或出于不同阶级立场,或限于史料的掌握,对这一事件褒贬不一、莫衷一是。我个人认为,对于这一事件的研究还不能结束,有进一步研究的必要,因此本人不自量力,在搜集大量同时代史料的基础上撰写此文,以求教于方家。一对加对华政策的影响1927年8月13日,蒋介石突然宣布下野,而且无论国民党内部怎样挽留,还是舆论界如何恳求,蒋介石坚定去职外游。究其原因,诚如他在《留别黄埔同学书》所言,“如果我不辞职,不能跳出这个环境,革命就无彻底成功的希望,就是维持到底,我可预料将来最好的结果,亦不过是数几个军阀的掌柜和现在政客的傀儡而已”。“我今再不能为现在环境所诱惑,所以我决心去了这个不澈的根基,打破现在恶劣的环境”。他还说:“我由此次失败的经历,更觉得自己缺少政治的经验和学识,什么设施,都没有一些根底,自知浅陋,贻误党国,所以决心要去游历各国,至少要研究五年以上的政治经济学”(P555-559)。在这里,蒋介石把自己离职出国的原因归结为,他处在一个“恶劣的环境”中,出国游历是为了离开这个环境。事实上,他图谋“在国际上工作”,以造成一个有利于他的国际环境,于是他选择了离职出国。既然选择了出国游历的策略,那么蒋介石为什么要把他的首选目标锁定为日本?首先,日本曾在“宁案”和“四·一二”事变问题上给蒋介石支持。尽管“四·一二”事变后,田中内阁取代了币原内阁,并采取不同于币原内阁的外交政策,但是田中对武汉、南京两个政权的态度相当明确,并多次公开表示对蒋介石本人的好感,田中还让人转告蒋介石:他“同情蒋在中国建立新秩序的努力”(P132-133)。与日本对蒋介石的明确支持不同,自南京政权建立后,英美两国对蒋介石并没有示以特别的好感。其次,蒋介石有日本情结。蒋介石曾在日本学习生活达6年之久,在日本有一批他所谓的“日本朋友”。同时,这时的蒋介石常以中山先生的最亲密的战友和学生自诩,中山先生革命一辈子离不开日本,他也想像中山先生一样能得到日本的支持。另外蒋介石身边的亲信像张群、戴季陶、黄郛等,又都为东京路线的鼓吹者,因此蒋介石把争取国际支持的希望首先放在日本也是顺理成章的。再次,蒋介石出游日本的直接目的是为了“谒见宋太夫人,征其对美龄女士婚事之同意”(P217),以便蒋宋联姻。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蒋介石政权并不稳固。在政治上,有来自汪精卫和胡汉民等政治集团的挑战;在军事上,他还没有绝对的优势,有拥兵自重的李宗仁、白崇禧的桂系、手握重兵的冯玉祥的西北军和反对他的唐生智的湘军。虽然他自己宣称是中山先生的最亲密弟子和新生代的领袖,但是当时的国内外舆论并不这样认为,而举世公认为中山先生接班人的是汪精卫。因此,在政治方面,蒋介石渴望能得到孙夫人宋庆龄的支持或认可;同时,在理财方面,他渴望能得到宋子文的帮助。虽然当时宋美龄已同意与蒋介石结婚,但是她要求蒋介石必须征得其母的同意,而宋母当时正在日本养病。为了能使蒋孙宋孔联姻,巩固自己的政权,蒋介石不得不去日本。最后,蒋介石出游日本,不能不考察当时的中日关系。当时中日关系正日趋紧张,排日抵制运动弥漫在整个华中华南地区(P370)。这是因为在这一年4月的田中内阁上台后,采取了明显不同于币原内阁的对华政策,对华政策日趋强硬。首先是同年6月日本出兵中国山东,接着召开了臭名昭著的二次东方会议。在东方会议上,田中内阁确定了新的对华政策。对于东方会议,当时国人曾给以极大的关注,虽然田中奏折还没有被揭露,但是田中新的对华政策——积极的满蒙政策还是在国内得到了及时地披露。当时国内影响较大的《东方杂志》在同期中先后刊登了《日本的东方政策》、《日本出兵山东的用意》、《美报论日本积极侵掠满蒙》、《万目睽睽的日本对华新政策》和《日本心目中的满蒙政策》等文,对东方会议和田中内阁新的对华政策有较全面的报道和披露。但是它不是新东方政策的全部,蒋介石想了解日本新的对华政策的全部和真实意图也不得不去日本。总之,蒋介石第一次下野后坚决离职出游,是多方面因素的结果。不过有一点必须指出,这次出游是发生在蒋介石失意时,而日本的支持和帮助则是他能否东山再起的重要条件,因此蒋介石对这次出游日本是抱有莫大的希望。蒋介石就是在这样的心情和背景下出游日本的。1927年9月28日,蒋介石携带参议张群、前南京市长刘纪文、军医部的陈方之,及秘书二名、随从四名,乘坐“上海丸”号东渡日本([P554)。29日中午,蒋介石到达长崎,并发表了简单的讲话,声称:“此次来日本,去前次来时已阅十三年。近来进步实可迥异。本人拟对日本熟加视察研究,以定将来之计划,且日本友人颇多,故乘此间地之机会,以温故交,并愿与日本诸名士订交,此外并无目的。而此后行动亦无所决定,拟暂赴云仙静养。”(P581)此言一语破的,道出了蒋介石出游日本的真实目的:研究日本现况,培植友谊,并寻求日本人的支持和帮助,以决定他“未来之计划”。蒋介石抵达日本后,立即前往云仙。10月3日,蒋介石乘火车到达神户,由宋子文安排住进有马大旅社,拜见了在有马温泉养病的宋太夫人。由于蒋介石同意改信基督教,宋太夫人就同意了蒋介石与宋美龄的婚事。这样蒋介石出游日本的第一个心愿实现了。10月4日,蒋介石从神户出发,经宝冢、奈良、大津、箱根、大涌谷、汤木、芦之湖、热海、伊东和东京等地,漫游了20天。10月23日,蒋在东京发表了本人对于中日关系的政见书——《告日本国民书》。在《告书》中,他向日本人陈述了中国革命的理由:“中华民族解放与中国国际地位平等,为国民革命之目的,亦即中日国民共同奋斗之基础。中日亲善非少数人结合所能成功,必待两国民间自动的自觉的精神之团结。中国革命成功之速迟与日本之安危有密切关系。”(P120)针对田中内阁的积极的满蒙政策,他呼吁“中日亲善”,宣称:“中正尝以为,欲期中日亲善之实现,必先扫除两国亲善之障碍。障碍维何?厥为中国国民所共弃之军阀也。”(P120)表示“吾人今后努力亲善工作,首当扫除国民间从前之误会与恶感,以及亲善障碍之军阀”,希望日本“予以道德及精神上之援助”(P120),实现日本“所盛倡共存共荣之理论”(P218)。这不像是对日本“国民”的告白,而像是给日本政府的一个政治文告。通过对《告书》的分析,我们看出,蒋介石是赞同日本人提出的中日共存共荣的理论,坚持中山先生“中日亲善”的中日关系论的基本观点,并委婉地提出了他的中日观,即,如果日本当局抛弃北洋军阀,支持他统一中国,他愿意对日本的“亲善”“共存共荣”。但是日本政界对于蒋介石的《告书》反应比较冷淡。从10月24日起,蒋介石在东京对日本军政人物,社会名流公开地和秘密地展开了“有近似行军一般的访问节目”(P218)。在此期间,蒋介石最期望、最关注的如他对张群所云:“这次访日最重要的是和田中会谈”(P218)。由此可见,田中会谈在这一次访问中的份量。通过剖析这次会谈的内容,我们就能比较正确地把握蒋介石出游日本的真相。1927年11月5日,蒋介石与田中在田中的青山私宅举行秘密会谈,史称“青山会谈”。出席会谈的除蒋介石、田中外,还有翻译张群和佐藤安之助,佐藤做了会谈记录。关于会谈记录主要有二种不同的说法。一种是中华民国总统府保存的记录,另一种是日本政府保存的记录。由于民国总统府的记录有为蒋介石饰美的因素,所以这里是以日本保存的记录作为立论分析的依据。从会谈记录上看,双方是在十分友好的气氛中展开的。蒋介石执“弟子”礼非常恭敬地聆听田中的“指教”,并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谈了自己对中日关系的看法和自己的打算。在田中的“指教”中,其核心内容是,以他为首的日本政府将全力支持蒋介石的南方统一事业。田中说:“在国际关系允许的条件下,或在不牺牲日本的利权等条件下,对您的事业,将不惜给予充分的援助”。“(您)要单独地先把南方巩固下来,日本对此必将给予最大限度的援助。您在南方打下坚固基础的事业中将会如意。”其条件(美其名曰我的参考)是:“您不必过份着急北伐,首先在于巩固自己的地盘。北方张、阎、冯的争斗,可让其自找归宿,还是放任不管为上策。”同时田中强调日本在满洲的特殊利益,“日本的希望只在于满洲的治安得到维持”,并否认日本历史上对奉系军阀张作霖的支持,说“日本绝对没有支持过张作霖,不用说是物质,就是替张说话等等也从来未有过”(P221)。通过对田中“指教”的分析,我们不难看出:日本政府看好蒋介石,并且愿意支持蒋介石统一南方,但是又不主张蒋介石统一全国。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动向是,日本准备放弃对张作霖的支持,但是希望蒋介石要高度重视日本在满洲的特殊利益。在会谈纪要中,蒋介石首先对国民革命军即将出师北伐进行了辩解,“不过是由于当时的形势,生怕不进行北伐,反而会祸起江南”(P221)。接着蒋介石谈到了他的志向,“(他将)负起完成革命,实现统一的任务”(P222)。至于日本在中国的特殊利益时,他的态度是,“日本有必要帮助我们同志早日完成革命,消除国民的误解”。如能是,他保证“满蒙问题也便容易解决,排日行动当可绝迹”(P223)。最后他真心地希望,日本能否像俄国一样,对中国革命进行干涉与援助。为此他不怕“被人看作是卖国贼,遭致国人的唾弃”(P223)。通过蒋介石的辩白和告解,我们不难看出蒋介石的意图,他非常希望日本政府支持他完成北伐,统一中国。只有这样,中日间的“满蒙”问题也容易解决。正当要田中给予明确的说法时,田中中止了会谈。由于与汪精卫有约,蒋介石也于11月8日匆匆地离开日本,结束了为期近三个月的出游日本活动。从会谈记要上看,表面上,如果当时田中给出一个答复,蒋介石一定死心塌地地投靠日本,但是联系到当时日本对华新方针以及田中其人,这样的答复是永远不可能出现的。田中义一是一名恶迹昭彰的大陆扩张主义者。他一贯主张“经营大陆”。早在1913年,他就亲自来到中国东北进行窥探,并著有《滞满所感》一书,宣称:日本为了“南满”曾发了20亿国币,有23万人付出鲜血。我们之所以在20年间赌国运打两次战争,“就是因为我们认为大陆扩展乃日本民族生存的首要条件”,“利用中国资源是日本富强的唯一方法”,“日本政府必须确定经营满蒙的大方针”。他表示决心把“满蒙”变成“世界上最昌盛的殖民地而奋斗”(P263)。再次,早在青山会谈前,日本通过东方会议和《田中奏折》已经确立了新的对华方针,其总战略:“惟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对于满蒙,田中说:“我对满蒙之权利如可真实的到手,则以满蒙为根据,以贸易之假面具而风靡支那四百余州;再以满蒙之权利为司令塔,而攫取全支那之利。以支那之富源而作为征服印度及南洋各岛以及欧罗巴之用。我大和民族之欲步武亚细亚大陆者,握执满蒙利权,乃其第一大关键也。”(P378-379)由此可见,田中政府对于中国的满蒙地区是势在必得,因此要求田中同意蒋介石的要求无异于与虎谋皮。从会谈的内容上看,其基本精神与10月23日的《告书》内容基本上是相同的,都是强调,实现中日亲善的前提是扫除军阀——奉系军阀张作霖的统治,区别在于,《告书》是务虚——所谓的日本国民,而会谈是务实——当时日本最有实权的田中;《告书》所指的内容还比较隐晦,而会谈则明白无误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田中的谈话实际上与日本的新东方政策如同一辙。其基本点都是维护日本在满蒙的特殊利益,不同点在于,田中明确地告诉蒋介石,日本政府看好蒋介石,并且也愿意支持蒋介石统一中国南方,但是蒋介石上台后,必须重视日本在满蒙的利益。因此可以说,这一会谈记录是真实可靠的。总之,在蒋介石整个出游活动中,我们可以看出,蒋介石有所得,就是实现了他的初衷——与宋美龄订婚,也与日本朝野人士培植了友谊,并得到了日本政府对他支持的承诺;也有所失,就是失望。蒋介石对田中不支持他出兵北伐,推翻北洋军阀感到失望。在得失衡权之间,蒋介石认为,失大于得,这次出游是一个失败。这是因为蒋介石的这次日本之行,他的最大的期望是得到日本对他的支持,对他全面绝对的支持,特别是支持他完成北伐,统一全中国。但是日本只给他有限的支持,而且还明确地表示反对蒋介石北伐,统一中国。而这一问题的正确解决对于当时的中日关系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在这一问题中日不能达成某一共识或谅解,就可能成为新一轮中日冲突的焦点。田中会让步吗?不可能,其理由如上。蒋会妥协吗?也不会。因为妥协了,蒋介石就成了中华民族的卖国贼,中国人民不会原谅他,他的政府就会垮台。对于这点,蒋介石当时就深深地认识到,因此会谈结束后,蒋介石沮丧地在日记中写道:“综核今日与田中谈话之结果,可断言其毫无诚意,中日决无合作之可能”(P218),日本“必将妨碍我北伐之行动,以阻击中国之统一”。“余此行之结果,可于此决其为失败”(P38)。四对日思想的缺失在中国近代史上,由于受地缘关系的影响,中华民国历届政府都有亲日的倾向或行动,当时的蒋介石政府也不例外。这是因为:(一)在较长的一段历史时期,日本国的境况与中国相同,倍受西方列强的欺凌和压迫。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发奋图强而逐渐摆脱了西方列强的侵略,成为亚洲仍至世界发达国家。因此从中日甲午战争后,特别是日俄战争以后,许多中国的仁人志士把日本看成效仿之国,认为现在之日本就是将来之中国,因此近代中国人对日本国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对此中山先生曾说:“日本维新是中国革命的第一步,中国革命是日本明治维新的第二步,中国革命同日本明治维新实在是一个意义。”(P365)由此可见,中山先生对于近代日本是十分赞赏的。(二)由于近代日本实行比较自由的政策,许多先进的中国人来到日本学习和革命,近代日本实际上成为培育中国革命党人的温床,许多革命人像孙中山、黄兴、蔡锷、李达等把日本作为其活动的基地。因此在辛亥革命结束后,民国政府一直有一个亲日派集团。最初蒋介石就是其中之一。之所以国民党内部有一个亲日派,还在于,日本的对华政策不是铁板一块,不是所有的日本人始终抱着对华侵略的野心,在其内部有分歧。如在田中的积极的满蒙政策出台前后,就有日本人反对它,当时日本的著名的经济学家堀江归一就说:“就日本之经济的立国论之,满蒙地方确实占特殊地位,吾人不能不谅解之。但若因此却欲出于特殊行动,则大谬不然矣。此即吾所以不赞同田中内阁之所谓积极政策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