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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女性一种审美模糊的现象

“灰色女性”是社会科学界关于社会行动的女性的学术名称。“包括为了金钱为男性做奸淫和小妾、摩女、三名陪同女性和其他与色情行业相关的女性。”由于他们的“职业”,即生活方式与正常社会不同,因此被视为“灰色”。(P157)近现代文学史上曾一度比较兴盛的娼妓题材,在经过了建国后几十年的沉寂后,近年来在文坛上又活跃了起来。改革开放之后,“灰色女性”在中国社会上逐渐沉渣泛起是其文化书写增多的一个现实原因,当然这其中似乎还有更为微妙的“文学”原因:一,对女性“卖身”故事的倾情泼墨容易引发出有关底层、苦难、社会批判等被主流话语大力推崇的“主旋律”声音;二,此类讲述同当下公众大感兴趣的“性”话语往往有着密切的联系;三,有关物质崇拜、道德焦虑或性别政治等文学母题也可以从一个女性“以色易财”的故事中得到生发、延展。当然,最值得关注的还不是文坛何以突然对这一特殊人物类型产生了浓厚兴趣,而是当代作家的书写方式。同历史上的青楼文学相比,“灰色女性”的当代文学表述呈现出一种怎样的文学新质,又包含着何种的文学隐忧?我想从有关这一特殊人物类型的几个叙事关键词出发开始对这一问题的深度思考。“沉浸—沉沦/救赎“沉沦”和“救赎”的倾向性不明自言,即沉沦乃一个人掉进了一个肮脏、邪恶、龌龊的所在中去不能自拔,救赎则暗示着一股外来的或自身的力量将沦落之人拯救到一个光明、美好的环境中去。汉语语汇中似乎没有比对娼妓的描述更符合这种“沉沦—救赎”模式的了。一个女性变成娼妓的过程往往叫做“沦落风尘”、“跳进火坑”,走出色情业的过程则叫“从良”、“回头是岸”。这种沉沦/救赎话语是建立在卖淫可耻、妓女没有人格尊严等主流价值观之上的。“性就像性别一样,也是政治的,它被组织在权力体系中,这个体系奖赏和鼓励一些个人及行为,惩罚和压制另一些个体和行为。”(P442)以身体谋利益的“灰色女性”在主流话语中显然一直是处于性等级制的底层,属于被普遍认为的所谓“邪恶的、反常的、不自然的、受诅咒的性”之列。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晚清和五四,“废娼”绝非是仅仅关乎这一特殊人物群体的问题,而一直是和社会改革、妇女解放、“保国护种”等严肃而重大的社会公共事务相联系的(可参见李大钊、周作人等有关废娼问题的言说),而在这一基础上对妓女的沉沦/救赎书写就似乎更加具有充分性和必要性。沈从文写于30年代的《丈夫》便是这种“沉沦—救赎”模式的典型之作。在妓船上做生意的女人,“慢慢的与乡村远离,慢慢的学会了一些在城市里才需要的恶德,于是这妇人就毁了”。“做生意”的职业让人性低迷、价值沦丧,而乡下丈夫的一次探亲过程则是沉沦的人性终于复苏、张扬和升腾的过程。沈从文在《丈夫》中虽然仍然延续了他一贯的平和冲淡的叙述方式,但是有关愚昧/文明、邪恶/正义、沉沦/救赎、卑贱/高贵的二元对立话语清晰可辨,一向愚钝怯懦的乡下丈夫终于涌起血性带妻子逃离皮肉生涯的结尾昭示了救赎的成功,也完成了对卖淫者和卖淫制度的批判。当代作家则似乎要有意打破这种“沉沦—救赎”模式的意义链。刘继明的《我们夫妇之间》(《青年文学》2006年第1期)同样以丈夫(“我”)叙述视角写到了妻子的卖淫,但却是一个“有沉沦、没有救赎”的故事。夫妻双双下岗、再就业无望(开摩托车载客的行径被警察取缔),无奈之下妻子卖淫接客。如果说这一切都是按照我们所熟知的“穷极则娼”、“逼良为娼”的路子进行的话,接下来的情节却逸出了《丈夫》中“妻子沉沦、丈夫救赎”的情节模式。“我”从最初知道妻子营生的狂怒,到平静下来后以摩托载妻子“上班”,再到“丝毫没觉得难为情”地建议妻子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做生意”,以及主动提出在楼下给妻子做“保安”。夫妻“合力”卖淫的故事在叙述者细节化的叙述下,似乎不再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天下奇谈,它所打破的不仅是读者对妓女叙事“沉沦”之后必有“救赎”的前后照应的惯性期待,在一种对主人公生存方式不作价值判断的冷静客观叙述下,它甚至会引导读者对围绕妓女而来的“沉沦/救赎”话语进行一种质疑性思考:在小说所不断堆积的生存窘境下,底层人有没有“沉沦”的权利?而这一切到了吴玄《发廊》(《花城》2002年第5期)中似乎更加明朗起来。妹妹方圆从乡下来到城里开发廊,这让在城里做中学教师的“我”和妻子颇感尴尬,于是便千方百计地要给她谋一个“正经”工作。故事一开始似乎预设了一个“沉沦/救赎”主题,但实际却是虚晃一枪,“不仅改变了方圆的生活也改变了她的内心”的“发廊思维”如何步步为营对“我”所操持的道德标准反戈一击,以及方圆如何经营发廊、如何离不开发廊、如何穿过暧昧的界限终于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妓女,才是叙述者真正乐此不疲的叙述对象。小说甚至在有意无意之间告诉读者,方圆开发廊不仅为钱,还因为找到了一条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她在发廊生活中的如鱼得水、自足自乐使叙述者“我”也发出了这样一种感叹:“若不是开发廊,方圆的命运将是这样:16岁或者17岁,嫁给周作勇,17岁或者18岁,生下一个孩子,过几年20岁或者22岁,再生下一个孩子,然后就老得像个老婆了。以前西地一带女人的命运,大抵都是这样。……不管怎样,发廊确实改善了像西地这种地方女人的生活质量,她们不开发廊是不可能的。”值得注意的是,这出自城市小有知识者之口的话是以一种认同而非反讽的语气说出来的。有批评家说,“《发廊》似乎有一种让你感到不安的力量,因为它把我们大家都意识到但都不说出来的合理性说出来了。”的确,《发廊》的叙事格局似乎在表明“发廊女”道德法律意义上的不合法不能掩盖其人性人情意义上的一定“合理性”,而它之所以让人感到“不安”的原因是,这样一种有违人们有关色情业女子“沉沦”、“堕落”惯性认识的另类声音通过叙述者的诸多话语修辞在文本缝隙中顽强地生长了出来。对青楼女子形象的多元建构并不是自当代作家开始。丁玲写于1928年底的《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就采取了一种非道德化叙事,写到了一个并不觉得嫁人有什么好处的妓女阿英,在世人所认为的丑陋、龌龊的卖淫生涯中,非但没有通常的耻辱与罪恶感,反而发现了“正常”生活所没有的“有趣”、“舒服”。这种根本背弃“沉沦/救赎”话语的妓女书写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天方夜谭,它独特的女性视点和边缘体验的真实性近年来已受到某些学者的注意,它对妓女和“妓女文化”的非批判性是以打破、颠覆“沉沦/救赎”模式中的性等级制(妓女带有交易性质的性行为就一定要比一般意义上的性结合低贱、龌龊)为基础的,它执着于从性行为本身(性爱中的双方感受等)而非外在于它的社会意义来界定性价值。这种拒绝或改写“沉沦/救赎”模式的妓女书写,如果说在现代作家那里的出现率尚相对较小的话,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当代作家笔下则并不鲜见了。当然,更值得关注的一个问题是,与《丈夫》、《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中两种倾向性刚好相反的妓女叙事在各自的文本中独立而泾渭分明的价值呈现相比,当代文本的叙事立场则似乎复杂得多:一方面,既避免对“沉沦/救赎”话语的照搬全收,放弃对卖淫者一棍子打死的“堕落”指认,比如《我们夫妇之间》将批判锋芒更多指向造成夫妻“合力”卖淫的不平等社会现实,而非当事人的精神沉沦,《发廊》对在发廊中感到“乐在其中”的另类发廊女方圆的非批判性描述,《明惠的圣诞》(邵丽《十月》2004年第6期)对于一进城就到各洗浴中心求职、对客人的买春需求来者不拒、努力对每个男人施展温存的明惠的倾情塑造;另一方面,又注意不至于因为对主流娼妓观的全盘抛弃而影响文学文本的大众可接受性,于是便运用一系列苦心经营的话语策略来有效“限定”这种对“灰色女性”进行非道德化书写的完全表达,如《我们夫妇之间》中对卖淫问题的无奈认同是放置于生存极端窘迫的“苦难”语境下进行讲述的;《发廊》则一边饶有趣味地叙述方圆自在自为的“发廊‘情结’”,一边加上些许操持主流视点者对方圆的看法,以期形成对方圆这一另类“发廊女”形象建构的一定补充;《明惠的圣诞》抛弃了“沉沦/救赎”话语中卖淫女是万般无奈的“受害者”或毫无廉耻的“邪恶者”的两极对立指认,但终究为一度打定主意一直“卖下去”的女主人公,安排了一个欲求“从良”而不得的十分主流化的结局。对“沉沦/救赎”叙事话语的既需求又超出,使得当代“青楼文学”表现出了异常丰富而复杂的多元审美特征。物欲话语中的批判倾向青楼女子与普通女性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前者身体的商业性。阿里夫·德里克说过:“身体是资本,也是象征的符号;身体是工具,也是自身控制和被控制被支配的‘他者’——在身体和社会之间,具有多种不平等的权力关系。”一个“灰色女性”的躯体如果说昭示了什么权力关系的话,在最直接的意义上便是连接起了男人的性欲与女人的物欲。以身体谋取利益的女子在弗洛姆那儿是典型的“物化的人”,“他/她的‘自利’已转变为把‘他/她’塑造成为能雇佣‘他/她自身’的主体,塑造成为在人格市场上能赚到上好价钱的商品。”(P76)主流话语中有一整套有关身体/情感、物质/精神、金钱/人性的二元言说,而娼妓则是一个为了得到其每一对立项中的前者而放弃后者的典型群落。对于她们的这种“物化”行为,当代青楼文本一般没有采取简单的道德化视角,而是在肯定人的生存权、发展权的基础上基本以一种相对宽容和温和的“体恤”姿态来看待那些底层或非底层女性的个人化选择:(1)没有多少心灵挣扎、“自愿”以身体换钱的女性人物在当代文本中多了起来。如《发廊》中在发廊生活中“如鱼得水”的方圆,《阿瑶》(巴桥《钟山》2003年第4期)中南下广州找工作的过程就是一家一家发廊挨着看,定下一家后下午就开始接客的阿瑶,《爱你有多深》(荆歌,作家出版社2004年1月)中感觉洗头房里“挣钱多而且容易”是来到城里后所度过的最“快乐”时光的马红等。相对于张爱玲《第一炉香》以几乎全部的篇幅展现葛微龙走向风尘时的心理挣扎,当代作家大大简化了一个普通女性成为一个性交易从业者的过程,这种“简化”显示出当代作家基本持一种笃定平和的心态对待笔下“以身体赚钱”的主人公,最起码严厉的道德苛责态度已有所收敛。(2)在讲述一个女性的物化问题时,有些文本会夹杂着某些议论性的感慨,而这些出自叙述者之口的声音在很多情况下一般也是针对物化女性的这种非批判倾向而来的。如魏微在《情感一种》(《青年文学》1999年第7期)中对于为一份体面工作而委身于人的女研究生栀子有这样一段描述,“她喜欢和谁做爱就和谁做爱,和这个男人是做爱,和那个男人也是做爱,做爱不但得到快乐,而且比快乐更重要的,还是利益……”,言之凿凿的从容镇定与无谓无惧的坦率轻松,得益于叙述者在背后的宽容认可,或者最起码叙述者拿不出更为有利的证据去对抗这种“人性化”的声音。再如《紫蔷薇影楼》(乔叶《人民文学》2004年第11期)中对于小丫做“小姐”的问题,叙述者非常明确地提到了“物欲”,“她身体里的处女膜与破她的男人无关,是她用自己的双手裹着坚挺的钞票冲进了自己的内部,让自己抵达了心醉神迷的高潮”,又对小丫由坚持不卖身到自愿卖身的变化解释道,“白和黑放在一起,格格不入。但当把其间的色彩渐变过程一个细格一个细格地展开,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其实没有什么让人吃惊的事情。一切都有因可循,一切都顺理成章。”戴维·洛奇把小说看作修辞性艺术,“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小说家‘劝说’我们与他同持某种观点;如果成功,读者会沉浸在那种虚构的现实中,如痴如醉。”(P9)这些并非出自人物之口,亦并非以反讽面目出现的语句段落,有着极强的“劝说”效果,接受它们暗示和引导的读者往往会不自觉走进叙述者的视点中,降低而非增强对“灰色女子”性商品化选择的道义谴责。不过,当代作家固然会在物质话语已基本合法化的今天对于色情业女子的物化行为表达一定程度的宽容和理解,但却不能将她们描述成一台赚钱的机器并盎然讴歌,更无法回避人物被物欲牵引之后的价值真空问题。事实上,上述物欲话语只是此类题材表述的一部分内容,另一种我称之为“爱欲话语”的东西,即着眼于身体/情感、物质/精神、金钱/人性二元格局中第二项因子的叙事话语在有关“灰色女性”的当代文学表述中同样赫然显现。当然,物欲与爱欲的同构并行对叙述者来说是一个棘手的难题,要么物质要么精神、要么金钱要么情感的非此即彼心理已成了我们的惯性认识。于是,某些既不想正面批判物欲话语又不愿放弃人们熟悉亲切的爱欲话语的作家便选择了某种话语“平衡”策略,具体做法是打破身体/情感、物质/精神、金钱/人性之间的二元对立关系,抹平它们非此即彼的界限,在人物的物化行为中叠加上某些精神的情感的因素,或者干脆对物化问题进行精神与情感的“人性化”的阐释。魏微喜欢描述揉和进了“情感”因素的灰色女性故事,无论是小城里底层女性为补贴家用,跟别的男人短期内夫妻似的暂时同居,然后各取所需各奔前程(《大老郑的女人》,《人民文学》2003年第4期),还是小资女性在与权势男人的利益交往中隐隐地生出了一些“爱”与“被爱”的渴望(《情感一种》),她都写得暧昧委婉、绵密韵致。叙述者并不排斥人们的利益结合,但又摆脱不掉“有感情维系的身体交合才是美好的”这样的伦理法则,并对缺失了这些东西之后人们还能否保持心灵的安宁心存怀疑,于是便在这种由物质金钱引发出来的男女关系上罩上了一层温情脉脉的情感面纱,在物欲与爱欲的临界点上寻求对人性的深度表达。朱文颖的《高跟鞋》(春风文艺出版社,2001年)则对主人公的物欲本身进行“精神性”诉求的言说。从小城来到上海的两个女大学生安弟和王小蕊在一种“有钱、强大、拥有力量”的信念下最终均选择了风尘路,但前者比后者更得到叙述者垂青的原因是,她从来没有将自己的选择当作是一种仅受物质利益驱使的行为,而是更强调它与尊严、价值、未来、童年时的上海旧梦等“精神”追求的相通性。由于现代都市中一切的文明、高雅、情趣都是以物质为基础的,而物质的繁富又似乎具有赋予普通事物“不普通”的神性光辉(如安弟眼里王建军姨妈及她穿的“高跟鞋”),追求物质就是追求精神,甚至物质本身变成了一种精神(只是没有准确的命名而已)。小说由两个女性渴望进入繁华世界的物欲出发,却并不对此做“贪图享受”、“好逸恶劳”之类的俗常解释,而是将其转化成探讨物质与精神关系的深度命题(“究竟要走多久,物质才能抵达精神的边缘。换句话讲,精神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得到它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另一部小说《男豆》(钟物言,现代出版社2002年)应该算是试图将物欲与爱欲“打通”的末流,它在对一个既愿意做安逸的二奶又渴望“纯真”爱情的女人的暧昧叙述中,把金钱与身体之间的男女交换同“时尚”、“格调”联系起来,对卖淫进行“化腐朽为神奇”的阐释,“在这个崭新的时代里,卖淫也不失为一种时髦。是男人的时髦,也是女人的时髦。养情人是男人的本事,被人养着是女人的魅力。”修辞的力量是巨大的,或许只有通过这种将物欲“爱欲化”、将物质“精神化”、将卖淫“人性化”的阐释,关注身体本能与物质本能的非伦理、反道德话语,才会被纳入到更易于为主流社会理解和接受的语境中去,或者最起码不至于因为太过“另类”而遭到大众的质疑与反感。痛苦与快乐:“灰色女性”话语的游移贫困、穷苦、来自底层、缺乏生存和发展的正常渠道,一直是现实生活中女性走向色情行业的重要社会原因,进城的农村女性、失业的下岗女工则是这一群体中人员构成的绝对主体,而这一切也决定了娼妓叙述与“苦难”话语似乎有着天然的联系。而且,在人道主义层面从“被迫害者”角度展示底层妇女的悲惨生活从而将卖淫问题的剖析纳入到社会批判主题中去,一直是五四以来现代主流文学对这一题材的一种最重要处理方式(如老舍《月牙儿》、柔石《为奴隶的母亲》等)。相形之下,“愉悦”话语则似乎无论从哪个层面都与这种对娼妓的社会化、阶级化书写格格不入,只代表了对妓女形象的一种“另类”艺术建构,有学者以丁玲《在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为例对它如此界定:只遵从经验化日常感受和个人化情感体验,将卖淫当作一种无关乎社会、他者与伦理的自在自为的生存方式,并在其中感受到了物质与身体的双重满足。福柯曾有一个有关性立法的著名原则,“性在任何一种情况下都不应当成为任何立法的对象。”如果我们破除了性等级制的划分,把妓女看成与别人靠其他方式谋生一样的靠身体谋生的“性工作者”,这种观点也不难理解,而且在卖淫中感到“愉悦”对某些人来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应该说,娼妓文学想象中这种“苦难”与“愉悦”双重叙事话语的划分是极富启示性的,不过当代青楼文学引起我注意的仍然是一个话语“杂糅”现象:一方面,底层、苦难、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这些表征社会批判命题的苦难话语依然存在;另一方面这种苦难话语又很难一以贯之下去,“苦难”与女性的风尘生涯选择之间出现了叙事的裂隙,“愉悦”叙事则在这种话语缝隙中顽强地生长,当然后者也不是以独立的文本样态出现的,而是融合、叠印在有关灰色女性的“苦难”叙述之上的。这主要表现在“苦难”与“愉悦”之间的话语游移现象。既借助苦难氛围的营造构筑社会批判的文化语境,又在对苦难的僭越和超出中走向“灰色女性”的自在自为叙事,是某些“灰色女性”书写呈现出来的一种表意策略。如吴玄的《发廊》写到了家乡“西地”的女孩在贫瘠的乡村没有生活出路,方圆到城里做起了暧昧的发廊生意,其间遭遇了城里人的歧视侮辱,丈夫的腿被撞断以及断腿丈夫的精神折磨,而乔叶的《紫蔷薇影楼》则描写了家庭贫困并为哥嫂不容的小丫南下深圳打工,但工时长、工资低,还要经常遭受各种克扣和骚扰,而辞职后除了一脚踏进洗浴中心之类“卖淫亚文化圈”连保姆的工作也不容易找到,没有一技之长的外来妹靠“正当”职业在城里生存的尴尬和艰难亦力透纸背。这些都是一些底层人苦兮兮的不幸遭遇,而且带有一定的社会批判性,可以对接起此类题材的“苦难叙事”话语模式。不过,这两篇小说的一个共同特征是,虽然构筑了“苦难”背景,但却没有沿着社会批判与人性批判的主题——主人公无奈之下走上“灰色道路”的不平与屈辱感、对主流世界的反抗与怨恨情绪、对自己特殊身份进行灵魂拷问的精神折磨——继续进行下去。《发廊》中的方圆是一个并没有多少心灵负重感的“发廊女”,她的一连串不幸遭遇与她所从事的特殊职业有关,但这非但没有让她远离发廊,在她心里反而似乎滋生出一股浓重的“发廊情结”,从乡村来到城市开发廊是一种“自然”的选择,谢绝嫂子为她谋得的“正当”职业是发自内心,从按摩女到妓女的转变也是在一种“顺理成章”的状态下完成的,尤其在丈夫死后她转让发廊但却产生了一种无所皈依的茫然感,“她还延续着城里的生活,白天睡觉,夜里劳作,可是在西地,夜里根本就没事可作,更可怕的是,每到夜里二点,她的乳房就有一种感觉”,她与发廊生活的相得益彰使得她只有一个结局:南下广州,继续开发廊。小说对方圆这个具有“另类”气质的发廊女不无同情的描述,使其在价值立场上最终超出了“苦难叙事”的话语逻辑,而走上了非道德、反伦理的“愉悦叙事”:有贫困,但却不是“穷极才娼”;有不幸,但也不是“逼良为娼”,方圆对于“发廊”的近乎自觉自愿选择和在其中的身心愉悦感极大地解构了“苦难叙事”强烈凝重的社会批判性,而使得文本向飘逸轻盈的美学格调发展。《紫蔷薇影楼》同样表现出了对社会批判诉求的旁逸斜出。小丫做“小姐”的原因一方面是打工妹生存的不良现实,另一方面,甚至更重要的一方面则是上文提到的小丫的“物欲”。而且从小说的行文发展来看,“小姐生涯”非但没有给小丫带来多少血与泪的痛苦记忆,反而构成了她后来体面地再谋职业嫁人生子的一份重要物质基础,而作为小说叙述重心的小丫与窦新成之间的暧昧缠绵则早已走出了底层生活的“苦难”模式,演绎成了一出从良妓女遭遇旧“客”之后的爱欲纠葛。事实上,在叙述者几近本色的叙述中,既给小丫带来诸多物质利益又给了她身体愉悦的“小姐生涯”是没有呈现出多少伦理或法律意义上的批判色彩的,而一个精明的女孩有效利用了“小姐生涯”从而过上了相对“富足美满”生活的叙述主题也似乎难以在社会批判阶级批判上有所作为,可以说《紫蔷薇影楼》越往后发展愈加疏离“灰色女性”的“苦难叙事”而愈向“愉悦叙事”靠拢。有关近年来底层叙述中“苦难”表述的悖论性处境已为敏感的学者所注意,不过我觉得上述文本中“苦难叙事”的浅尝辄止或旁逸斜出并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欲望话语对苦难话语的中止与稀释,而是当代作家对将“灰色女性”进行道德化两极划分(或者是社会受害者,或者是践踏法律危害社会的邪恶者)的“苦难叙事”原则产生了一定质疑,或者说他们既无意于书写“苦难”与女性人物的灰色生存之间的本质联系,也似乎要有意回避女性走上灰色道路之后对自身及社会消极性后果的话题。将“灰色女性”定位在不平等的社会现实与我行我素的主体诉求之间的中间地带恐怕是他们的一种刻意选择。与上述作品“苦难能指”向“愉悦能指”的滑动正相反,另一些有关“灰色女性”的文学书写则由自在自为的“愉悦叙事”滑向了表征社会批判意旨的“苦难叙事”。巴桥的《阿瑶》在起笔处对于阿瑶的“灰色”选择是相当笃定平和的。作品一开始,阿瑶完全以一幅邻家女孩的面目走进我们视线,直到她租下住处后走进了一家又一家洗头房我们才发现了她身份的“特殊”。对于女孩子进入色情行业的心理波动、情感波澜、世界观价值观的改变,许多作品都是作为“重头戏”来浓墨重彩书写的。不过在《阿瑶》中,我们却看到女主人公南下似乎就是专为做“发廊女”的,她找工作的过程就是心无旁鹜地在一家家发廊中挑选,选中一家后很快就开始了接客的营生,其间所穿插的她与其他小姐的笑闹、逛街及与嫖客真真假假的玩笑,足以使我们认为丁玲对于妓女的“愉悦叙事”描写又一次出现了。但是,随着阿瑶生病、与各嫖客的交往、与小群木头等人的纠葛等故事情节的展开,叙事氛围却发生了变化,阿瑶终究不是丁玲笔下的阿英,她没有后者“看不出有什么结婚理由”的快乐,她在这种灰色生存中既得不到身体的愉悦、也得不到精神的尊严。叙述者似乎想说明的是,即使灰色女性本人将自己的行为当成无关乎他者与伦理的自在自为行为,但整个的社会却不这么看,而外界的歧视和侮辱最终会让她们饱尝痛苦与心酸。小说写到最后社会批判意味已相当明显,而阿瑶坚持不让木头挨身的细节也表明叙述者似乎在努力挖掘她这类女子身上的“人性”之光,而这与开头所描述的那个以非道德化眼光审视自我和他者的自在自为的阿瑶形象也有一定出入。类似的话语转换在孙惠芬《一树槐香》(《十月》2004年第5期)中也能看得出来。二妹子在丈夫死后到娘家村口开起了小饭馆,被丈夫唤起的身体欲望也一度压抑,但后来在来饭馆的打工者吕小敏的感染下,又感受到了身体中的“一树槐香”。身心彻底解放了的吕小敏借助小饭馆做起了卖淫的生意,二妹子虽然后来把吕小敏辞退了,但被激活的身体诉求却再也无法平复,于是她主动向男人表达欲望。这是一种更多源于爱欲而非物欲的身体行为,但是非功利的“愉悦”在乡村不被理解,男人还是把二妹子当成了“鸡”,而且是不用付现款的“鸡”,因为表面上十分疼爱她的哥哥已经用她向税务所长抵了“税钱”。小说最后写到有人在另一家小馆的门口看到二妹子“打扮得要多妖气有多妖气”,可能这时她已成为一个真正的妓女了。叙述者是从身体而非社会因素探索“灰色女性”的形成的,女性本体欲望的表达比过去任何一个时代都要从容、豁达和执著,但是在这个边远小镇性解放与性交易间临界点的轰然坍塌似乎就是须臾的事,底层女性隐秘的渴望与欢娱最终带给她们的只有被轻贱后身体的疼痛与心灵的哀伤。就这样,二妹子自在自为身体探索的“愉悦”表达,终究还是被纳入到了表征阶级不平等和性别不平等的“苦难”话语中,甚至可以说非道德的“愉悦叙事”在“灰色女性”的当代文学表述中似乎仍难以摆脱必要的社会伦理语境而独立存在。女性话语的“文化”叙事“沉沦”与“救赎”的既需求又超出、“物欲”与“爱欲”的相互渗透、“苦难”与“愉悦”的话语游移,表明“灰色女性”的当代文学表述进入了一个新的审美模糊期。它既与多元性伦理下这一特殊题材在当下的特殊遭际相关,也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转向经验化、日常化、世俗化叙事之后的一个必然结果。福柯在谈到性观念的变迁时说:“从18世纪以来,西方社会创造和确定了一套新的机制并把它叠加在原有机制上”,“新的机制并没有代替原有机制,而是削弱了其原有机制的重要性。”(P106)他特别提醒人们性观念的新旧机制之间的关系并非“取代(replace)”而是“叠加(superimposed)”,两种乃至多种性话语之间的叠印、叠加可以说是一种文化常态。20世纪以来西方逐渐产生了一种破除性等级制的文化思潮,如一种更民主的性话语宣称:“应以下列标准来评判性行为:伴侣对待对方的方式,相互关心的程度,有没有强迫性,以及某种关系所能提供的愉悦的数量和质量。无论是同性恋的还是异性恋的,是一对一的还是群体的,是商业性的还是不要钱的……”,(P407)这是一种承认包括妓女卖淫在内的一切边缘性性行为具有一定合理合法性的性观点,它执著于从性行为本身而非外在于它的社会意义上来界定性价值,是西方某些国家将卖淫做非罪化处理的性学基础。当然,这种性话语只能以福柯所说的“叠加”的方式出现在社会已有性观念的薄弱裂隙处,不但从来不占主流,还因其对现有伦理、法律、社会秩序等方面的冲击力破坏性,不断遭到主流话语的抵制和剿杀,这在传统观念十分强大的中国似乎尤甚(比如我们这里用的“灰色女性”一词比起西方人用的“性工作者”来具有更强的伦理意味,它已先验地将这一类女性置于“灰色的”、“非正常”境地)。当代作家描写“灰色女性”时在沉沦/救赎、物欲/爱欲、苦难/愉悦之间迂回曲折、非此非彼又亦此亦彼的“犹豫表达”现象,应该说就与这种性话语新旧机制“叠加”下难以对“灰色女性”进行单一的价值判断相关。对于那些确有生存的压力与不幸,但也的确受制于物欲的蛊惑或性欲的牵引,而一头扎进“灰色生存”中的女孩,该批判还是同情抑或宽容?怎样批判,又如何同情?面临不同性观念纷至沓来的当代作家对此要做出一个泾渭分明的回答并非易事。上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的日常化、世俗化、经验化转型,也促成了“灰色女性”当代文学表述的审美模糊化问题。日常化即从琐碎、日常、乃至庸常的生活支点寻找叙事切入点,世俗化即从现实、世故、俗常的人性诉求中寻找价值依循点,经验化乃从即时、片断、感性的审美判断中寻找文化关注点,这三点对有关“灰色女性”道德化两极划分的文学界定(或者是社会受害者,或者是践踏法律危害社会的邪恶者)都造成了不小的冲击。不少当代作家开始放低写作姿态,拓宽包容力度,对人性的理解也似乎更趋个人化、本能化。于是,一批既不标识人性高度、又不逾越人性底线,身陷风尘却并无自我“沉沦”感的“浑浑噩噩者”,取代了因厌倦交际花生活而自杀的陈白露、当妓女后产生了浓重厌世恨世末世情怀的“我”(《月牙儿》)等现代文学中的“经典”灰色女性形象,成了当代文学书写的重心,如《我们夫妇之间》中的夫妇俩、《发廊》中方圆,《大老郑的女人》中大老郑的“女人”等。叙述者对这些人物非批判性的设身处地描写,以及对卖淫问题的包容性态度,使得当代文学的“灰色女性”表述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了非道德反伦理的“愉悦叙事”的意味。当然,问题的另一方面是,对于妓女这一既违背传统道德又违反我国现行法律的特殊群体所进行的“愉悦叙事”,即使是抱着艺术对主流话语“另类”虚构的目的,也需格外小心地设计一个有一定大众可接受性的话语空间。而且,“愉悦叙事”在情节设置、人物命运安排方面对作家也有极大的挑战。丁玲删繁就简,非常明智地选择了单纯的故事链(阿英与阿姆等人的日常交往)、短暂的时间链(从早晨到晚上一天的生活流程)、单一的叙述视点(阿英的视点),才确保了阿英在妓女生活中的确感到“嫁人不如做娼”的一种无关乎他者和伦理的“乐在其中”感,否则就有可能像《阿瑶》、《一树槐香》中那样一如欲静而风不止的树,欲求“愉悦”而不得。当代文学中最具有妓女“愉悦叙事”意味的是艾伟的《小姐们》(《收获》,2003年第2期)。它描写了一个将乡村葬礼演绎成了一场欲望狂欢的“小姐们”群像。做起生意来毫不含糊的“小姐们”在小说中却绝非是以危害社会的邪恶者面目出现的,叙述者没有任何障碍地将她们处理成了这个有关成长、权威、肉身等多重现代主题的核心人物,并将城里的“小姐们”放置于愚昧闭塞的乡村场景中,完全以一种非道德化的目光着意挖掘了她们身上的现代性、青春和美,甚至可以说是对“小姐们”的诗性升华。《小姐们》的话语裂隙在于它将叙述重心放在了“工作”之余的小姐们身上,而对这一族群得以安身立命的一些本质性生存场景做了虚化处理,似乎仍然是对她们“本能化”生命观拒绝进行价值判断的一种策略性回避。因此,尽管“愉悦叙事”对文学的妓女形象建构开启了一扇新奇的另类之窗,而且也不是没有一定的人性基础,但它的单独使用和完全使用似乎仍是一件极为艰险,甚至说有一定风险的事,而上文我们所分析的当代文学对“沉沦/救赎”话语的既需求又超出、物欲的“爱欲化”表达、“苦难”与“愉悦”间的话语游移等文本修辞现象,应该说就是对这种非伦理反道德叙事的诸多必要补充和修正,唯其如此,一种多维、多端、化简为繁的文学叙事才能在这个时代得以生发、延展。相对于古典文学中将青楼妓女或者描绘成杜十娘、李香君那样气节冲天的千古绝唱式人物,或者描述成贪财好利的淫欲无度者(如《海上花》、《九尾龟》等),相对于现代文学中对妓女进行“苦难”或“愉悦”各执一端的分别书写,当代文学的这种欲求摆脱二元对立思维模式,试图在沉沦/救赎、物欲/爱欲、苦难/愉悦之间寻求折中或调和的话语运作方式,无疑更加注重表达生活的广博多姿和人性的暧昧难明。在现实层面上,它也似乎更接近“灰色女性”苦乐相生的生存真实,文本层面上则超越了单一的叙述视角或叙述方式,实现了文学表述的审美增值。当然,由于某些作家过分追求价值取向的暧昧与多元,在一种“既不敢肯定,又不敢否定”的摸棱两可中走向了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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