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各自的灵魂

本文格式为Word版，下载可任意编辑——抵达各自的灵魂阅读《单身女人琐事纪实》后，笔者感想最深的是作家明显的自我意识，表达在作品中就是全面而深刻的自审。作品中的自审丰富多彩，有述遗的自审、彭姨的自审、梅花的自审等。从自审的方式看来，有独白式与倾诉式，前者直接开展内心独白，让不同的自我彼此碰撞，如述遗的哲理性自审；后者那么探索一个可以相信的对象倾诉，毫不妥协地直逼灵魂深处，如彭姨的补救性道德自审和梅花的新生性道德自审。自审是这部小说的精华，能够直抵灵魂的深度。述遗、彭姨、梅花各是什么样的形象?她们为什么会自审?她们严审自己的什么?

彭姨的补救性自审

“彭姨”可以这样解读，“彭”与“膨”同音，是“膨胀”之意，是欲望化的自我。她是一位天性鲜明的女性，大胆泼辣，心直口快，干脆领略，往往一言中的。在述遗看来，年轻时的彭姨，像一朵开放的鲜花，比自己有大得多的能量，即使终年在轰鸣的机器旁穿梭，她脸上的两团红晕也不曾消退。而自己往往昏倒在机床边，不得不调到相对轻松的保管室工作。那时，她敢怒敢骂，打起架来出手又快，四处寻衅闹事，谁想占她的低廉是很难的。彭姨结婚后性格发生根本变更，使她变更的不是她那忠厚巴交的丈夫老培，而是作为她“克星”的婆婆。说来也古怪，在述遗眼里，彭姨是一个从来不服任何人管的女子，竟然被她婆婆降服。人是世界上最古怪的动物，茫茫人海，知音难觅。婆婆很可能懂得她心中的机要。然而，她不是全体的机要都可以与婆婆沟通的，那么除了婆婆之外，还有谁可以沟通的呢?无疑是与她对比亲近的述遗。她婆婆在弥留之际，挣扎着不愿闭眼，确定要见她一面，她拉着述遗同去。在前往的路上，彭姨讲着她与婆婆之间的陈年旧事，动情时还流起眼泪，看上去比她母亲死了还悲伤。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彭姨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压抑，对述遗倾诉道：

“述遗啊，你是不成能理解我的心情的。这个女人不能死，她要死了的话，我的心也死了。你想一想，一个人的心死了的话，那是多么可怕的事啊。我是在她的教导下成长起来的。你平日望见我这人吵吵闹闹的，貌似很开朗，其实呢，我是很阴毒的。有段时间，我还盼着你生病死掉，我好去占了你在保管室的位子呢。没人了解我，别人不了解，老培也了解，只有我的婆婆知道我的心思。我望见她的第一天就对她服气。”

述遗听了很惊疑，貌似看到一张黑幕正在揭开。人性“丑”与“恶”的一面被逐步暴露出来，难能难得的是，彭姨能够正视自己的丑恶行径，并举行严肃的自审。彭姨严肃抨击自己很阴毒，这与别人抨击她阴毒存在天壤之别。自审，是她自我精神提升的途径。假设她缺乏自审，就意味着永远堕落，永远让自己的欲望不断膨胀。她已经够堕落了。她做了暗娼，或者说姘妇，一位厂里的领导和一个屠夫长期抚养着她，一向过着奢靡的生活，她的性欲与物质欲同时得到得志。不仅如此，她还大胆追求权力，成为纺纱厂的核心领导，并正爬上权力的颠峰。年轻时鲜花般的女性，凭借自己的女性优势，通过身体筹码，一箭三雕，性欲、物质欲与权力欲都获得得志。结果她终究有了良心的察觉。老卫曾报告述遗，“她(彭姨)心里一向很惭愧，想找人说，但她丈夫老培又不愿听，所以嘛，她就去找她婆婆说。她婆婆是特别严肃的，那种乡下女人也是很蛮横的，她往往殴打她。越打，彭姨就越想找她说。据说将什么肮脏的细节全抖露出来了，你说怪不怪啊?你和她交往了几十年，一向没看出来吧?”彭姨向她婆婆倾诉，实际上是她的内心忏悔，是她压抑已久的精神释放，但她婆婆认为她有严重的罪过，不仅不原谅，反而施加暴力，大肆虐待，以至于她受到精神与肉体的双重磨折。然而。彭姨通过受虐来忍受精神和肉体上的磨折，从这种磨折中获得变味的喜悦，以抚慰自己的灵魂。在她婆婆死去的前夕，她受到前所未有的虐待，她的眼眶被她的婆婆打肿了，眼珠在肿块下面亢奋地闪烁着；手上有几处青肿，手腕肿得像馒头。然而，这个受了伤的女人，身上沸腾的活力让人惊诧。述遗想，彭姨这个受虐狂，只能从她婆婆那里获得生活的动力吧。年迈的彭姨的道德自审，是她自我救赎的一种方式，使她的人格得到补救，使读者觉得她作为人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人类还有得救的梦想。

梅花的新生性自审

然而，对于作为个体的彭姨来说，这种自审貌似姗姗来迟。与之相比，另外一个人物“梅花”的道德自审就意味深长。“梅花”可以这样解读，她是耐寒之花，有很强的忍受力，能够傲视风霜，战胜酷寒；她是报春之花，迎雪吐艳，凌寒飘香，最早报道春天的气息。她在现实的生存窘境中苦苦挣扎，同时也在灵魂深处苦苦挣扎。她的道德自审就是这样的灵魂挣扎。

梅花是“杏花村”旅店的服务员，看上去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然而其敏锐的洞察力和幽深的内心世界简直让惊心动魄。她既能够深深暗藏自己的机要，又能够大胆袒露自己的胸襟。与彭姨一样，梅花的自审也是向一个值得相信的对象倾诉，这个对象也是述遗。她与述遗的相遇具有神秘的色调。“出走”的述遗深更半夜来到“杏花村”旅店投宿，被女服务员梅花盯上。梅花经过留心查看，察觉述遗就是她要找的那种人。在述遗面前，梅花显得活泼热心，主动向述遗作自我简介。她说自己是个孤儿，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哥哥，可他不久前失踪了。她觉得他给她一种古怪的疏远感，他有好多事情瞒着她。“她在旅店里干了好些年，各种各样的人都见过。她查看到有一种人和普遍人不同，这种人像深水鱼一样悄悄地游动。一年里头，她总要碰见一两个这种人，她哥哥一失踪，她连忙想到他也是属于那种人，所以现在她要找他就只有去他来往的那类人当中找。”在梅花看来，述遗和她哥哥就是深水鱼一样的人。梅花有时活泼大方，有时神情惆怅，使述遗感到捉摸不定，于是述遗对她的兴趣逐渐浓重起来，并开头将她与那位有病的青年联系起来。在述遗看来，梅花与那位青年也是深水鱼一样的人，他们二人具有特别近似的气质，并且在茫茫人海中俨然先后都同自己有了联系。由此可见，述遗、梅花、那位青年，都是深水鱼一样的人。梅花要通过深水鱼一样的述遗，找到自己深水鱼一样的哥哥，她坚信她哥哥确定与述遗见过面，这种近于武断的结论俨然正确无误。

梅花觉得述遗是自己值得相信的人，就报告述遗，杏花村旅店老板是一个老色鬼，自己与他同居五年了，另外还有五个女孩也在旅店和他同居。她还说，“原来我把梦想放在哥哥身上，心里想着总有一天要摆脱现在的生活，我常和他一起计划，可是有一天我察觉他从老板手里拿钱，后来他就失踪了。有时我又想，莫非不是我自己引诱他消散掉的吗?我老是同他计划未来的生活，想出那么多的鬼点子，他就产生了拿我做试验的想法的吧?”

梅花与她哥哥所计划的未来生活，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那种生活不同于现有的生活；她们所计划实现未来生活的途径，我们也不得而知，只知他哥哥从老板手里拿到钱后就失踪了，她与老板同居五年。追求新的生活是人的本性，无可厚非，可是抵达新生活的途径是否正值，不能不察。梅花认为，她哥哥的失踪可能与她的计划有关，可能由于她抵达新生活的途径存在偏差，她与老板同居五年，她哥哥从老板手里拿到钱后就失踪，这些就是最明显的表现。她毫不留情地解剖自己，莫非不是自己引诱他消散掉的吗?莫非不是自己想出那么多的鬼点子，而使他产生拿自己做试验的想法?然而，她一方面严肃自审，一方面又“不甘心”。在述遗看来，梅花在杏花村旅店的生活，简直像谜一样。梅花对述遗的巨大吸引力，就在于梅花身上的一种气质，一种未来行动的不成预料性。梅花像逃离梦魇一般地逃离杏花村旅店，又说自己“不甘心”确定要返回旅店，她对述遗说，否那么，“我会死!现在您明白了吧?我不甘心啊，我真是不甘心!”她不离开旅店，不是由于恨，不是由于畏缩，不是想报仇，不是由于无可奈何，而是由于爱，爱她的色鬼老板，这简直太不成思议了。梅花行动的不成预料性表达了生命的原动力与人的思想的不成捉摸性。由此，我们可以想象，梅花的灵魂体验着怎样的煎熬。后来，年轻的梅花从旅店消散，而在山里展现，她从尘世走向桃源，完成自己人生的重大转变，使自己的人格得到提升，使自己的灵魂得到救赎，这可能是自审的结果。

述遗的哲理性自审

“述遗”可以这样解读，“述”是表达，“遗”是遗忘，“述遗”之意，一是指被中国传统现实主义作家所遗忘的一位(或一类)人物形象；二是指作家残雪所陈述的被遗忘的一些所谓的琐事，即生存现实的混沌性与灵魂现实的繁杂性。仆人公述遗分外生动自由地在现实与梦幻之间来往穿梭。从生存层面来看，述遗是冷峻的孤独者；从灵魂层面来看，她深刻的哲学家。一般来说，哲学家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把简朴的问题繁杂化。述遗也是这样，她擅长斟酌，具有很强的独立斟酌才能，然而由于她与众不同的视角，她看到的和想到的东西往往与普遍人大相径庭，这是她自审的结果，是她自省精神的表现。

述遗只想过一种不受外界干扰的生活，一种宁静的生活，然而却无法与外界隔绝。“人的一生总难免有一些这样那样的社会关系，就连述遗这样的单身老太婆也不例外。”述遗的社会关系有三条线：第一条线是她三十多年的女同事彭姨，其次条线是自己直接上司纺纱厂工会主席老卫，第三条线是述遗所在街道的垃圾工小廖。“就是这三条线将述遗牵制得牢牢的，使她不至于游离于社会圈子之外。”没有这三条线，述遗就会孤立于这个世界之外。对述遗来说，外界是一个黑洞，她既排斥外界，又渴望外界。她越排斥外界，外界就越变成一个更大更深的黑洞，使她感到更加惧怕，要摆脱惧怕就务必深入黑洞，探究黑洞，这三条线是她探究黑洞的途径，也是摆脱惧怕的途径。述遗不仅对外界的一切都感到很目生，貌似对自身也很不了解。她总是觉得她对自己、对他人、对周边的一切缺乏稳当有效的判断力，由于他的判断与看法往往与大家的看法相去甚远，这使她很困惑。“述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一个阴沉的人还是一个开朗的人，她判断不了自己，也判断不了小廖、彭姨和老卫他们。她对事情的判断同周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南辕北辙的。她已经活了这么多年头了，这种情形不但没有丝毫改善，还越来越严重了。”述遗曾经看到老卫匆促忙忙地穿过彭姨婆婆家的院子时很惊诧；得知他每月为彭姨的婆婆送一次猪饲料时更加惊诧。以前，她被老卫和彭姨的表象所迷惑了。她对小廖的看法更是如此。“小廖”可以这样解读，“廖”与“嘹”同音，是“嘹望”之意，是述遗嘹望外界的一个窗口。由于小廖的表现往往变化，述遗对他的看法也游移不定，有时觉得他与众不同，怪里怪气；有时又觉得他与别人没什么不同，反而更俗套，更会同人处理关系。述遗总以为小廖仅仅是个垃圾工，可怜他，可怜他，没想到全是一场骗局。他还有其次职业，有家有房子，收入高，活得又滋润，非她述遗可比。她真不明白老卫、小廖为什么一向瞒着她。她往往质疑自己是否患上那种常见的老年病，一种迷幻症，自己体验的一些奇遇，周边的人都是那种不言自明的样子，而她也就进一步受蒙蔽，以为别人也同自己看法一致。述遗尝试一些假设，可假设与后面的事相冲突。她被对自己的质疑弄得疲惫不堪。述遗具有哲学家一般的眼光与思维，并以之来扫视周边的人和事，然后上升到哲理层面，她认为自己看到的与听到的都是外观想象，表象背后确定暗藏着本质性的东西，本质性的东西是她最感兴趣的东西。

述遗具有独立斟酌的精神，大自然的大量现象让述遗坠入冥思苦想的境地，使她与众不同。例如，“述遗在一刹那间明白了，大自然里有着另外一种不同的气候和风景，同她本人看到的外观现象完全不一样，那种风景是属于另外一种人的，而她，只能在圈子外隐朦胧约地感到。”这是她对自己熟悉才能的扫视，她觉得自己已经意识到了另外一种气候和风景，自己在圈子外隐朦胧约地感受到了，但她又觉得自己无法进入。这另外一种气候和风景，其实就是人的精神世界，灵魂王国，她要探索的正是其中的奥秘。又如，“她恍然大悟，原来城本身就相当于深海的海底，人往往被它外观的喧哗所坑骗，不懂得它那沉静的本质。那个沉静的世界是同述遗的世界并存的，二者平行进展到今天。在她的以前的生活中，也曾几度遇见过自己不能理解的人和事。很可能那就是平行线展现了交错，短暂的撞击过后，二者重又回到原来的轨道。这一年来处境是大变了，暗藏的世界浮到了外观，把一切全打乱了，混淆了。这毕竟是老年人的迷幻症还是她本人生理上的自然变化，抑或是大自然施的狡计?”当述遗逐步深入到人的内心世界时，她就觉得暗藏的世界浮出地表，生存现实受到猛烈的冲击，于是一切都发生变化。这种变化是她从熟悉表象到熟悉本质的变化，从熟悉外在世界到熟悉内心世界的变化。这就难怪她思忖着，“述遗毕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俨然可以用多年潜移默化的影响将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影子?”她具有把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影子的才能，这简直像玩戏法，貌似难以想象，貌似不成思议。其实并不神秘，在述遗看来，只有你察觉了一个人的本质，作为实体的人自然才会变成影子，人的血肉之躯是他本质的影子，就这么简朴。述遗心里有真正的海和波涛，她正从那里进入大自然的本质，雷声、闪电、狂风和倾盆大雨均不能让她动心。她手中的笔宛如一把匕首，划开大自然的黑幕。大自然展现好多阴沉沉的隐秘角落，那些角落里都晃动着尖细的、和人好像的影子。述遗一向在想，这种古怪的人形动物离她多么遥远啊。她经常打交道的那个粗汉，她一向认为他只是个菜贩子，直到她察觉他与彭姨妹妹的那回事之后，觉得他也可能是那些角落里的人影之一。

述遗既是作为个体的人，又是作为类的人，她对自己的扫视，超越个体的意义。她的自审不仅是对“述遗”的扫视，更是对人本身的扫视，对人判断力的扫视，由此迫近那个黑暗的灵魂王国，而具有普遍性意义。

自审与生和死之关系

这里的自审涉及一个问题，即死的问题，或者生与死的问题。我们能够深切感受到，通过作家的艺术构造，作品的诸多人物都是向死而生，正如残雪所言，“萦绕在艺术家心头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是那种通明布局的本质，一切创造都以它为前提。但艺术家又并不是为了真的死而举行创造，只不过是为了用最富于生命力的热血之躯去体验各种各样的死，由于只有这类体验才是最纯粹的生活。”对述遗来说，记录天气就是自己生活的重要组成片面，是自己最纯粹的生活，是死亡前的长途之旅。她也预想过“死”，彭姨、梅花都谈到过“死”，她们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