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刑事诉讼程序与《红楼梦》

明代刑事诉讼程序与《红楼梦》

一事、名物、时地清代张竹坡在《金瓶梅读法》中指出：“金瓶梅是一部史书。”。”关于《金瓶梅》的研究,目前海内外学者探讨的主要热点是:版本、作者、故事、名物、时地等的探源和考证;人物形象、艺术成就、语言特色等方面的分析和评价;但是,从明代法制角度来研究《金瓶梅》,恕笔者寡闻,尚未得见二《刑事诉讼程序》“公诉”的范围在展开本文正题讨论之前,需要说明的是:(1)本文只涉及明代刑事诉讼程序制度对于《金瓶梅》“公案”中的民事诉讼程序制度(如第3、5号案例),以及刑事实体法制(如各案例涉及的刑事处罚等),一概不予讨论。(2)由于全书“公案”繁多,本文主要涉及若干对于理解明代刑事诉讼程序具有重要意义的“公案”,其他案例一般也不拟讨论。(3)在方法上,采取结合明代律例法规与“公案”进行对比分析,以便对小说的描写进行验证,揭发其史料价值。(一)向有“告奸”的义务在中国封建社会,起诉的形式主要有四种:自诉,是被害人及家属到官府呈告;公诉,是官吏代表国家提起讼诉;第三人告发,是知情者到官府告发他人犯罪,中国古代向有“奖励告奸”的法律,这是臣民对国家的一种义务;自首,是犯罪人到官府自呈罪状。明代亦然。《金瓶梅》所反映的明代起诉制度,有如下三种。1.陈敬济为女死吊牛死事致刑罚明律规定:“凡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古代诉讼制度,一般采取书面形式。从现存材料看,大约在宋代已经出现了专门代写民间诉状的书铺凡诉讼之人,有司置立口告文簿一扇,选设书状人吏一名。如应受理者,即便附簿发付书状,随即施行。如不应受理者,亦须书写不受理缘由明白,附簿官吏署押,以凭稽考这应是官方管理诉状文书的书吏。关于“诉状”款式,第92回写道:告状人吴氏,年三十四,系已故千户西门庆妻。状告恶婿欺凌孤孀,听信娼妇,熬打逼死女命,乞怜究治,以存残喘事。比有女婿陈敬济,遭官事投来氏家,潜住数年。平日吃酒行凶,不守本行,打出吊入。氏惧法逐离出门。岂期敬济怀恨,在家将氏女西门氏,时常熬打,一向含忍。不料伊又娶临清娼妇冯金宝来家,夺氏女正房居住,听信唆调,将女百般痛辱熬打,又采去头发,浑身踢伤,受忍不过。比及将死,于本年八月廿三日三更时分,方才将女上吊缢死。切思敬济,恃逞凶顽,欺氏孤寡,声言还要持刀杀害等语,情理难容。乞赐行拘到案,严究女死根因,尽法如律。庶凶顽知警,良善得以安生,而死者不为含冤矣。为此具状上告本县青天老爷施行。2.科道、御史违法犯罪凡京官及在外五品以上官有犯,奏闻请旨,不许擅问。六品以下,听分巡御史、按察司并分司取问明白,议拟奏闻区处。若府州官犯罪,所辖上司不得擅自勾问。止许开具所犯事由,实封奏闻。若许准推问,依律议拟回奏,侯委官审实,方许判决。其犯应该笞决、罚俸、收赎纪录者,不在奏请之限。若所属官被本管上司非理凌虐,亦听开具实迹,实封径直奏陈第17回:“俺杨老爷被科道官参论倒了。圣旨下来,拿送南牢问罪。”第48回:山东巡按御史曾孝序“写本参劾提刑院两员问官受赃卖法。”第98回:“朝中蔡太师、童太尉、李右相、朱太尉、李太监六人,都被太学国子生陈东上本参劾,后被科道交章弹奏例了。圣旨下来,拿送三法司问罪。”这是科道、御史弹劾百官违法犯罪的案例。明代,“在京都察院及十三道,在外按察司俱称风宪衙门,以肃政饬法为职。”明律何以对官吏犯罪采取上述特殊措施呢?原因主要有三:一是强化封建皇帝的专制权力及最高司法权威;风宪官吏作为皇帝耳目,只对皇帝负责。二是整饬吏治,严肃法制,以便充分发挥封建官僚体制的统治效能。三是维护封建官僚的身份等级特权。3.不得追权减罪,减罪罪一事自商鞅首创“奖励告奸”、“不告奸者与降敌同罚”及“什伍连坐”之法,历代封建王朝均鼓励人民告发罪犯,尤其是“十恶”重罪。当然,也有亲属得相容隐的规定,以维护封建政权的社会组织基础的家族制度及其伦理。明律规定:凡知人犯罪事发,官司差人追唤而藏匿在家不行捕告,及指引道路、资给衣粮、送令隐避者,各减罪人罪一等。其展转相送而隐藏罪人,知情者,皆坐;不知者,勿论。若知官司追捕罪人,而漏泄其事,致令罪人得以逃避者,减罪人罪一等。第9回:武松打死李外传,“那地方保甲见人死了,又不敢向前捉武二,只得慢慢挨上来收住他,那里肯放!连酒保王鸾,并两个粉头包氏、牛氏都拴了,竟投县衙里来。”(二)评估根据明代法律与实践,其审判制度主要包括以下环节,兹分析之。1.民人宣告,减犯人罪十四岁凡告谋反逆叛,官司不即受理掩捕者,杖一百,徒三年;以致聚众作乱,攻陷城池及劫掠人民者,斩。若告恶逆不受理者,杖一百;告杀人及强盗不受理者,杖八十;斗殴、婚姻、田宅等事不受理者,各减犯人罪二等。并罪止杖八十。受财者,计赃,以枉法从重论另外,明律进一步规定:民人告状,必须具有事实依据。明律规定:“凡诉讼皆须自下而上,明注年月,指陈实事,不得称疑。”2.《梅》李拾遗,明确指出其为人公害,即在县中混报凡是人命重案,明律规定地方长官必须即时带领衙役奔赴现场,检验尸体,制作尸格,询问干连证人等;当然,实践中也往往有长官委派属员从事这些事务的。对于勘验,明律规定甚详:凡遇告讼人命,除内有自缢、自残及病死而妄称身死不明,意在图赖、挟财者,究问明确,不得一概发检,以启弊害外,其果系斗杀、故杀、谋杀等项当检验者,在京初发五城兵马,覆检则委京县知县;在外初委州、县正官,覆检则委推官。务求于未检之先,即详鞫尸亲、证佐、凶犯人等,令其实招,以何物伤何致命之处,立为一案,随即亲诣尸所,督令许作,如法检报,定执要害致命去处,细验其圆长斜正,青赤分寸,果否系某物所伤,公同一干人众,质对明白,各情输服,然后成招。中间或有尸久发变青赤颜色,亦须详辨,不许听凭仵作,混报殴伤,辄拟偿抵。其仵作受财,增减伤痕,符同尸状,以成冤狱,审出真情,赃至满贯者,查照诓骗情重事例,枷号问遣。对此,《金瓶梅》有4例描述。第10回:武松打死李外传后,被地方保甲拿送到县衙,知县审问之后,“唤当该吏典,并仵作、里邻人等,押到狮子街,检验李外传身尸,填写尸单格目。委的被武松寻问他索讨,分钱不均,酒醉怒起,一时斗殴,拳打脚踢,撞跌身死。左胁、面门、心坎、贤囊,俱有青赤伤痕不等。检验明白,回到县中。”第48回:曾孝序准了安童告状,差人送到东平府;该府尹胡师文转调阳谷县县丞狄斯彬检验苗天秀尸体,“狄公即拘集里老,用3.官取解疑,两据共调,归官,结果就是赏罚一旦案件告到官衙,主审长吏必须及时传讯有关证人,拘捕原被告两造,以便录取供辞,了解案情,也使罪犯得到有效监禁。明律规定:凡应捕人承差捕罪人,而推故不行,若知罪人所在而不捕者,减罪人一等。限三十日内,能自捕得一半以上;虽不及一半,但所获者最重,皆免其罪。虽一人捕得,余人亦同。若罪人已死,及自首各尽者,亦免罪;不尽者,止以不尽之人入坐。其非应捕人,临时差遣者,各减应捕人罪一等。受财故纵者,不给捕限,各与囚同罪。赃重者,计赃以枉法从重论。第47回:安童告到提刑院,夏提刑“把状批行了。从正月十四日,差缉捕公人押安童下来拿人,前至新河,只把陈三、翁八获住到案,责问了口供。”第48回:曾孝序受了安童状子,“曾公大怒,差人行牌,星夜往扬州提苗青去了。”第88回:知县接到告发武松杀人公事,问明案情后,“挂出榜文,四厢差人跟寻,访拿正犯武松,有人首告者,官给赏银五十两。”这是悬赏通缉。第92回:知县接到吴月娘告状:“须臾批了呈状,委两个公人,一面白牌,行拘敬济、娼妇冯金宝,并两邻保甲,正身赴官听审。”“一条绳子连唱的都拴到县里。左邻范纲,右邻孙纪,保甲王宽。”第98回:陈敬济到提刑院告杨光彦拐骗财物,即便批行,差委缉捕番捉,往河下拿杨光彦去。“迟不止两日光景,提刑缉捕观察番捉,往河下把杨光彦并兄弟杨二风都拿到衙门中。”4.从审查证据材料的角度,主要是广大群众,为被告陈述提供证据,是最关键的特征从明代司法实践看,在两造具备,证据比较充分的情况下,随即进入升堂听讼阶段。另外,在中国封建社会,地方各级政权实行行政与司法合一,地方司法审判活动一般也由行政官长兼理。自宋代以来,法律规定地方长吏必须亲自主审,不得转委他人。从《金瓶梅》所述地方政权的审判活动看,也如实地反映了这一特点。第10回:“知县受了贿赂,到次日升厅。地方押着武松并酒保、唱的一班人,当厅跪下。”第92回:“次日,月娘亲自出官,来到本县授官厅下,递上状子。(知县)听见系人命重事,即升厅受状。”然后,“批了呈状,委两个公人,一面白牌,行拘敬济、娼妇冯金宝,并两邻保甲,正身赴官听审。”“霍知县听见拿人来,即时升厅。”也有在官府放告时间,受理诉状,即时进入庭审阶段的。第94回:“当时守备升厅坐下,放了告牌出去,各地方解进人来。头一起就叫陈敬济并娼妇郑金宝儿去。”接着小说写了对两人进行审判发落过程。这一般是人赃并获的情况。庭审最为重要的目的是调查、审核各种证据材料。第47回:“把陈三、翁八获住到案,责问了口词。二艄见安童在旁执证,也没得动刑,一一招了。”第10回:“这府尹陈文昭升了厅,便教押过这干犯人,就当厅先把清河具申文看了,又把各人供状招拟看过。”接着便逐一核对初审文案。问武松:“你如何打死这李外传?”问司吏钱劳:“你那知县也不待做官,何故这等任情卖法;”最后,“将一干人众一一审录过,用笔将武松供招都改了……。”在所有的证据中,被告的供述是最为关键的。在中国封建社会,如果没有被告的输服供词,往往就无法定罪量刑。无论是正常的秉公执法,抑或是贪赃枉法,均是如此。因此,在庭审时,为了取得被告的供述,法律规定可以刑讯逼供。乃至有“屈打成招”及“招了再说”者,因为“不招就没命,只好招了再说”。若因公事,干连平人在官,事须鞫问,及罪人赃仗证佐明白,不服招承,明立文案,依法拷讯,邂逅致死者,勿论。当然,也有例外的法律规定5.拟武术,把其宣覆为人在刑事诉讼中,我国古代审级之划分的基本依据是犯罪罪名的轻重,明代亦然。根据《明史·刑法志》记载:洪武初决狱,笞五十者县决之,杖八十者州决之,一百者府决之,徒以上具狱行省……至二十六年定制,布政司及直隶府州县,笞杖就决;徒流、迁徒、充军、杂犯死罪解部,审录行下,具死囚所坐罪名上部详议如律者,大理寺拟覆平允,监收候决。其决不待时重囚,报可,即奏遣官往决之《金瓶梅》中比较完整地描写明代审级制度的是第9—10回武松打死李外传命案。清河县知县对武松杀人案进行审问以后,拟成初审意见申文:东平府清河县,为人命事呈称:犯人武松,年二十八岁,系阳谷县人氏。因有膂力,本县参做都头。因公差回还,祭奠亡兄,见嫂潘氏,不守孝满,擅自嫁人。是日,松在巷口缉听,不合在狮子街王鸾酒楼上撞遇李外传。因酒醉,索讨前钱三百文,外传不与;又不合因而斗殴,互相不服,揪打踢撞伤重,当时身死,比有娼妇牛氏、包牛见证,致被地方保甲捉获。委官前至尸所,拘集仵作、里甲人等,检验明白,取供具结,填图解缴前来,覆审无异。拟武松,合依斗殴杀人,不问手足、他物、金两、律绞。酒保王鸾,并牛氏、包氏,俱供明,无罪。今合行申到案发落,请允施行。政和三年八月日。接着:“一日,做了文书申详,解送东平府来,详允发落。”也即把卷宗、人犯和干连证人一起派员解送请求上级机关复审。东平府府尹陈文昭复审以后,也作出复审处理意见:“只把武松免死,问了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军。况武大已死,尸伤无存,事涉疑似,勿论。其余一干人犯,释放宁家。申详过省院,文书到日,即便施行。”这里,值得特别指出的是:其一,依照明代法律规定,徒刑以上案件必须上报中央审判机关刑部复核,即“解部,审录行下”。6.罪罪人主要以死罪止罚凡断罪皆具引行律令。违者,笞三十。若数事共条,止引所犯罪者,听。其特旨断罪,临时处治不为定律者,不得引比为律。若辄引比,致罪有出入者,以故失论第10回:清河县初审拟判“武松,合依斗殴杀人,不问手足,他物、金两,律绞。”第17回:“该三法司会问过,并党恶人犯王黼、杨戬……律应处斩。手下坏事家人……俱问拟枷号一个月,满日发边充军。”其他“公案”故事均没有明确提到依律决断字样,但是,提到判决者,甚多。第10回:东平府“只把武松免死,问了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军。……”第22回:“问成死罪,抵了蒋聪命。”第26回:“只把他(来旺)当厅责了四十,论个递解原籍徐州为民。”第47回:“将陈三、翁八问成强盗杀人,斩罪。”第67回:“只追了十两烧埋钱,问了个不应罪名,杖七十,罚赎他。”第92回:“问陈敬济夫殴妻至死者绞罪,冯金宝递决一百,发回本司院当差。”后来陈敬济差人贿赂知县,“知县一夜把招卷改了.止问了个逼令身死,系杂犯,准徒五年,运灰赎罪。”第98回:“圣旨下来,拿送三法司问罪。发烟瘴充军。太师儿子礼部尚书蔡攸处斩,家产抄没入官。”另外,判决一经作出,尚须向犯人及家属宣读。明律规定:凡狱囚徒、流、死罪,各呼囚及其家属,具告所断罪名,仍取囚服辩文状。若不服者,听其自理,更为详审。违者,徒、流罪,杖四十;死罪,杖六十。其囚家属在三百里之外,止取囚服辩文状,不在具告家属罪名之限《金瓶梅》明确写到宣读判决者,唯一例。第10回:“陈文昭从牢中取出武松来,当堂读了朝廷明降……”(三)“提刑院”审案终审判决一旦作出,便是执行程序。对此,明律规定:凡应徒、流、迁徙、充军囚徒,断决后,当该官司限一十日内如法枷扭,差人管押,牢固关防,发遣所拟地方交割。若限外无故稽留不送者,三日笞二十,每三日加一等,罪止杖六十第10回:陈文昭向武松宣判之后,“开了枷,免不得脊杖四十,取一具七斤半铁叶团头枷钉了,脸上刺了两行金字,迭配孟州牢城……当堂府尹押行公文,差两个防送公人,领了武松,解赴孟州交割。”第26回:夏提刑“差两个公人把来旺取出来,已是打的稀烂,钉了扭,上了封皮,限即日起程,迳往徐州管下交割。”最后,在结束本节之前,有一问题要稍作说明。《金瓶梅》中有10次提到提刑院审案,那么,提刑院是一个什么性质的审判机关呢?“提刑”一词,查明代史料,似无此官职;在宋代,提刑,则是提点刑狱的简称。据《宋史·职官志》卷7“提点刑狱公事”条载曰:掌察所部之狱讼而平其曲直,所至审问囚徒,详复案牍,凡禁系淹延而不决,盗窃逋窜而不获,皆劾以闻,及举刺官吏之事。其官署叫“提刑司”。北宋元丰改以制后,“除奏谳案件外,提刑司有拥一切案件的终审权,成为一路的最高司法机构。”三《梅》的记载是“为人直”的故事,是“受赃卖法”的法清末著名法律家沈家本曾经深刻指出:“吾尝谓明祚之亡,基于嘉靖,成于万历,天启不过扬其焰耳。”先说媚权势。第10回:东平府陈文昭属于“贤良方正号青天,正直清廉民父母”的清官;当他得知清河县衙官吏“任情卖法”的时候,决心“从公根勘明白,奏请施行”;但是,在接到座师蔡太师“一封密书”要求“免提西门庆、潘氏”之后,也只好“以此人情两尽”了事。反之,第48回:那个“极是个清廉正气”的山东巡按御史曾孝序,对夏刑提、西门庆“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