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龙卷草纹刺绣与佛教观念

鸟龙卷草纹刺绣与佛教观念

近年来，新疆图鲁普市阿什纳公墓出土了两座“鸟龙卷草图案”。主题图案是同一只双壳，周围有各种辅助图案。两幅刺绣上的双头鸟图案被命名为“共命鸟”。本文认为这种命名有不妥之处,现详述如下。一、“鸟龙卷草纹刺绣”这两件刺绣,其中一件出土于阿斯塔那一座十六国时期的墓葬(编号79TAM382)。刺绣“残长34厘米、宽23厘米。采用锁针法在红色绢底上以蓝、绿、黄、黑等颜色丝线绣出图案。中间是一只异首同体的‘共命鸟’。周围有四只展翅飞翔的小鸟。刺绣两边与共命鸟上部有四条龙,右边二龙头部长须,特别是上面的一条,其造型很近似中原传统的龙的形象。左边两条呈蜥蜴状。最上方是五座倒置的山,山上绣树。最下面及空隙处为各种样式的花草。画面讲求对称,造型生动”(见图1)。墓室经过盗扰,出土文物除了“鸟龙卷草纹刺绣”外,还有鸡鸣枕一件、绣裲裆、菱形方格纹绢、紫红色绢、素绢、绢面纸鞋一双、衣物残片、麻布、苇绳墓葬年代约属沮渠安周盘踞高昌时期(444—460年),“鸟龙卷草纹刺绣”为与其共出的绣裲裆的前胸部分。此件绣裲裆已残,“残留部分为裲裆后背部分,出土时粘贴在死者背上,长53厘米、宽17.5厘米。双层,内层是素绢,外层中间缀缝一幅刺绣。刺绣残存大部,长20.5厘米、宽22.6厘米,也是在红色绢底上以黄、黑等各种颜色丝线采用锁针法绣出图案,风格与上件(指“鸟龙卷草纹刺绣”)大体一致。构图略有不同,中间没有共命鸟。根据情况判断,上件刺绣应是这件文物的前胸部分。”另一件鸟龙卷草纹刺绣,“在红色绢地上,用蓝、绿、黄、褐色丝线,用锁针法绣出一只两头一体的共命鸟,两侧上方有两条龙”(见图2)。刺绣出土于阿斯塔那古墓群西区408号墓,为女性墓主人令狐阿婢身上所穿夹层棉背心的前胸所缀缝的刺绣。墓葬年代为十六国时期,共出物品有木梳、串饰、陶盘、木器、衣物疏、银钗、铜钱等分析上述两组刺绣图案,虽然鸟体造型、周围满布的花、草、星、云都各具特色,色彩配置也不同,但基本风格一致:两组图案均取鲜艳热烈的红色作绢地;刺绣主题都是双头同体的鸟纹,图案对称;其所具备吉祥、欢乐、幸福的精神,是没有差异的。刺绣中的双头鸟被命名为“共命鸟”,据称是得之印度佛教文化的影响。共命鸟,是佛教中传说的耆婆耆婆迦鸟,又称命命鸟、生生鸟等。按照《佛本生经》中的讲述,“往昔雪山有二头鸟,一头名迦喽荼,一头名忧波迦喽荼。其忧波迦喽荼头,一时睡眠。近彼寤头,有摩头迦树,风吹华落,至彼寤头。其头自念,虽独食华若入腹时,俱得色力,不令彼寤,遂默食华。其睡头寤觉,腹饱满,欬哕气出。问言何处得此美食,寤头具答,睡头怀恨。后时游行,遇毒树华,念食此华,令二头死。”上述两件刺绣图案中的鸟,双头连体,与上引印度佛教文化中的“共命鸟”概念,似有相通之处。如此命名,似乎可以说得通。但准确性如何?这一双头同体鸟图案的出现,的确是与印度佛教文化相关?颇值得我们继续研究。二、“共命鸟”壁画鸟一身而两头的图像在华夏大地上出现年代十分古老,流布地域十分广阔,延续时间十分悠长。这方面的资料极为分散,因而难以形成鲜明的印象;这一概念随时代、社会环境发展,多有变化,被赋予了不同内涵。两头一身鸟的图案,就目前已获资料,最早出现在河姆渡文化遗存之中,距今已有7000—8000年有学者提到,“据发掘河姆渡遗址的参加者介绍,在出土的以及可辨器形而未入编的鸟形器(原称蝶形器)中双鸟连体式为数还不少”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塔里木盆地南缘,阿尔金山北麓且末县境扎滚鲁克一号墓地第49号墓曾出土一件“鸟纹刺绣”,绣绢满地花草,中心部位为一双头同体鸟,鸟头相向(见图4)。其构图、用色,与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地出土双头鸟图像,多出一个共本。据报告,一号墓地49号墓属于扎滚鲁克第三期文化,年代为东汉至南北朝时期。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静县察吾呼沟古墓出土一件公元前8世纪—公元前5世纪的双鸟形铜扣,呈弓形,两侧各有一鸟首,鸟身连在一起,如同交合状(见图5)。这类两头一体鸟,不仅见于考古资料,我国少数民族中至今仍见流行相关图像。目前贵州省苗族刺绣、蜡染中一个重要主题是双头连体鸟的形象。其构图,多为背向的双头鸟,其间有一圆环(见图6)。这个要素,与河姆渡文化中骨匕的图案近乎一致,是一个需要特别关注的细节。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和田地区洛浦县境山普拉汉代墓葬中,曾出土一件保存十分完好的连体双鸟纹木雕(见图7)。上述列举,只是就手边有限的一点图籍稍做检索后,所获的“两头一体鸟”图像,肯定是不全面的。但即便如此,也可以梳理出下列看法:3.这一文化图像,延续的时间比较长,从远古到现代,足见其文化生命力十分强大,不可忽视。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考古工作者将吐鲁番出土的两幅刺绣上的双头鸟纹样命名为“共命鸟”,比较简单地将它归之为佛教文化影响的产物,结论显得相当简单,甚至片面了。可考虑的文化背景因素是相当多的,判定它有佛教文化的影响,虽表面看似乎有理,但至少还应交代、说明不少问题。比如,高昌郡时期,吐鲁番盆地内佛教文化影响的深度、广度如何?出土了相关绣品的两座阿斯塔那古墓,墓葬主人是否为虔诚的佛教徒?等等,都是应该、甚至必须说明的。三、墓葬习俗符合历史这两件绣品,都出土于十六国时期的古墓,其中出土文物都看不到佛教的影响。我们重点对M382古墓出土的这件“鸟龙卷草纹刺绣”进行分析。前文提到,M382墓葬的年代约属沮渠安周盘踞高昌时期(444—460年)。出土文物除了“鸟龙卷草纹刺绣”外,还有鸡鸣枕、绣裲裆、菱形方格纹绢、紫红色绢、素绢、绢面纸鞋、衣物残片、麻布、苇绳。这一墓葬文物出土情况是符合历史的。高昌居民多为内地迁入者,故史称“汉魏遗黎”。中原文化乃至中原葬俗深深影响着高昌人民。佛教何时传入吐鲁番盆地,尚无法确知。日本羽溪了谛的《西域之佛教》,其中有高昌佛教的专门章节,对于传世史料中的高昌佛教进行了归纳总结。“故佛教之传入此国(指高昌地区),始于何时,实难正确言之。但其称为车师前部之时代,则国中已流行佛教矣。第四世纪之下半叶,佛教已成其国教。”如此看来,佛教思想体系渗入到高昌墓葬习俗中应该在公元543年以后。而前文所述的两件双头鸟纹刺绣,都属于十六国时期,两件绣品的年代都早于公元543年。其时,高昌人民的葬俗受佛教影响不大,墓葬共出文物都看不出与佛教的联系。另外,M382古墓出土的这件“鸟龙卷草纹刺绣”是一件红色裲裆。以热烈的、祈求夫妇生活幸福、美满的裲裆入土,本身就是佛教观念追求异趣的。在这种情况下,将这两件刺绣中的双头鸟图案命名为“共命鸟”显然是与当年社会的主体观念、墓主人追求的理想不相统一。对于这一命名,已有学者表示怀疑。如赵丰先生提出,“用共命鸟来解释西北地区出土的魏晋时期刺绣上的双头鸟并不贴切”四、“东南角”图像的文化内涵“两头一体鸟”图案在中国出现如此之早,沿袭时间如此之久,流布地域如此广大,说明了一个问题:这一图像,绝不会是一个随意的偶然选择的文化符号,它应该有比较深厚的文化内涵,这是我们在面对这类文物时,必须要认真思考的一个问题。在魏晋时期,古代中国已有学者注意到双头鸟这一形象,并对其文化内涵进行过思考。在《博物志》中,张华对这类图像解读是:“雌雄相视而孕。”雌雄两鸟相视,意指交合,由是可收生殖繁衍之功。《博物志》全书早佚,但保存在《太平御览·羽族部》中的这条记录,可以清楚说明:张华当时应该确实观察、注意到实际生活中,鸟类交尾的情形,甚至不排除他也注意到了社会生活中流行着的“双头同体鸟”图像的存在,从而对这一图像内涵的文化思想做了判定:它是人们求孕、求育、求子嗣繁衍观念的表现,是对幸福的追求。引申开来,就成为与吉祥、喜庆相关的文化符号。《博物志》成书的年代,与高昌设郡的年代略相当。张华在《博物志》中的叙述,十分可能正是当年社会上这一观念相当流行、图像也多有所见的产物。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地的主人,主体正是来自中原大地的“汉魏遗黎”,他们有这样的文化观念,并绣出这样的刺绣,是十分合理的。从这样的逻辑推理中,我们可以做出这样一个判断:吐鲁番市出土的这两件“双头鸟”图案的绣品,是在传统思想指导下绣出的纹样,取其生命吉祥的用意,祈求来生的幸福。自然,这也是一种推论,但这更符合传统文化精神。如仔细观察文中“双头鸟”形象,可发现它们的造型并不相同。有的明显可见两个鸟头,两个鸟身,尾部相连,为双身双头的形象,这种形象出现年代较早,如图3。有的是双头而共一身,为单身双头的形象,这种形象出现年代较晚,如图1、图2。“双头鸟”的形象经历了一个从双身双头到单身双头的变化过程。出现这种变化的原因及其背后的文化内涵,可参考闻一多先生对于“两头蛇”形象变化的精彩分析。“两头蛇”的形象历经了三个发展过程,每个过程对应一个不同的名字,分别是:“交龙”“螣蛇”“两头蛇”,但它们的实质都是两蛇相交。“在‘交龙’一词中,其龙之必为雌雄二龙,是显而易见的。‘螣蛇’则不然。若非上揭《淮南子》‘雄鸣于上风,雌鸣于下风’那两句话,这蛇之为雌雄二蛇,便毫无具体的对证……说到‘两头蛇’那便居然积极的肯定了只有一条蛇。三种名称正代表了去神话的真相愈来愈远的三种观念”双头鸟也是如此。最初为“其鸟多鸓,其状如鹊,赤黑而两首四足,可以御火”五、“鸟龙卷草纹”图案由来诚然,“双头鸟”的形象和概念随着时代和社会环境的变化,已经与其最初的造型和含义有了区别,但是其具备的吉祥、欢乐、幸福、辟邪的精神则延续了下来。高昌郡时期出土的这两幅“鸟龙卷草纹”刺绣中的“双头鸟”图案并不是佛教中的共命鸟,它是古代中国人民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