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作家吉川幸次郎先生与杜甫

日本作家吉川幸次郎先生与杜甫

吉川幸二郎先生与世昌先生一起工作了一年多。我以深切怀念之情,把吉川先生的遗诗《访昭陵》送到《人文杂志》发表,追忆和先生相识的经过,以及与先生诗、书往还的友情,作为对先生的纪念。吉川先生是一位优秀的文学家,日本的文学博士、著名的中国文学研究家。他生前在京都大学任文学系主任,又是日本中国学会理事。他毕生致力于中国文学的研究,著有《支那人的古典及其生活》、《中国文学入门》、《元杂剧研究》等。他特别喜爱唐代大诗人杜甫的作品,也善于写诗,并有研究杜甫的专著《杜甫私记》。这些作品,在日本曾经广为流传,影响所及,对中日文化交流作出了伟大的贡献。吉川先生不但在日本国内享有盛誉,也是中国人民尊敬的一位好朋友。他讲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对中国的语言文字也有研究。他一九二六年毕业于日本京都大学中国文学系,一九二八年到中国北京留学,一九三○年回国。回国后仍继续研究中国文学,他的一生,和中国古代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吉川先生对新中国和中国人民有着深厚的友情。他生前多次访问中国,为中日文化交流和两国人民的友好事业,作出了十分可贵的贡献。他的另一作品《中国和我》,把自己和中国凝结在一起,可以看出他对中国的真挚的情谊。一九七九年春,吉川先生最后一次来到中国。四月六日,他率领日本中国文学史研究者访华团访问昭陵,我很幸运的以昭陵博物馆主人的身分,接待了吉川先生及其一行。接待期间,我在介绍昭陵陵园时,曾引用了杜甫《行次昭陵》、《重经昭陵》中的诗句。预想不到,吉川先生对这两首诗表示出极大的兴趣,立即要我找来《杜甫诗集》给他看。当吉川先生拿到这两首诗后,便兴致勃勃地用汉语读了起来。接着,又用日语向同行的日本友人边读边解,滔滔不绝,直到参观游览的空间和共进午餐时,杜甫的诗,仍然是谈论的一个主要话题。吉川先生对昭陵博物馆陈列的碑志石刻、出土文物,观看得很认真,我在陪同参观的过程中,听先生的谈吐和议论,随时都能领受教益。比如:从尉迟敬德墓志盖的飞白书法,谈到日本“五笔和尚”——空海。空海到唐长安来留学,成了日本大书法家,也擅长飞白书。飞白书流传到日本,至今仍然流行;从一些碑侧雕饰的“唐草”,谈到日本的成语“唐草纹样”(意为事端纷纭,交缠难解);从一些陶俑、壁画人物的服饰,谈到日本所谓“唐装”的来历及其演变等等,使我学得了不少知识。吉川先生看完了陈列的文物后说:“推本溯源,人常说温故知新,此之谓也!”当他站在博物馆大院远望昭陵时,因为天气不好九我从吉川先生的谈话中,得知他曾经有这样一个宿愿,就是凡杜甫当年居住过的地方,他都要去游览一番。这一次来到中国,就是要最后完成他的这个宿愿。明天,他们就要离开西安,到四川成都的杜甫草堂故地去访问。难怪吉川先生对杜甫关于昭陵的这两首诗,产生这么大的兴趣,原来和他此行的目的有密切的关系。我问吉川先生此行有何感想?先生慈祥的面孔露出特别喜悦的神情,回答说:“第一次到昭陵来,已经很高兴。看了昭陵出土的文物和碑刻,使我更兴奋。竟想不到,能在昭陵读杜甫关于昭陵的诗,所以感想就更多了!”在用过午餐以后,我请吉川先生在留言簿上题诗,他欣然允诺。先生戴上他的老花镜,用毛笔书写了“今值乾坤开朗日,此陵真见五云飞”两句诗。虽然只有两句,共十四个字,但却洋溢着饱满的热情,含有深刻的意思。“五云飞”三字,是从杜甫诗中借用的。杜甫《重经昭陵》一诗的最后两句:“再窥松柏路,还见五云飞”。这是杜甫在“安史之乱”的后期,当唐肃宗李亨在凤翔集结重兵,即将收复长安的前夕,诗人憧憬唐室中兴的局面,想象着先帝陵墓飞起了五色祥云。但是,这个现成词儿,在吉川先生的笔下,却赋给了新意。因为,一九七九年的春天,勤劳勇敢的中华民族,结束了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极左路线的浩劫,取得大治,并向四个现代化进军,开始了新的长征;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有了新的发展;昭陵新出土文物的陈列,也是新近才对外开放,等等。同样的“五云飞”三字,点化出更新更美的意境。读了吉川先生所题的诗句,对他前面说的“感想就更多了”这句话的含义,到此才得到了理会。吉川先生严谨的治学精神,高深的学问,谦虚的品质,隽美的诗句,真挚的友情,深深地感动了我,使我诗兴油然勃发,不惴浅薄,便即席赋成一首诗:邦交事纷纭,杯渡多苦辛。友谊谱新曲,渊源征旧文。相隔千顷波,同沐万里春。谈笑酣如醉,知是友情深。我把诗句写在手头的小本子上,送给吉川先生去看。因为已是客主握手告别的时候,吉川先生只匆促地看了一遍,说:“好!我带回去再看吧!”就这样分别了。我与吉川先生邂逅相逢,竟想不到有此一段文字因缘。时隔三个多月,七月十六日,收到吉川先生从日本寄来的诗笺,系一首五言律诗,无题(按:现用之题为笔者所加),原诗为:访昭陵英雄开国业,密勿少陵诗。绝沙枕收绣瓦,崖断得丰碑。世复洪炉净,煌煌文物滋。巳未四月访昭陵博物馆孙迟先生赐诗奉酬俚句日本吉川幸次郎未定草先生真不愧为研究杜诗的专家,他的诗风多么像老杜的古朴典雅。对字句的锤炼,又多像杜诗一样谨严而响亮。但是,这首诗的优点,还不只是技巧和风格方面,诗的内含深邃,音旨宏博,充满了对中国历史文物和新中国的真正的友情。首联是赞誉古人古事。“英雄”指唐太宗。杜甫诗中的“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也是指唐太宗的“开国业”。“少陵”即杜甫,“密勿”是机要邃密的意思。唐人称枢密要员为“密勿之臣”,他们与皇帝商讨军国大事为“密勿之言”。因为杜甫在关于昭陵的两首诗中,对贞观及天宝时期的盛衰,作了对比的褒贬。如称赞贞观间“直词宁戮辱,贤路不崎岖”,就是关乎纳谏、求贤等的治国要道。故此,吉川先生才极誉杜诗是“密勿”之诗。颔联是写昭陵景物。“绝我琢磨着吉川先生的诗作,心想着应该把这首诗发表出去,但因诗笺上的署名下面,又写了“未定草”三字,所以不敢造次。于是,在给吉川先生的回信中,我提出了这个要求。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我急切盼不到吉川先生的回信,我也曾胡猜乱想,可能是他不愿意让他的诗发表吧!直到十一月间,吉川先生的回信终于来了,我连忙打开书信,原来是先生不幸身患重病,住进医院,还动过手术。我想,七十高龄的老人,遭受这样的折腾,该有多么痛苦啊!所幸,先生在信中说:“贱体已略平复”,这才使我多少有点放心。同时,信中又说:“拙诗公之同人,亦无不可。惟恐其丑拙耳!”吉川先生虽然才高当代,仍然是如此谦慎、和蔼,真是值得令人钦敬!一九八○年元旦的第二天,我收到吉川先生寄来的贺年片,仍然是用毛笔亲书。我从字迹看得出,他的病体尚未平复,是勉力写成的。看来,他在近几个月内,是伴着药炉生活的。冬尽春来,清明后三日,也就是吉川先生去年访问昭陵的那一天。我给吉川先生写信问病,并把他去年题诗时拍下来的照片一起寄去。我想让先生在病榻上能得到一些欣慰,并表示我的崇敬和怀念,给这张照片题了一首《满江红》词。词中有一句是:“问去年挥笔题名事,犹记否?”就是想勾起先生的回忆,让他追忆去年的中国之游,也许能减少病痛对他的折磨吧!然而,事与愿违,在此信发出不久,我从另一位日本友人的信中,得知先生逝世的噩耗。原来在我发信以前,疾病已经夺去了吉川先生的生命。我在惊诧、悲痛之余,恨自己得知消息之晚,悔自己不该写那封信,寄那张照片。先生已作古人,徒添家属的悲哀,本意出于怀念之心,不期却成悼亡之词!吉川先生与世长辞,日本失去一位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