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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本文格式为Word版,下载可任意编辑——迎向夏日的光明盛夏的空气冲突重重,甜腻腻地又泛着腥臭。就像摆放了有一阵子的血,正在失去崭新,即将凝固,天一黑,就一整块地沉沉压了下来。但少年们承受得起。他们以嶙峋的身体在空气中清亮地戳出一个一个修长的洞来,刚够容纳自成一体的小世界。阿正连同七八个同学,此刻以嘉文为中心,坐成长长的一排。

这是城郊的一间卡拉OK包房,整个县城都停了电,只有这些地处偏僻因而本金低廉的消遣场所,还大气地依靠发电机维持运转。室内的光线弯弯曲曲的,搅起空气中层层叠叠的灰尘,若有若无的腐烂味道随之从周围八方涌来,冷气又潮又热。房间不是很大,一长溜沙发紧贴墙面摆着,中间的一小块空场显得有些遥远,电视机屏幕就更远了。沙发太软了,坐到一半就冷不防地猛陷下去,矮了一截,膝盖直抵到胸部,可以领会地闻到坐垫上的馊味儿。

嘉文16岁生日,暑期补课今天刚终止。他们在嘉威的率领下,终究第一次见识了这种地方。隐隐有些担心,可能指导主任会出其不意地冲进来逮人。还好有嘉威在,他大他们10岁,在县里很好的单位工作,他的在场赦免了他们的犯罪。

来点歌啊。嘉威朝墙根下的那排沙发捞了一把空气,严肃地命令大家。作为一种回应,有人慌恐慌张地打翻了茶,套着杯套的一次性塑料杯倒下来,砸到阿正刚刚还抖个不停的腿上。阿正跳了起来,立刻扇动他的格子短裤,短裤太薄了,和里面的四角内裤粘在一起,茶水顺着裤脚源源不断地往下流。嘉威和他的女挚友带头笑了起来,其他人也不示弱地笑得前仰后合。打翻茶水的人嘻嘻哈哈地道着歉,一边拿纸巾上下左右地帮阿正擦拭。这个举动像是一个有魔力的号召,其他的人都七手八脚地凑上来,不像是协助,倒像要扯掉他的裤子。好了,好了,好了。阿正斜转了身体,暗暗用力想要推开他们。他的短裤和大腿上留下了一搓一搓的纸屑。

这次是茶水,上次是一条木蛇。有一天的午觉过后,阿正睡眼惺忪地走进教室,没等他醒过神来,就有匿伏在门口的人冲上来,把一条蛇甩在他脖子上。他立刻感觉一阵冰凉,它趴在那儿,甚至还蠕动了一会儿。那是一条木制的假蛇,活生动现。全班人都被逗乐了,拍着课桌直蹬地板。阿正走到自己的座位,眨巴着圆眼睛,脖子上就套着那条木蛇,一向待到上课铃响。他没有发火,甚至连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有。那个套着木蛇的人犹如变成了别人,而他自己,还没有醒过来。他极少翻脸,事后回想起来也不觉得生气。阿正看上去很随和,正是这样,同学都容许拿他开玩笑,每次都像串通好的一场表演。他不想让人认为他孤僻难亲近。干吗要把事情搞僵呢。

可是这会儿他很懊恼给了他们一种可以随意开玩笑的印象,假设上回他把木蛇揪下来扔在地上,甚至踩烂,他们就会知道他并不是那么好惹的,也许今天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现在大腿粘糊糊的很是痛苦,男生们由于这一顿闹腾反而放松了起来,摊开手脚半躺在沙发里,脸上还挂着止不住的笑意。嘉文红着脸,隔着两个人给他递来一包纸巾。他简直不敢看她。他坐着一动不动,在心里干咳了两声,自己把难堪的空气从体内驱赶开,过了一会儿,他装着很纯熟地翻起歌本来。

嘉威的女挚友很快挽救了他,大家的留神力被转移了。一首歌的过门刚终止,她开头唱歌,一首不知道是谁的歌。女挚友很瘦小,只有胳膊和胸脯是圆鼓鼓的,两条腿缠在一起,身体晃来晃去。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如痴如醉。阿正觉得自己和大家都平静多了。

唱完之后是一阵僵持,大家踌躇着不知道该拍手还是该老练地沉静。嘉威这会儿醒悟过来,忘了买生日蛋糕。他满头大汗地从点歌器抬起头来招手道,谁去买?

没等别的人回应,阿正就起身走向门口。我去。他头也不回。门刚要合起来,下一首歌又响了起来。嘉威的女挚友持续深陷在沙发中,自身歌咏。

我跟你一起去。廖海燕也从沙发里爬起来。

走廊两侧的歌声一浪接一浪翻滚出来,嘉威女挚友的啜泣声听不见了。

街上的热气一股脑地包围了阿正,他感觉到身体重新有了重量,汗水渗了出来,有点舒坦。大腿上那摊冰凉的湿气变得温热温热的,那儿的汗毛突然间立了起来。海燕刚好矮他一个头,仰视着他,黑乎乎的天色下两人都看不大领会。阿正开头沉静地向前走,快速地和海燕拉开距离。她努力地跟在后面,张开手直舞,像一个溺水的人在呼救。你慢点走行不行。她忍不住大叫起来。

阿正闷头赶路。他们要走大半个城,到市区中心最好的糕点店买一个蛋糕。他并没有期望有人跟他一道,还偏偏是廖海燕。可能她在卡拉OK里待得不自由,可能只是一时兴起想在停电的夜里走走,阿正没功夫追究这件事。这个女生,无论在哪儿,都是同一副模样:架着一副紫色塑料框的眼镜,梳着对称的两条马尾,昂着头,精神抖擞。

你觉得女孩子应不理应晚上一个人在街上走?海燕探索着想要打破局面,怕阿正听不见,她在他背后提高嗓门喊着。理应是说,可不成以。不,合不适合。

可能不好吧。或者……

海燕打断了阿正犹踌躇豫的声音。我爸妈就认为不理应,说这太危害了。真不公允,假设我是男孩子,他们断定不会这么严格。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我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我也可以养护自己。海燕的声音时远时近,她尽量跟上阿正的脚步。

那要看她长得怎么样。阿正的声音有点迟疑。

你说什么?海燕好不轻易赶上了他,和他并肩走在一起。她一本正经地问他。阿正抿起嘴勉强冲她笑了一下,不再出声了。

在班上,阿正无意会跟她说几句话,但他从没有跟她单独在一起过。她坐在他的斜后面,一下课就不停地大声说话,上课那么小声地说,唧唧咕咕,像一只鸽子在啄食,老师无意会用咳嗽声警告她,但不会专心跟她计较,对于有梦想考上好大学的学生,老师们很容许纵容,假设换了是阿正,他们有可能会把他赶出教室。她听别人说话的时候特别专心,两只眼睛在反光的镜片后面瞪得圆圆的,即使没有可笑的事,也动不动就仰头大笑(不过刚刚打翻茶水的时候,她倒没有笑),总之她是有点太兴致勃勃了。阿正畏缩这种女生。她还总热爱粘着嘉文,嘉文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这也让阿正心烦。她们太不一样了。嘉文要宁静随和得多,腰板总是挺得很直,头发在头顶上束一小把,其它的那么散落在背上,露出整个明净秀气的脸。她总是笑意盈盈的,说话很有礼貌。总之,嘉文是有点更加的。但阿正也没怎么跟嘉文说过话,他跟女同学犹如都不怎么说话。他也热爱嘉文的哥哥,嘉威高大有力,说话有分量,让人有安好感。在他的眼里,嘉威就像是嘉文的优点之一。就像这次聚会,他毫不嫌弃地带着这么一帮中学生,任凭他们拖累。他从省城最好的大学毕业,又让人意想不到地回到县城,在县委工作,但他概括做什么,阿正也说不领会。不管怎么样,他信任他。

阿正很快收起了这些念头,说不定海燕会识破他。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海燕开头满不在乎地自身说起别的什么。

很快,额头和脖子上全粘满了汗,热风一股一股地吹来,还有摩托车卷来的滚烫的尾气。黑夜很厚重,但是有一种古怪的亮堂。阿正觉得眼睛貌似比平日特别的大而有神。县城的街上,尤其在夏天,摩托车显得更加活跃,一刻也静不下来。那些穿着黑背心和拖鞋的待业青年,穿越大街小巷,到城外的河岸去成群结队。他们的咆哮声,和排气管的噪音一样震耳欲聋。黑暗的街上四处是人,他们和摩托车青年相互躲闪和咒骂。

一辆摩托车猛然间飞驰而来,撞向阿正他们,结果一秒钟从海燕身边千钧一发地擦了过去,车上的两个人恣肆大笑着扬长而去,那笑声像一把钩子在黑夜里抓出尖锐的裂缝来。阿正不由自主地立刻停下来站定,海燕也尖叫着绕到他的另一边,抓住他的胳膊惊魂未定地喘起气来。阿正转过身,望着黑暗里吼叫声远去的方向,两手在空气里乱舞,盲目地大叫起来,喂!喂!说不清是过于愤怒还是受了惊吓。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像一只被甩到岸上的鱼。

他们好不轻易到了东风广场。海燕逐渐放开了阿正的胳膊,阿正也放慢了脚步。他感觉到海燕紧紧地挨着他,犹如随时打定再次挽住他的胳膊,又尽量不碰见他,她一侧的马尾时不时会扫在他手臂上。她终究宁静了下来,两人一路上都没再说话。

八点刚过,大多数店铺还在坚持营业,都点着蜡烛,看上去加倍地热烘烘。广场上的人比平常更多,光着膀子的大人领着克制不住兴奋的小孩,没头没脑地游走。路边的夜宵摊一片炎热,整条街飘散着辛辣呛鼻的香味。

站在糕点店门口,两人已经恢复了正常。嘉文会热爱这个。海燕指着其中一个,重新兴高采烈起来。阿正很惊疑,冷清了这么久之后,她的声音比之前温柔了大量,显得不那么张牙舞爪了。他们借着微弱的光线,一起悄悄地观测橱窗里的蛋糕。

背后吵吵嚷嚷声不断。过路的人们边走边回头张望,口中念念有词。出了点什么事,这是显而易见的。被大人拉扯住的小孩,恋恋不舍地往后伸长脖子。杀了人啦。从大正街口来了一个人,提着裤衩,报着信,匆促地跑了过去。他们不明所以。

但阿正面临一个更严峻更急忙的问题。他没有带钱,全身上下甚至没有一个口袋。海燕玩弄着裙边,折拢来又散开,不成置信地望着他。他们议论该怎么办,但很快察觉毫无方法。海燕转过头去,漫无目的地持续研究那些蛋糕。还是要奶油少一点的好了,这么热。她一筹莫展,逃避似地自言自语起来。

杀了人。还有奶油蛋糕。

汗珠又热又冷地往外冒,犹如锅里的猪肉榨出了油。你等着,我去拿钱。阿正很快折向了马路中央,海燕甚至没有听见他说的结果一个字。你去哪儿,去哪儿呀,她在他身后害怕万状地大呼小叫起来。等她想起来追逐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就像被黑夜吸走了。

阿正走向黑夜的深处,去弄钱,他想他总能弄到钱。马路止境的街口,闪动着一种黑色的光亮。

事实上他无计可施。整个县城横竖就这么七八条正式的街道,再往边上走就是漫长、荒落并且更加黑暗的郊区,四处是田地和田野。那里是城外,是另一个世界,阿正很少去。唯一一次是跟随表哥去靶场。靶场实际上已废弃不用,几年前成了枪毙犯人的刑场。那天整片空地上只有他们几个人。表哥搞来一辆警车,和他的挚友们轮替坐上驾驶席练习驾驶。表哥让阿正也试一次。他刚踩上油门,就有人开启了嘀唔大叫的喇叭,警灯一阵乱闪。车很快失控地横冲直撞起来。在撞到一棵大树的瞬间,他闭上眼甩开了方向盘。说不清是为什么,那一刻就像时间中断了似的,他全心全意地等着,就像尿尿前的那一秒,他感到很舒坦很自由。结果什么也没发生,只撞歪了一盏前灯。表哥要他滚回后座去。

在黑夜里的县城中心,阿正察觉,由于黑暗,他反而能更领会地望见街道的轮廓。那些最多五六层高的居民楼,那些临街的商铺,那些凝重的树。这些街道正是他最熟谙的领域。他从小生长在这儿,只知道这儿。城里总共有几万人口,不知道全体人都站出来,能不能把街道都填满。这些人就是他的世界。尽管直到现在,他还不熟悉每一个人,但只要他容许,只要时机一到,自然,全体的人都会成为他生活的一片面,他将了解全体人的来龙去脉,相应地,别人也会了解他的来龙去脉,了解他在世为人的一些要点。他不知道将来离开了这里,譬如去上大学,该怎样持续和世界发生联系。然而,这是必然的,他也无法想象一辈子不离开这里。

阿正漫无目的地沿马路逆着人流走动,留心而机要地详察路过的每个人。结果他察觉他谁也不熟悉,也没有人熟悉他。他断定没法弄到钱。方才那股英勇的冲动完全是臆想出来的,和今晚的黑夜一样不那么现实。假设换了是表哥,可能还有些手段。他不过大他四岁,可看上去就像是长了一辈。跟嘉文的哥哥一样,表哥也散发出一股严肃之气,只是他没有读那么多书,也没有正经工作,但他还是保准每个月交一笔钱给姑母。姑母总是跟外人保证,我儿子在做大生意。做的什么生意?她不知道。很大的,你们不懂。有一回,阿正蹲在路边的租书摊前翻连环画,表哥出其不意地从路口冲到他背后,快速地把一条香烟塞进他包里。他蹲下来,东张西望了一阵,又拿回烟飞跑着消散了。过一会儿他又折回来,扔了一盒香烟给阿正。那是外烟,盒盖上印着外文,他依稀觉得来历不明,可能是走私。阿正带回家藏在抽屉里,很久以后才终究开启来抽一根。下一次他和表哥碰面,谁也没提起过这件事,表哥还像平时一样,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说,我最近很忙。阿正诚恳诚意地维持着这种神秘感,并且因此对表哥有种相信。表哥可以是万能的。譬如说现在,说不定他会从黑暗里冒出来呢。

昏暗的光线里,多数微尘似的蚊虫迎面撞上来舞个不停。阿正在眼前挥着手,努力地看清脚下的路。几个人慌恐慌张地擦身而过,鞋跟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察觉自己站在大正街口。

这一带几乎没什么人了。朦胧看到马路对面一个驼背人蹲在街边翻什么东西。阿正熟悉他,收破烂的老头,在哪儿都能见到他,以及他下巴垂着的日益增大的肉瘤。这时候看不到他的头,只看得到他拱起的驼背一下一下地耸动。

四下很宁静,阿正开头有些惊惶,而他的身体貌似比意识更感到畏缩,全身上下正一点一点地紧缩,背上一阵一阵地出汗。有一时半刻他简直完全无法动弹,甚至想不起来要转身跑掉。

他突然察觉地上躺着一个人。他很快看领会,那人背部朝天趴着,一只手压在肚子下面,两腿很别扭地分开,蜷缩着。他不知道那人是死是活。过了几秒,阿正终究朝着刚来的方向,迈开脚一步比一步快地走了开去。接着他跑了起来。

回到蛋糕店是半小时之后。他原本以为自己走了有一小时。海燕脖子拉得长长的,喜出望外地向他招手,另一只手里赫然提着绑了缎带的蛋糕盒子。她夸诞地向他哈哈大笑,你看我弄到了钱。她紧密地盯着阿正,诱导他喜悦地大吃一惊。然而阿正只是把盒子提过来,什么也不问。这时,他们的眼前同时跳了一下,世界突然间大亮起来。

卡拉OK包房比外面暗多了,猛一进来,眼前一团模糊,一瞬间阿正觉得犹如晕了过去。等他缓过劲来,看到桌上摆了另一只生日蛋糕,比他们买的那只更大,已经被切得七零八落,鲜红的奶油和白色的奶油混在一起,像化得拙劣的妆被弄花了。剩下两块完整地装在纸碟子里。

海燕拍着嘉文的手臂,愤怒地大叫起来,这不公允,太不公允了。嘉文讨好地挽起海燕的手,跟她赔罪。我哥的挚友送过来的,非要先切开,你看,我特意留了两块给你们。海燕悻悻地闭了嘴,还不服气,气鼓鼓地举着叉子,紧挨阿正坐下来。

嘉文把纸碟子推到阿正面前,她弯着腰,油光的头发从背上滑到前面,在胸前的半空中垂着。阿正对着嘉文那摇摇欲坠的发梢,梦游般地问了一句,来电了你知道吗?

原来并不是全体的地方都来电了。阿正回到家中,还是一片黑暗。他摸着墙穿过又窄又短的走廊,进入客厅。窗下朦胧坐着人,沙沙地摇着扇子。你回来啦。阿正没做好打定,被母亲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约莫一向没有开口说话(鲜明家里也没有人跟她说话),还没吃准黑暗的深度,声音听着有点颤巍巍的。

阿正问她为什么要坐在这儿。他靠近她,察觉她的一条腿搭在沙发对面的茶几上。目生得让他担心。

就在今晚,可能就在他奔波在街道上筹钱的时候,母亲在楼道里绊了一跤,崴了脚,当时几乎动弹不得,路过的邻居送她去了门诊。伤了点骨头,在脚踝上打了石膏就回了家。然后她就在沙发上这么坐着。快两个小时了。

在母亲陈述往事的这段时间里,阿正已经完全习惯了黑暗。母亲的另一条腿卷起来缩在沙发里,这让她看起来更瘦小了。阿正有些不知所措,像是为了摆脱这种窘境,他盲目地问道,爸呢?母亲并没有回复,持续望着前方的黑暗。阿正在心里干咳了两声,提出扶她回房间睡觉。她摇着头,手上的扇子持续沙沙地摇摆。

阿正洗完澡,在打定钻进房间之前,踌躇未决地看了看母亲,他感觉到她也在看他。你过来坐会儿。阿正就过去坐在沙发上,没有抵挡也没有表现出不情愿。茶几上母亲打了石膏的脚边,有一堆花生。她让阿正吃点。阿正遵从地开头剥花生。母亲把扇子冲他摇着。

停电真乱。可是街上还是四处是人。你以后晚上还是尽量少出门,被车撞被人撞都不是没有可能。你晚上去哪儿了?哦,同学生日啊。出去要提防,要留神安好。听说今天晚上有人在广场上被打死了,他的父母算是白养活他了。你当然不是那种孩子。你要加油考上大学,咬一咬牙,再撑一年就到头了。我一向觉得,你没有问题。但是你要坚持住,不要三心二意地,别把这几年白费了。我只能……哎,你听进去了吗?

母亲循循善诱,语气不疾不徐,和着扇子的频率,就像她很有把握,只要她冷静不迫地说下去,阿正就会听进去,并且记住。直到她察觉他一向在剥花生,分外专注地剥了一颗又一颗,在手心里积起了一小捧。我听了。阿正窝起手掌,一仰脖子,歼灭似地把花生全吞了。

母亲去睡之前,阿正搀她去了厕所。他在门口等着。父亲毕竟去了哪里。他无聊地想了一会儿很快又放弃了。可能他并不是很想知道。他朦胧从大人那里听到一些说法。至于母亲,她犹如已经当没有这样一个人了。可是县城太小了,可能其他人都知道了,只是瞒着他一个人。可他想也想得到。父亲隔三差五地不回家,有一天他提着旅行袋出了门。按照母亲的说法,是去外地学习了。父亲是老师,和阿正在同一所学校。他明明在走廊里望见了他。两人都别过头去,对阿正来说,假装没望见,就意味着父亲没有说谎,但他不知道对父亲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表现得很平静,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海燕,凭她那么充满的精力,没有什么机要能守得住。

门关起来屋里很闷热,但阿正还是关上了他的房门。母亲的房门敞着,房里静静静。他有时候会尖起耳朵来,听那边有没有什么异样,但他一次也没听到过什么。隔壁就像种了棵植物一样悄无声息,连翻身的动静都没有。到其次天早上,母亲就会神秘般地变回了人,精神奕奕地为他做好早饭打发他去上学。

阿正躺了一阵,睡不着。可能是在黑暗里待得习惯了,他觉得空气貌似有了重量,挤挤密密的,压得他不安逸。他把手垫在身后,重新想了一遍今晚的体验。就像罩在玻璃盅里,有点崭新,也有点雾蒙蒙的。全体的一切,打翻的茶水,停电,摩托车,蛋糕,还有躺在街上的那个人。也许是个死人。

他汗水淋淋地爬起来,四处张望,试图看领会周边。他把抽屉里的一盒火柴拿出来。但烟已经不在了,那包走私香烟,被他扔到了垃圾站。放在房间里并担心全,尽管母亲很少进他的房间。但他不热爱烟的味道,甚至连抽烟的动作也不热爱,吸进去吐出来,除了苦涩和呛人,什么也没有得到。更何况,他认为这烟多少有点危害,很可能是某种罪证。表哥的罪证,他的罪证。现在,他把火柴盒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玩弄,然后他抽一根出来,在火柴盒的外皮上擦了一下。约莫是放得太久,火柴头有点潮湿,好几下都没有点着。他又擦了一下、好几下,火柴猛地发出丝拉丝拉的声音,火苗从火柴头顶部缓慢地曼延毕竟部,像慢镜头那样,摇摇欲坠。硝烟的味道沁人心脾,很好闻。就这样,他连续划了好几根。直到累得重新躺回到床上。像是躺到了水里。

其次天就算正式放暑假了。阿正抉择去游泳。县城里没有正式的游泳池,流经的一条小河就算是。这是一条大河的支流,可能是支流的支流,即使如此,河面依旧很宽,上面架了铁桥,只是在拐弯的地方缩得对比窄,弯道里冲出了一小块三角洲,人们就从这里下水,把这块三角洲当成更衣室和休息室。

入夜时分,热气还没散尽,沙地上还有点烫,喝过的矿泉水瓶和废纸片随地都是,一半埋在沙子底下,一半露在外面。人已经好多了,大人和小孩各占一半,像阿正这样的,有点不伦不类,看上去既不是大人,也不像小孩,并且他还是单身一人来的。

他脱下汗衫和短裤,团成一团扔在沙地上,再用力摁了摁,好让它们不弹起来散开。

拉了拉游泳裤,这就下了水去。水比沙地凉一些,但还是有些温度,阿正先是探索性地踩在水底的软泥里,浅浅地用手拨开水往前走,逐渐地踩不毕竟了,这才往前一纵,扑倒在水里。

水里的人太多了,只能划出一条弯曲的水道,左右避开他们。水一阵深一阵浅,阿正在水里游一会儿走一会儿。他正打定往深处游去,有人突然在后面拍他的手臂,叫他的名字。这人看着眼熟,阿正没想起来是谁,他盲目地点了个头,就匆促地游了开去。他游出去百来米远,翻了个身仰着休息会儿。那人还跟在他后面,头呼啦一下从水里钻出来,鼻孔喷出一股水柱。

他们一起游到了岸边。那人把游泳镜推到头顶上,缓慢地甩了甩头,可能他自己认为挺潇洒。他自称是阿正表哥的挚友,曾经在靶场见过他。他说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他。你开的那部车,你不记得啦?他还说,梦想你能参与我们。他的自我介绍让阿正莫名其妙――参与他们,他们又是谁?

那副游泳镜正从那人头顶往下滑,他迅速用手扶住,结果又架回到鼻梁上去。怎么样?我们需要人手,你是他表弟,有这个责任。他说得很冲动。两个大大的椭圆镜框冲着阿正,他可以从黑色的镜面上看到两张自己的脸。

毕竟怎么了?他问。

哦,你不知道吗?那人放慢了语速,终究冷静了下来。

你表哥昨晚被人打死了。那人叉起双手,往后退了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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