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反性骚扰进程有所推进但仍任重道远

我国反性骚扰进程有所推进，但仍任重道远

2018年，接连多位公益慈善界知名人士被网络指控性骚扰。这些指控通过互联网社交媒体广泛传播，一方面重创了公益慈善行业的公信力；另一方面也促使公益慈善行业重新审视和反思自身发展现状与缺陷，继而深入挖掘和探讨性骚扰背后的制度、文化及社会因素。性骚扰被正视为必须认真对待和严加预防与应对的社会问题，其实质是权力的滥用和对人权的侵犯。在这一过程中，公益慈善界一定程度上展现了其对社会性别意识的敏感性和理解力，也由之提升了联合推动反性骚扰机制建设与落实的行动力。整体而言，公益慈善行业在2018年一系列性骚扰丑闻中的发声和行动是迅速而积极的，虽然在社会层面上的影响力并未十分彰显，但至少在行业内部凝聚起了基本共识，即反性骚扰事关行业伦理建设、公民权益保障、性别平等促进和社会正义维护，必须以应有的责任感予以持续重视和推动。2019年，相关控诉的回应与救济继续进行：年初，知名公益机构“工友之家”前核心成员贾某被网络举报性骚扰事件发酵，推动工友之家正面公开回应；7月，成都一天公益理事长刘某性骚扰案于成都武侯区法院一审判决，原告胜诉；12月，公益慈善界人士质疑于去年被网络指控性骚扰的公益人邓某公开募款项目，使其下线。与此同时，国家层面反性骚扰的机制建设也有所推进，主要包括“性骚扰损害责任纠纷”正式成为民事案件的“独立案由”，防止性骚扰有关规定被写入民法典（草案）。一性骚扰为案由的第一例案件一审判决2019年，公益慈善界相关性骚扰控诉的回应与救济继续进行。其中，受到比较广泛关注和值得在我国反性骚扰历程上记录一笔的是成都一天公益理事长刘某性骚扰案。2019年7月8日，四川成都武侯区人民法院对该案进行了一审判决，认为被告刘某存在被指控的性骚扰行为，要求其在判决结果生效之日起十五日内，向原告当面以口头或书面的方式道歉。现有公开资料显示，这是我国第一例以“性骚扰损害责任纠纷”为案由进行审理，并且原告获得一审胜诉的案件。2018年12月12日，最高人民法院发出《关于增加民事案件案由的通知》（自2019年1月1日施行），明确在原《民事案件案由规定》第九部分“侵权责任纠纷”的“348.教育机构责任纠纷”之后增加一个第三级案由“348之一，性骚扰损害责任纠纷”。[1]而在这之前，因无独立案由，性骚扰案件通常以身体权纠纷、名誉权纠纷、一般人格纠纷等案由进入司法程序，而这些案由都没有办法揭示性骚扰的本质，也没办法展露性骚扰对当事人造成的多重侵权。性骚扰损害责任纠纷成为民事案件的案由，意味着性骚扰事件在立案阶段的渠道得到了历史性的打通。这或将鼓励更多性骚扰受害者诉诸法律以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此外，这起案件的一审判决还有一个体现进步的地方：成都市武侯区人民法院明确给出了判定性骚扰事实成立的界定标准，即“性骚扰是指违背对方意志，实施带有性暗示的言语动作，给对方带来身体和精神上的伤害”，其中包含了对于性骚扰事实的认定标准和构成要件：（1）违背对方意志；（2）实施带有性暗示的言语动作；（3）给对方带来身体和精神上的伤害；（4）行为与其结果之间有因果关系。[2]长期关注性骚扰问题的中华女子学院法学教授刘明辉在接受财新网记者采访时解释说，我国目前并没有相关的法律法规对什么是性骚扰进行明确界定，因此，作为公开资料可见的全国首例以性骚扰损害责任纠纷为案由审理的案件，这起性骚扰案的判决对之后的司法审判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3]同时，在这起性骚扰案的审理中，取证不再限于实体的证据，还强调证据间的因果逻辑性以及“违背对方意志”和“性暗示”等关键要件，这与之前曾发生的忽视性骚扰案件原告举证难的特殊情况而苛求原告举呈直接证据的审理相比，也是一个明显的进步。[2]在司法的启示之外，这个案件中起诉一方的一些经验也值得指出。具体来说，这个案件一审能够胜诉的原因至少包括：第一，起诉者在事发后及时告知亲友，留下了较为有利的间接旁证；第二，事发后及时向被告单位的负责人投诉，这个举动对于澄清诉讼中有关雇主责任的部分，是非常重要的；第三，保留了公开指控后被告就案涉纠纷在微信向其进行道歉的记录等。这些共同构成了较为完整的证据链，让这个案件具备比较充分的证据。此外，还有非常关键的时效性问题。这个案件发生于2015年夏天，虽然在原告进行网络指控时已过诉讼时效，但被告在获知指控后就案涉纠纷向原告进行道歉认错，这一行为视为其放弃时效抗辩，仍自愿履行因侵权而产生的义务，故诉讼时效从被告履行义务意思表示做出时开始计算，使得案件仍在诉讼时效内。相比之下，2018年出现的其他性骚扰指控事件，在以上环节中多缺乏有效证据，或错过了时效期间，在被指控一方一开始就有着律师出主意，坚决不承认、不表态的情况下，很容易陷入“死无对证”的局面，根本就没有办法立案。比如公益行业第一个被曝光的雷某性侵事件，在被指控者公开承认并表示会自首的情况下，最后依然没有了后文，不了了之。二防止性骚扰有关规定写入民法典（草案）如前文所述，2019年月1月1日起“性骚扰损害责任纠纷”作为最高人民法院新增的民事案件独立案由正式施行，这是2019年我国反性骚扰进程中在司法层面的重要进展之一。2019年我国国家层面反性骚扰体制建设的另一个值得关注的事件是，防止性骚扰相关规定写入了《民法典（草案）》。其实，早在2005年性骚扰在我国就已经入法。在当年通过的新修订《妇女权益保障法》中，明确写入“禁止对妇女实施性骚扰，受害妇女有权向单位和有关机关投诉”等条款。针对妇女的性骚扰被明令禁止，这是社会性别意识在我国法律中的体现，但其中的缺陷也很明显，其突出表现在只提出了抽象原则而未对性骚扰进行清晰界定；此外，其中也没有涉及发生在工作场所的性骚扰的雇主责任，这既缺乏鲜明的社会倡导性，也滞后于预防和应对性骚扰的国际主流做法——2014年联合国消除对妇女的歧视委员会在审议中国政府的履约情况后，就曾指出中国仍欠缺要求雇主对性骚扰承担责任的法律规定，敦促中国通过法律规定，把雇主纳为工作场所性骚扰的责任主体。[4]民法典是宪法精神的具体化，是保障个人权益的最重要的法律之一，它以对人的保护为核心，以权利为本位，全面规范民事关系，具有单行法所不具备的系统性、层次性和科学性，是民事司法的基本依据和行为准则。在这个意义上，编纂民法典是我国立法史上的一件大事，是完善我国法治体系尤其是民法体系的重要标识。[5]2019年，我国民法典编纂进入新阶段。12月23日，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五次会议分组审议民法典草案。草案明确规定：“机关、企业、学校等单位应当采取合理的预防、受理投诉、调查处置等措施，防止和制止利用职权、从属关系等实施性骚扰。”这在民法典草案的前一个版本中表述为“用人单位应当采取合理措施，防止和制止利用职权、从属关系等实施性骚扰。”[6]改动后，相关条款不但明确了雇主和学校等有预防和制止性骚扰的责任，还涉及了性骚扰与权力关系之间的深层联系。在此基础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沈跃跃更进一步提出具体修改意见，建议把“机关、企业、学校等单位应当采取合理的预防、受理投诉、调查处置等措施，防止和制止利用职权、从属关系等实施性骚扰”，修改为“机关、企业、学校等单位应当建立预防、受理投诉、调查处置等机制，明确责任，防止和制止利用职权、从属关系等实施性骚扰”。此外，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蔡昉建议，在对性骚扰的实施方式的界定中，在“言语”“行为”之外，再增加“文字”。[7]这些写入民法典草案的关于防止性骚扰的规定及对它们的进一步修改意见，表面上呈现的是具体立法条款的完善，其背后体现的则是我国立法者对性骚扰及其滋生于权力滥用的本质的认识提升。一方面，这有望进一步推进我国反性骚扰的立法和司法进程；另一方面，从社会层面看，民法典是规范民事权利义务关系的基本准则，其草案明确将防止性骚扰的有关条款写入并在审议过程中不断完善，对于提高全体社会成员的权利观念、法治意识和伦理共识等都有望产生积极的引导作用。三中国反性骚扰进程仍任重道远但是，如前文所述，纵览2019年包括公益慈善行业在内的我国整体反性骚扰进程，无论是从具体性骚扰控诉的回应与救济，还是从国家层面的机制建设来看，都有着诸多值得仔细分析和反思之处，反性骚扰依旧任重道远。首先，刘某性骚扰案的一审判决使舆论一片欢呼，但实际上，该案仍难言最终胜诉。一方面，法院驳回了控诉方即刘某性骚扰案件受害人精神赔偿以及雇主需要承担连带法律责任的诉求；另一方面，一审判决后，刘某又提起了反诉，案件截至发稿时仍在二审中。此外，一审前后，案件的原告受到了众多质疑，甚至被骂“荡妇羞辱”，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庭审细节显示，在被告刘某律师准备的证据中，就有诸多旨在证明她与刘某关系很好、交往密切的材料，以及她此前发布的一些关于女权主义对于身体、穿着的看法，企图以之为由证明她是一个“开放的女人”。这些都是单个性骚扰事件的侧面，但它们却并不具有特殊性，而是具有相当的普遍性，即性骚扰多发生于过去，且是在较为私密的时间与空间中，一般不易留下证据，而在包括雇主在内的社会公众对性骚扰认知不足、父权文化占据主流的社会舆论环境中，指控者往往更加处于不利的境地。在刘某性骚扰案中，原告在遭受性骚扰后及时联系了单位负责人，但负责人以在国外为由并未及时处理，且回国后也没有后续的有效回应。直到目前，性侵、性骚扰立案难、取证难、赔偿难依然是现实；受害者如想公开追责和维权，其所最能凭依的仍然首先是自己的忍辱坚持。另外，2019年本该成为公益慈善行业继续深入讨论有关议题的一年，深化基本共识和决心的一年，具体铺开有关机制建设并重建价值的一年，但事实上，无论是在刘某性骚扰案一审判决前后，还是其他相关事件/案件的回应与救济过程中，公益慈善行业都未能延续2018年的联合发声和行动。在2018年接连爆出性骚扰丑闻后，不但一些持续深度关注和致力于促进性别平等的草根民间公益组织迅速反应和行动，就连一些平常并没有专门关注相关议题的公益慈善机构和公益人也都积极回应，共同推动了具有一定行业属性的公共讨论和机制建设行动。其中，2018年8月8日，爱德基金会传一慈善文化基金发起、11家公益慈善机构联合主办的线下讨论会，在不得不局限在小范围的情况下，仍有超过40家公益慈善机构的代表现场参与，并且这些机构以及更多的机构在讨论会后都签署了经过多次征求意见和修改的《公益慈善界反性骚扰承诺书》，纷纷表态会将社会性别议题纳入机构内部培训，并把建立内部预防与应对性骚扰机制列为机构长期工作。[8]但是，在2019年，相关议题的行业性公共讨论没有再次发生，遑论深入，而在对一些相关指控的小范围讨论中人们却明显可以感觉到性侵、性骚扰的姑息氛围仍然浓重，其突出表现在言语中隐含的对指控者和支持指控者的意图的揣度。普遍来说，更具正义感和抗争精神而权力结构相对来说更加松散的公益慈善行业如此，企业、娱乐圈、高校、政府等界别的情况更不容乐观。最后，将防止性骚扰明确纳入司法和立法体系是重大进展，但这些在实践中都仍处于“初级阶段”。虽然民法典草案写入关于防止性骚扰的有关条款，但就目前的条款来看，其与此前的《妇女权益保障法》一样，也尚未对性骚扰进行明确界定，由此影响了其可操作性。此外，对性骚扰界定的不明确，也不利于提升社会公众对相关行为的底线的认识，以及对性骚扰事件的有责任感而非消遣性的关注；而正是社会公众对性骚扰的认识和关注，最终会形成有关的社会舆论环境。这一社会舆论环境极大影响着性骚扰受害者是否能够勇敢打破沉默，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尊严、捍卫自己的权利，而这将最终指示社会整体的反性骚扰进程和社会性别平等方面究竟是前进了、原地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