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笑傲慢江湖》看金庸对传统的批判

从《笑傲慢江湖》看金庸对传统的批判

金庸小说中的一些人物是非常难忘记的，包括诚实的郭靖、勇敢的杨岳、勇敢勇敢的乔峰、当然，包括慧头大受欢迎的魏晓宝和。然而，从现代人文意识的角度来看，金氏小说的研究不太可能忘记。在江湖上的浪漫中，有一个人更关心那个人在江湖上的形象。许多研究者已经读到金庸武侠小说的成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即在于他用现代精英意识,其中包括人文精神来对传统的武侠小说的精神内涵进行了改造中国的封建社会延续了几千年,形成了以宗法人伦为基础的社会结构,在此基础上又产生了政治压倒一切、权力高于一切的文化传统。在这样的社会氛围里,既不可能允许个人的自由的充分发展,也不会鼓励文学艺术作品去讴歌、赞美人的独立品格和尊严。传统的武侠小说尽管同某些带有民间色彩的文艺作品一样,间或有几声代表社会中下层民众利益和要求的呐喊,但在根本上仍无法摆脱“文以载道”的桎梏,除了主张以清官良吏来代替贪官污吏,以行侠仗义的侠客来满足人们的社会平等的愿望之外,不可能真正从自我觉醒和个性解放的角度来彻底批判和否定旧的文化传统,从而由个体的解放走出群体的新生的路子。《笑傲江湖》可以被看作是一部以自由的现代人文对传统的宗法政治文化加以颠覆和瓦解的小说。它一方面对传统的政治文化及其培育下形成的人格异化进行了无情的批判,另一方面则尽情描绘了令狐冲那极富个性特点的对传统的反叛:这种反叛体现在他那独特的人生方式和价值选择上,他不是以往的武侠小说中曾有过的那种以清治贪或以侠义惩处盗寇式的在原有政治文化格局之中的修修补补,而是以一种全新的人格理想和人生追求去质疑旧有的伦常秩序和文化理想,从而闪现出极富现代人文主义精神的光芒!在小说所展示的社会画面中,我们看到政治权力之争这根魔柄几乎把所有的人都卷进了争权夺势、你死我活、充满血雨腥风的角逐之圈。就大处而言,有所谓正派与邪派之争,其实,无论正邪,所使用的手段和所追求的目的都是一样的残忍阴险、不可告人。东方不败、任我行、左冷禅和岳不群,谁也不比谁更光明正大、更忠义仁厚,为了独霸江湖、一统天下,他们一样的卑鄙无耻、不择手段。就小处而言,在所谓正派之间以及同一门派的不同门宗之间,也一样是虎视耽耽、尔虞我诈,无所不用其极。小说一开头,青城派的余沧海为了夺取福威镖局的辟邪剑谱,以图在武林提高相争的资本,竟从四川开到福建,血洗林震南的福威镖局,屠杀几十口无辜之人,接下来,衡山派刘正风欲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却被五岳盟主左冷禅制止,一日之内,全家人一道死于非命;另外还有左冷禅支持下的华山派剑宗门人封不平等人意欲从气宗门人岳不群手中夺回掌门之位,一幕幕真是惊心动魄,令人胆寒。就是在这种严酷的气氛之中,人人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卷入激烈的政治斗争和权力斗争。令狐冲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从不自觉到逐步自觉地走上了一条与之相反的道路,他既反感于独霸江湖的政治图谋,又不去做那些野心家、阴谋家们手中的工具,而最终他还成了阻止上述图谋的强大力量。他出自华山门下,尽管对华山派和师父岳不群一家及门下众人感情甚深,但他最终没去相助岳不群作五岳派掌门、进而独霸武林,相反他被岳不群革出华山派并几次欲制其于死地,这表明他实际上已成为岳不群实现自己阴谋的巨大障碍。他与任盈盈有知己之情,与向问天有过命的交情,对任我行也有救命之恩,但任我行几次邀他加入魔教,晓以情,动以“理”,恫以威,都被其明确拒绝。即便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方证大师、冲虚道长也站在自身的利益角度对他进行开导和利用,虽然令狐冲对他们敬重有加,但在涉及立身原则的大问题上也是不卑不亢,绝不含糊。小说中最让人感到意味深刻的地方是写到令狐冲在恒山掌门师太临死之际,竞答应她让自己出任恒山掌门的要求。一个男人竟去做一群女尼的首领,这是会让江湖中人嘲笑的。而令狐冲又从来没有领袖欲。但他不仅答应了,而且还真的上任了。尽管他知道这不合适,他也并不真的愿意去做。但为了不让师太遗憾,他忍辱而为。师太选择令狐冲,表明她确有眼光,在当时左冷禅和岳不群企图称霸武林、正在暗中角逐的严峻形势下,要想让恒山派继续存在下去,就必须要有一个既有见识、又有武功的杰出人物来执掌它。师太看出令狐冲能担此大任,唯有他的人格和武功才能带领恒山众弟子摆脱为左冷禅、岳不群所利用或迫害的命运。其实,令狐冲个人的命运也是一样的严峻,要么参与武林枭雄们的一统江湖的大合唱,要么就被他们视为异类、不容存在。令孤冲就是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与环境周旋,与命运周旋,与对手周旋,同时还不断地与自我周旋,他时常有着激烈的内心情感与意念的冲突,但他最终选择并实践着“宁作我”的人生。从战胜自我到反叛师门,再到抗拒社会邪恶,最终到任情自由,笑傲江湖,令狐冲是孤独的,然而又是强有力的,他不仅在事实上阻止了左冷禅、岳不群、任我行等人企图一统江湖、涂炭生灵的阴谋,而且在观念上、精神上瓦解了他们的人生价值。他不仅凭其过人的武功,更重要的还是崭新的独立人格和人性尊严来实现自己的追求,尽管他遭遇了生命上和心理上的巨大艰难和危机,但他毕竟义无反顾和百折不挠地去拼斗。因此,我们充分肯定令狐冲形象的这一全新的意义。恰如林语堂先生曾就浪子所发表过的一通议论“浪子将成为独裁制度最后的、最厉害的敌人,他将成为人类尊严和个性自由的卫士,也将是最后一个征服者”。令狐冲性格的核心成份,就是他崇尚自由人格、追求个性发挥的人生价值。他厌恶政治上的争权夺势,是因为他认为那违反了人的天性,违反了每个个体的人生价值、最终势必导致人格扭曲和变态。在封建社会里的政治斗争,确实是与人性相违背的。小说里写令狐冲每当听到魔教教众对教主的谀词,就浑身不舒服,仿佛象吞了苍蝇一样。他既不愿违心地去奉承别人,也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去接受别人的奉承。他和风清扬,一方面固然是他钦佩风清扬出神入化的剑术,更重要的还是风清扬不拘一格、行云流水、去伪存真的品格深深吸引了他。相比较之下,他师父岳不群对他的种种限制则极大地束缚了他的武学天赋和自由人格。他对师门的反叛顺理成章,尽管为此在感情上他陷入了痛苦,但不如此则根本无法成就他后来的人生,他的人生之路正是在这种感情、理智、心理及天性等的诸般矛盾和冲突中顽强地沿着自由之魂所认定的道路跋涉。令狐冲虽然是个追求自由人生的浪子,但他并非任意而为、肆无忌惮的胡混。他的“浪子”的意义主要是针对传统的政治文化价值和道德观。这一点正是作者塑造令狐冲形象的用意所在。许多读者因此都把《笑傲江湖》视为一部政治小说,确切地说,这应当是一部反政治小说。令孤冲的人生行为虽然在传统的价值观念里能被找出许多毛病,主要是政治立场不坚定、政治斗争不积极、政治觉悟不高、政治辨别力差等等。其实这都是那些拥有主宰他人命运的人出于维护一己私利而给“不听话”者所扣的冠冕堂皇的帽子。这正是封建政治的虚伪性所在。事实上,令狐冲为人正直、嫉恶如仇、肝胆照人、义薄云天,凡诚实忠正之士皆愿与之交往。他之所以在玩弄政治权术的人的眼中并无好感,那是因为他不愿为之利用。左冷禅、任我行、岳不群都重视他的武功和人缘,或想加以利用,或想置之死地。不同的价值观下面的同一个人物的评价区别有如霄壤。令狐冲既然不能属于左冷禅、岳不群、任我行他们的世界,那么他就整个地不能见容于现存的政治秩序,也因此他只能去做笑傲江湖的“浪子”,他为整个社会的一统江湖的争霸合唱加上了一个刺耳而尖锐的不和谐音节,这便是充满了人文主义激情的个性自由的声音!这既体现了作者对传统政治文化及其影响下的变态的、不健全的人格的批判,又表达了他对新的人格理想的追求和希冀,这个理想的核心就是人的自由意志和人格尊严。尽管金庸笔下的令狐冲形象有着明显的理想化色彩,现实中的自由浪子的人生里程分明要艰难得多,同时也平淡得多。但令狐冲形象所显现的同一种精神和意义在现实中不同程度地存在。我们应当承认,在中国历史上,虽然历代不乏浪子的身影,但却不见有写浪子的小说。自然,这里的浪子指的是那些精神独立、追求个人天性自由的人物,他们不同于隐士,隐士常以一种消极的退隐来实现心灵的无拘束,他们的退隐也常常是不满于某一特定的政治权力,一旦时来运转,“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得意便会代替原先“世人皆浊我独清”的矫情哀叹。而浪子则是整体上对专制独裁、压抑人性的社会制度、环境和权力的不满,他们常常要为自由而战斗,直至流血捐驱,在所不惜。他们这种人生态度来自于他们的人生信念,因此蓬蒿或庙堂不能改变他的选择。但我们注意到,在中国文学里,有许多写隐士的篇章,却少见或不见浪子的形象。他们生也孤单,死也寂寞。官修的正史自然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这并不奇怪;但遗憾是,文人们的笔墨为什么也不去抚慰一下他们凄苦的魂灵呢?在中国,鳏寡孤独以及病老残疾者都有人去同情和怜爱,在同情和怜爱之中,施爱者获得了一种心理上的优越和满足。而浪子,除了政治上的反抗专制而引起统治阶级集团的嫉恨外,他们性情上的孤傲和行为上的狂狷,也反衬出了常人的平庸和委琐,以至在无形中给人一种心灵的迫压,因此他们也常为世人所不容。而中国文学,几千年来笼罩在“载道”的阴影之下,间或有几波市民生活情趣的冲击,可又有谁冲出道之所缚和世俗之拘束来讴歌浪子呢?金庸的《笑傲江湖》,率先提笔给浪子令狐冲以光彩照人的形象,实见其过人的勇气和眼光。伟大的创作源于自由的精神,伟大的人生也源于这种精神。人只有他是自由的,他才是有意义的,他的选择才是有价值的。我们说金庸以现代人文精神来改造中国传统的武侠小说,正包括了这种以自由精神来对中国传统小说里的人的形象的改造。如果说,我们曾经在鲁迅笔下的阿Q身上看到了许多不该有的东西,那么现在我们就在令狐冲形象上面看到了许多我们十分缺乏的东西;有了阿Q身上不该有的东西,人不成其为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