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将是个濡热天

本文格式为Word版，下载可任意编辑——又将是个濡热天我们这一代的祖母长辈中，大多数都心甘情愿隐身，犹如她们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以张家姆妈，李家阿婆，王家老太太的面目，担惊受怕，柴米油盐，生养哺育，儿孙满堂。

不耐的冬日里，总是离离摇曳念春天，可春天当真姗姗来了，却连懊丧也来不及。那个远在千里的阿婆，强硬地顶住了上海的冷冬，却还是在一个春天的早晨，在护工为其洗脸的时候，不声不响随晨雾去了。

结果一次见阿婆是2022年12月，去国多年后第一次回家探亲。当时阿婆已经缠绵病榻，脑子却领会，嗫嚅着梦想我还是在上海找一个对象，甚至还想起我在崇明的娘娘有一个侄子人挺不错，面相也好，可以介绍给我。于是大家打趣，让她下次看到我娘娘时，不要忘却跟她拿照片。那个时候，阿婆那张已然像烘山芋一样枯萎的脸，被一件可能的媒事吊起了红光，朦胧有了当年以居民小组长之尊活跃在里弄的神采。

阿婆是不识字的，结婚后便跟着爷爷从崇明到了上海。爷爷以前在工部局谋事，解放后响应开发崇明岛的号召，主动要求回乡，开头了只身在乡村教书的生活。他每月寄七八十块钱回上海养家，阿婆开头了她一生都在举行的会计嬉戏：如何借贷相等。由于要抚养子女6个，自然入不敷出，于是只能运用她的聪慧和人缘，从赵家借钱还给钱家，从孙家借钱还给赵家。阿婆不通理财算术，这样东墙补到西墙，竟然十几年料理得滴水不漏，直到爸爸工作后，才彻底理清了其中的枝蔓。现在突发奇想，假设当年阿婆有机遇采纳教导，又赶上一个适合的年头，被造就为一个告成的风险投资家或者投资银行家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呢，就凭她的天资，士气，平静，运气和广结的人缘。

阿婆和爷爷性格迥异，阿婆乐观开朗，有话说话，没有除了小菜铜钿以外的想法；爷爷是个沉静的学识分子，一天一天坐在藤椅上阅读，古今中外的事情犹如都在他脑子里悄悄地运筹，嘴关却永远紧闭。这样迥异的一对夫妻，聚少离多，却无怨言，也是秉承的古训。婚姻在他们那一代人里，更表达的是老有所伴的意思，壮年时的使命是培育，年老时便是一起变老，可能一辈子没有共同语言的两个人怎么看却都像如影随形着了。这情景在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东京物语》里便是：一对从乡下到东京探女的老夫妻，形状迥异，木木熏熏踽踽相依而行，举目黑压压一片的东京城，由衷对语，“这要是一丢失，或许这辈子也找不到了。”

阿婆大名陈凤仪，但很少有人知道，她的一生只是以“茅师母”的身份活跃在社交生活中。我们这一代的祖母长辈中，大多数都心甘情愿隐身，犹如她们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以张家姆妈，李家阿婆，王家老太太的面目，担惊受怕，柴米油盐，生养哺育，儿孙满堂；从家乡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踏出过这个消磨她们青春期，成年期和衰弱期的城市。

记忆中阿婆从来只穿一种衣服：深灰色的两用衫，腰上常年系一个围兜，泛着好胃口的油光。到晚年终究站不了的时候，围兜卸下，自此一向戴一顶淡咖啡色的绒线帽，再也没有脱下。阿婆的寿服帽子是粉红色的，衬得整套寿衣美轮美奂，我想可能阿婆出嫁时也没有穿过这么美的衣服，又是绸缎的质料，又是喜庆的花纹。寿衣是女人一生中除了婚纱外最绮丽的衣服，现在才了解为什么老人家会亲自参与自己寿衣的制作过程，这和挑拣婚纱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我不确定阿婆有没有看到她这套美观衣裳，她当年挑拣的那套是在很久以前，爷爷去世后不久就做定的，压在箱底。就在阿婆走的前两个月，她开头被上海的寒冬抽筋裂骨的时候，小辈已经开头暗暗打定，从箱底翻出了寿衣，都觉得不合潮流了，于是迅速又请裁缝赶制了2022年的新款式。我想阿婆可能没有看到过这个与时俱进的款式，由于哥哥在此前两个月时拍的录像显示，阿婆的眼睛已经一点都不能睁开了，哥哥唤她的时候，只见干瘪乌青的嘴唇拼着命地蠕动，就是睁不开眼了。那年早春的严酷让阿婆每天轮替以葡萄糖和生理盐水苟延着，阿婆的脸那样小，整个身体和脸的外形像我热爱的那种烘山芋:尖尖的，瘦细的，皮焦黄的,一掐就碎,芯子都酥烂了。阿婆当时还是睡那张单人小床，床头板上心酸地印着一些迪斯尼的卡通人物，还是粉红的底子，可是已经灰扑扑了，和一张由于低烧而发红的脸每日对望。

就在同一盒录像带里，还有爸爸在3年前拍的一段和阿婆的访谈。3年前的那段母子对话分外生动，爸爸问阿婆一生搬过多少地方，可还记得建国西路上的老邻居，爷爷那个时候每月从乡下寄回多少钱，那个由于养不起而送到天主堂的小人叫什么名字，阿婆每回复完一个问题，就以一个“蛮好，蛮好”结尾，结果爸爸问她现在钱够用吗？一生缺钱的阿婆回复：“足嫌多。”阿婆说到这里时，很有些眉飞色舞，在我记忆里她就是这样的，我看着看着甚至笑了，想起了《东京物语》里的另一场戏：老伴撒手的那天早上，笠智众扮演的老父却自身踱到河边瞭望，朦胧笑意王顾左右地感慨：“多么美丽的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