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孙墓志与晚唐政局

唐孙墓志与晚唐政局

最近，作者获得了墓志铭的碎片。墓志铭呈矩形，长约100厘米，宽约70厘米。墓志较完整，文字清晰，楷书阴刻。志文共50行，满行36字，全文共计1604字。标题为“唐丞相梁司空致仕赠司徒乐安孙公墓志铭并序”，书丹者为孙偓长孙孙璨。根据志文，墓主孙偓去世后与妻燕国夫人合葬祖茔，葬地应该在“河南府河南县平乐乡杜郭村”，即今河南省洛阳市孟津县平乐镇一带。因墓志涉及唐末、五代史颇多，可以补正史书之缺。本文拟对此墓志作初步考释，并对相关问题予以探讨。兹将墓志录文标点如下唐丞相梁司空致仕赠司徒乐安孙公墓志铭并序凤翔四面行营都统、金紫光禄大夫、门下侍郎、兼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判度支盐铁诸道转运等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侯、食邑一千户，讳偓，字龙光，魏郡武水人也，故属乐安。盖齐大夫书之后，至晋长秋卿道恭，有子曰顗，避地河朔，后世居焉。顗五世孙，魏光禄大夫惠蔚，为本朝大儒。自时厥后，不陨其业。光禄玄孙之孙嘉之，开元年宋州司马致仕。有子四人，逖、遹、遘、造。府君即遘之曾孙也，皇任左补阙、赠工部侍郎。祖起，皇任滑州白马县令，赠右仆射。父景啇，皇任天平军节度使，谥曰康。府君乃第五之嫡子也。统冠擢第，释褐丞相府。僖宗幸蜀孔公辟户部巡官，首状监察，太常博士，朱绂。自工部员外，出牧集郡。历比、勋二员外、刑户司封三正郎。太师崔公节镇许、滑，兼领租庸，署为判官，奏御史中丞。时博野、奉天久积嫌舋，密迩行在，动系安危。僖宗召以谏议大夫，将命和解。振儒服而冒白刃，同列皆相为战栗。曾未浃旬，竟排其难。又以初平襄邓，将还旧都。两蜀交锋，贡输不入。始命大臣张渎，自左绵告疾而回，中外佥论非府君不可。皇帝临轩慰勉，面锡金紫，奔一车之命，践不测之地。夙驾载燧，复安二境。济大行山陵之用，昭宗郊天之费，皆府君之力也。后为同人所谮，左迁黔巫。居二年，拜秘少、太常少卿，再授大谏，宣抚南方数镇。时刘建锋宛陵败衄之后，因陷长沙。府君自衡、永奔程，躬往慰劳。建锋遵命，遂绝他图。通五岭之贡输，安一军之危骇。厥后以群情所属，付之于列校。楚王马殷遵奖之道，朝廷至今赖焉。复命拜给事中，每一上疏，□引国朝故事。及黄寇犯阙，蔡人跋扈十五年，乱之根本，繇是宸衷注意，竟用为相。明年，自户部侍郎转中书侍郎兼判户部。府君大拜之后，自冬及春，京畿微旱，每对扬便殿，多轸圣虑。府君引周文掩枯骨之义，请雪故宰臣李磎，及归葬之日，其夕大雪，是岁丰稔。当右辅拒命，大驾东巡，一夕初幸渭桥，苍卒莫知所诣。及决驻跸之地，乃自府君首谋。旋即三贡封章，陈乞请罪。批答不允，曰：街亭之败，罪由马谡。丞相引过，朕乃愧焉。寻又独谏亲征，请为统帅，乃署夏州节使李思谏为副，领蕃汉步骑十数万众，已压敌境，几成大功。时有朱朴者，自毛诗博士状委重任。近年以李丞相之大用，刘紫微之抱麻，贬黜屡行，雷霆未息。三署虽极测目，逾岁不敢措词，得以结构宦阉，密连磐石，既侵正道，将固深根。府君率首座徐公同署论奏，议不比肩，上旨未回，徐公一状而退。府君坚执三表，终罢剧权。凡所力定中外，再安兆人。不顾一时危亡，以全社稷大计。复为邪佞所嫉，竟窜遐荒。皇帝明年谒庙霈泽，移归州刺史。东迁三岁，复资大议，其秋转太常卿。梁朝禅位，七诏急征。初以御史大夫迁刑部尚书，转右仆射。坚卧不行，卒全素志。府君忠孝之道，两不亏焉。咸通以都尉叔舅秉权，府君首率诸弟兄，扶持板舆，东避洛、汭。及于公南迁，瓜葛无有免者，独府君昆仲不挂纤毫。时论喧然，莫不称誉。亲兄储，咸通十五年及第，七任丞郎尚书，三移重镇。是以季仲同时将相，朱紫相映，登朝籍者七人，鲜矣。自国初盛词科之后，手足迭升五榜者，又鲜矣。繇是棣萼之盛，友爱之分，首出士族。府君爰立之日，仲兄方任礼部尚书。三表推让，恩诏不许。府君初丁先夫人之忧，居丧刺血，写佛经苫庐前，乃产芝草，志秘其事。府君自丁巳之后，二十年间，栖必云水。约钱朗少卿为诗酒之友，约王屋僧遁凞为琴松之友。或衣短褐，或泛扁舟。自匡庐远抵罗浮，出桂岭再之衡岳。五老峰下，创无㝵之居，仙洞禅庵无不游历，皆有题纪。丞相登绝顶者，自元和中李泌先生，府君继焉。府君亦称方广居士。方广寺者，罗汉旧居，车辙原至今存焉。府君顷受道箓于杜先生，尤精释氏，少探玄理，有诗集一千余首。故丞相仆射崔公为序，每一言一咏，未尝不歌颂唐德。超悟了达，多与南方善知识语话，或形于问答，深尽性宗。丁丑岁，自南岳拜司空致仕。明年，沿汉北归，遇蒲华之难，退于邓州西界，寝疾，逾月，贞明五年岁在己卯，三月七日薨于淅川院避地，春秋七十有六。家人出其遗书，乃去年六月十二日真迹，曰：久住劳人，吾欲他去。府君自筮仕至悬车，扬历三十九任，而乃葆光用晦，体道安贞。直以全诚，未尝忤物。勇于为善，不好立名。天祐之后，大臣全名节寿终者，一人而已。前娶姑臧李氏，再郑氏，薨于长沙，汉衡护丧先归。长子溥，进士及第；次汉衡，娶郑氏。长孙璨、次孙珝，娶老舅女。汉衡其月十六日与璨扶护东归，四月廿四日合祔燕国夫人，礼也。文公撰五代祖墓志云：北据岗阜，南瞻城阙。今卜真宅，永从先茔。小子号奉遗命，泣血而书。临难致君，慷慨忠烈。避贵养亲，昭彰孝节。辞荣乐道，冲□英哲。销磨奸邪，见事明澈。远害全身，始终无缺。谷变陵迁，令问不灭。璨书一、两川国家诸事考志主孙偓，《新唐书》有传。由志文标题中“乐安孙公”一语可知志主出自乐安孙氏一支。志文曰：“讳偓，字龙光，魏郡武水人也，故属乐安。盖齐大夫书之后，至晋长秋卿道恭，有子曰顗，避地河朔，后世居焉。顗五世孙，魏光禄大夫惠蔚，为本朝大儒。自时厥后，不陨其业。光禄玄孙之孙嘉之，开元年宋州司马致仕。有子四人，逖、遹、遘、造。”“齐大夫书”即为“孙书”，为田齐后代，是妫姓孙氏的得姓始祖，孙书之孙即为孙武，亦是墓主孙偓的祖先。《元和姓纂》卷四载“乐安孙氏”所记与之合孙嘉之有子四人，即孙逖、孙遹、孙遘、孙造，其中以孙偓曾伯祖孙逖最为知名。孙逖大约生活在开元年间，曾任考功员外郎，多有俊才出其座下，史书记载，经其荐拔者，“初年则杜鸿渐至宰辅，颜真卿为尚书。后年拔李华、萧颖士、赵骅登上第，逖谓人曰：‘此三人便堪掌纶诰’”志主孙偓曾祖父孙遘，志文称其为左补阙、赠工部侍郎。《唐故滑州白马县令乐安孙府君（起）墓志铭》中记“左补阙、亳州长史讳遘之第二子也”孙偓在《新唐书》有传，但十分简略：“孙偓，字龙光。父景商，为天平军节度使。偓第进士，历显官，以户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迁门下，为凤翔四面行营都统。俄兼礼部尚书、行营节度诸军都统招讨处置等使”志文称：“太师崔公节镇许、滑，兼领租庸，署为判官，奏御史中丞。”“太师崔公”当为镇压王仙芝、黄巢的崔安潜，死后被追赠太子太师。按其本传云：“咸通中，累历清显，出为许州刺史、忠武军节度观察等使。乾符中，迁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等使。黄巢之乱，从僖宗幸蜀。王铎为诸道行营都统，奏安潜为副。”志文云：“时博野、奉天久积嫌舋，密迩行在，动系安危。僖宗召以谏议大夫，将命和解。振儒服而冒白刃，同列皆相为战栗。曾未浃旬，竟排其难。”《旧五代史·李茂贞传》有载：“唐乾符中，镇州有博野军，宿卫京师，屯于奉天。”黄巢起义后中原大乱，藩镇割据，贡赋时常难达中央。两川之地历来为唐廷重视，其贡赋对维系唐王朝统治至关重要。正是有之前在崔安潜幕府里的理财经验，此次两川征收贡赋一事才“中外佥论非府君不可”。僖宗崩于文德元年（888）三月，十二月葬靖陵；昭宗龙纪元年（889）十一月己丑朔，有事于圜丘。据志文记载，这两次大型活动的开支都是孙偓于两川征收贡输所得。但随后志文称，孙偓被人所谮而贬官，两年后任秘书少监、太常少卿、谏议大夫，后宣抚南方数镇，这些经历均不见于史籍。志文云：“时刘建锋宛陵败衄之后，因陷长沙。府君自衡、永奔程，躬往慰劳。”据《旧唐书》载，乾宁元年（894）五月，“蔡贼孙儒部将刘建峰攻陷潭州，自称湖南节度使”按照志文说法，湖南事情平息后，孙偓便回朝任给事中，后拜为相。志文未载孙偓任京兆尹一事，根据时间推测，他为京兆尹应是回京任给事中之后的事情。因《新唐书》载，乾宁二年十月，“京兆尹孙偓为户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志文曰：“当右辅拒命，大驾东巡，一夕初幸渭桥，苍卒莫知所诣。及决驻跸之地，乃自府君首谋……寻又独谏亲征，请为统帅，乃署夏州节使李思谏为副，领蕃汉步骑十数万众，已压敌境，几成大功。”此为征讨李茂贞之事，后文再论。后梁建立后，李茂贞并未臣服，仍用唐代年号。墓志撰者以“凤翔四面行营都统”此官冠孙偓名前，用意明显。志文中所记李思谏与宰相孙偓出兵征讨李茂贞一事惜未成行，但也是党项族忠心事唐的重要表现。志文又曰：“时有朱朴者，自毛诗博士状委重任。”乾宁四年（897）二月，在韩建的诬陷与挑拨下，孙偓、朱朴同时被罢相，孙守本官，朱为秘书监。八月“贬礼部尚书孙偓为南州司马。秘书监朱朴先贬夔州司马，再贬郴州司户”至于志文所云“复为邪佞所嫉，竟窜遐荒”，当是指孙偓被远贬南州一事。《唐大诏令集》中收有贬孙偓为南州司马的制文《孙偓南州司马制》。从制文可以看出官方对于此事的态度，孙偓被罢相的理由是未能匡救艰危，这显然是一种托词。而其由礼部尚书贬为南州司马的理由为谏臣云其“取戾不已”志文云“皇帝明年谒庙霈泽，移归州刺史”，当是指光化元年（898）李茂贞、韩建与李克用暂时休兵，八月昭宗返京，赦天下，改元光化，孙偓遇赦改迁归州刺史一事墓志后部分叙述孙偓生平之事，与政事无涉。志文云：“咸通以都尉叔舅秉权，府君首率诸弟兄，扶持板舆，东避洛、汭。及于公南迁，瓜葛无有免者，独府君昆仲不挂纤毫。时论喧然，莫不称誉。”“都尉叔舅、于公”即咸通年间宰相于琮。孙偓母亲为于敖之女志文云：“府君自丁巳之后，二十年间，栖必山水。”乾宁四年为丁巳年，此年孙偓南贬，至其身死共22年，大致相符。志文云其云游山水，志于佛道、文章，似是连年战乱，其早已不在南州、归州任上。后梁建立后，孙偓有右仆射的加官，生活上应该较为优渥。志文云“丁丑岁，自南岳拜司空致仕”，时在后梁贞明三年。次年孙偓，“沿汉北归，遇蒲华之难，退于邓州西界……贞明五年岁在己卯，三月七日薨于淅川院避地”。邓州西有淅水，在今河南省淅川县境内，孙偓当殁于此处。贞明五年，“扶护东归，四月廿四日，合祔燕国夫人，礼也”。孙偓死后，其子孙“扶护东归”，当是与其夫人合葬，且应从父兄葬河南县祖茔。二、李茂贞反昭宗东走，内防其议本志文的一大价值，就在于印证和补正晚唐政局的波谲诡异与更多内幕。而且有意思的是，几次重大事件，都有孙偓与党项李氏的重要参与及默契配合。其一，僖宗幸蜀与镇压黄巢起义。在黄巢占据长安，僖宗仓促幸蜀之际，孙偓作为郎官随驾幸蜀，后被派遣出蜀，征兵镇压起义军，为唐王朝的救亡图存立下了汗马功劳。孙偓与党项李氏最初建立关系，应该正是在孙偓这次出蜀征兵期间。而作为唐朝属蕃兼方镇的党项李氏，也正是在这次镇压起义军的过程中力挽狂澜而显著史册。就在广明元年十二月黄巢进入长安后，党项李氏便及时出兵平叛。《资治通鉴》僖宗中和元年三月记：“宥州刺史拓跋思恭，本党项羌也，纠合夷、夏兵会鄜延节度使李孝昌于鄜州，同盟讨贼……以拓跋思恭权知夏绥节度使。”其二，彼此配合，二靖国难。对于孙偓拜相，志文仅记“府君大拜之后……”其实，孙偓拜相与党项李氏的关系很大。有迹象显示，二者曾经休戚与共，进退联手而且皆能衷心维护唐王室。唐昭宗乾宁二年，宰相崔昭纬与邠州王行瑜、凤翔李茂贞、华州韩建相互勾结，挟制朝廷，最后三帅还各率精甲数千人入觐逼宫。危难之际，李克用与李思孝、李思谏兄弟共同引兵入靖国难。结果，在大军压境的背景下，李茂贞因畏罪而暂时假装悔过自新，“上表请罪”其三，大驾东巡，猜忌被疏。志文所谓的“右辅拒命，大驾东巡”之事，乃乾宁三年，李茂贞继续跋扈，借口引兵进逼京畿，昭宗被迫离开长安东走。对此，史书记：“初，李克用屯渭北，李茂贞、韩建惮之，事朝廷礼甚恭。克用去，二镇贡献渐疏，表彰骄慢。”就在这次李茂贞反叛荼毒长安之际，志文又记：“当右辅拒命，大驾东巡，一夕初幸渭桥，苍卒莫知所诣。及决驻跸之地，乃自府君首谋。旋即三贡封章，陈乞请罪。批答不允，曰：街亭之败，罪由马谡。丞相引过，朕乃愧焉。”说明在叛军攻入长安的仓促之际，是志主孙偓首谋昭宗东走。但具体是原计划走哪儿呢？志文没有明言，但史书记载却有所透露。“辛卯，诏幸鄜州；壬辰，上出至渭北；韩建遣其子从允奉表请幸华州，上不许……而建奉表相继，上及从官亦惮远去，癸巳，至富平，遣宣徽使元公讯召建，面议去留……”遗憾的是，唐昭宗这次一再犹豫以后，还是没有听从孙偓的建议继续北上，而是到了富平以后，便派人前去联系、召唤韩建以商讨去向。结果在韩建的花言巧语之下，昭宗改而去了韩建盘踞之华州。昭宗不听孙偓的建议，君臣之间自然出现了矛盾，对此史书没有反映，但从墓志可以看出，二人当时的争执很激烈，“旋即三贡封章，陈乞请罪，批答不允，曰：街亭之败，罪由马谡。丞相引过，朕乃愧焉”。“封章”为大臣言机密事之章奏，皆用皂囊重封以进，故名封章。孙偓三进封章昭宗不听，只好“陈乞请罪”，却遭到昭宗“批答不允”，显然孙偓又是以自请罢相来施压进谏，但昭宗终究没有听从孙偓的建议，还以刘备不以马谡之过归罪孔明的典故来搪塞孙偓。其实，这里唐昭宗对于孙偓与党项李氏兄弟，乃至对于李克用的分歧与不信任已经初步显露，对他们的防范已经显露。如果说，因没有听从孙偓而投奔党项李氏兄弟乃至李克用的正确建议为昭宗的一大失误，那么随后的不听从孙偓与党项李思谏的西征计划，又是错上加错，进而表明，双方的分歧和不信任已经至为明显。继上文之后，志文又载：“寻又独谏亲征，请为统帅，乃署夏州节使李思谏为副，领蕃汉步骑十数万众，已压敌境，几成大功。”对此，史书亦有记载，就在乾宁三年七月驻跸华州以后，该年九月，唐昭宗“以孙偓为凤翔四面行营都统，又以前定难节度使李思谏为静难节度使，兼副都统。以保大留后李思敬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