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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中國大儒——遙望那些遠去的文化山峰序:仰望並觸摸大師大師是用來仰望的。每一個大師,都是一座嵯峨的高山。或壁立萬仞,危岩高聳,逋峭幽邃,或霧鎖深谷,藤纏迷徑,蒼苔侵階,但他們都巍巍屹立,傲然橫空,獨成風景。每一位大師,又都是一條奔競的長河。或波平水闊,遠帆點點,浩浩東逝,或水急流湍,浪花澎湃,魚躍鳶飛,但他們都靜臥大地,通古接往,自成生態。因而,仰望大師,其實就是在仰望一種別樣的人生,膜拜自己難以企及的高度,體驗自己無法擁有的厚度。寬博、深邃、遼遠、浩淼……這些構成了大師群體的精神底色,同時也生動著我們因長時間張望在庸碌俗世而日益呆板、凝滯的眼睛。通過仰望大師,於是知道,人原來可以將自己活到這樣精彩的境界,人也可以將自己豐厚到如許超拔高邁的地步。做為一種人生的高標,大師以曾經的既定存在,告訴來者的是《詩經》裡這樣一個耳熟能詳的句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大師還是用來觸摸的。因為每一位大師,首先是一個血肉豐滿的人。雖然頭頂的月光不一樣,吐納的空氣不同,但他們一樣品啜著人生旅途中的諸般艱辛與苦澀,一樣有我們對現實世界的種種憂心與感傷,這就和同樣為人的我們有了根基上的貼近性。畢竟,將一個人放在像框裡,而不是供在佛龕中去打量,會更為逼真。單純仰望的視角,會讓大師獲得我們無盡的敬意與歆羨,但同時也獲得我們的慨歎與陌生。後者造成的疏離感,無論于大師本人,還是對需要認識大師的我們,均無益處。那就伸出手,觸摸大師,哪怕只是輕輕牽了一下他的衣襟,你指頭肚兒都會觸到一種分明不同的質感。仰望大師,只需崇敬就夠。觸摸大師,還需要有一份平常心。就像領袖身邊的秘書,除了有與大眾一樣的景仰之外,他還有拋開神聖與神秘之後的日常悉心照料之心。中國儒學的發展歷程,無論先秦儒學,西漢章句訓詁之學,東漢的讖緯學說,魏晉南北朝的玄學,還是三教合流的隋唐學,探究義理的宋元之學,明代心學,清朝的考據學,都大體繼延了這樣一個發展程式:興起,隆盛,衰變,末流,糾偏。然後,周而復始,進入到下一個類似迴圈。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對此有過精闢的論述,“佛說一切流轉相,例分四期,曰:生、住、異、滅。思潮之流轉也正然,例分四期:一、啟蒙期(生);二、全盛期(住);三、蛻分期(異);四、衰落期(滅)。無論何國何時代之思潮,其發展變遷,多循斯軌。啟蒙期者,對於舊思潮初起反動之期也。舊思潮經全盛之後,如果之極熟而致爛,如血之凝固而成瘀,則反動不得不起。反動者,凡以求建設新思潮也。然建設必先之以破壞。故此期之重要人物,其精力皆用於破壞,而建設蓋有所未遑。所謂未遑者,非閣置之謂。其建設之主要精神,在此期間必已孕育,如史家所謂‘開國規模’者然。雖然,其條理未確立,其研究方法正在間錯試驗中,棄取未定。故此期之著作,恒駁而不純,但在淆亂粗糙之中,自有一種元氣淋漓之象。此啟蒙期之特色也,當佛說所謂‘生’相。”那麼,全方位認識一個大師,就不能以其耀眼的光環遮照所有的陰翳,來全面謳歌;同樣,更不能以其末流時的種種流弊來蠻橫指責初興時肇始之學。只有放在具體的歷史現場,在其所處的學術環境、政治語境中,看起創樹,讀其作用,察其身量,這樣的審視才更為允當與客觀。就這樣,上迄先秦的孔子、孟子、荀子,下至民初的王國維、章太炎、梁啟超,一個個在中國儒家文化發展史中具有標誌性的人物,組成了中國儒學大師集團,集體走入了我的筆下,人文炳煥,雲蒸霞蔚,犖犖大觀。將他們屈尊集於一冊之中,珠串起來,自有作者一份苦心。那就是,再現大師,標定他們在中國儒學發展史中接衲傳燈的彼此座標,畫就一個以人物為載體的中國學術史圖表。而且,還奢望用一位位鮮活的人物為載體,為讀者呈現一個並不十分枯燥,但于史有征,於學有養的簡易中國儒學史讀本,或曰中國文化史另類讀本。每一顆璀璨的星星,你可能都是熟悉的,將他們星羅棋佈在一幅完整的夜空中,再去凝視,或許你會有額外的收穫。本書所遴選的大師們,基本上各自分立於不同時代,分別穩穩端坐在他所屹立的歷史時期的學術巔峰。這樣依次觸摸大師,從他的學術成就、人生履歷、歷史背景,乃至學風流變,賡續設筆,鉤玄稽要,可以更為全面而準確地反映出每一位大師在學術史上,各自的創樹,所起的傳承作用,所居的高度。其實,他們不僅僅表徵了中國儒家史。錢穆在《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中說:“儒家思想形成中國民族歷史演進之主幹,這是無疑的。廣播下層的是社會風俗,英華結露而表顯在上面的是歷史上的各方面人物。而傳衍悠久,蔚為一民族之文化。……儒家思想是中華民族之結晶,是中國民族文化之主脈。並不是儒家思想造成了中國民族之歷史與其文化,乃是中國民族之內性之發揮而成悠久的歷史與文化者,期間最要的一部分,則為儒家思想。”梁啟超也在《飲冰室書話》中說:“研究儒家哲學,就是研究中國文化,誠然儒家之外,還有其他各家,儒家哲學,不算中國文化全體;但是若把儒家抽去,中國文化恐怕沒有多少東西了。”那麼,一位位大儒,毋寧說就是橫亙在中國文化歷史天空中的一座座高山,就是流淌在中華學術大地上的一條條河流。攀跋其上,涉水其間,向他們致敬,其實就是在做一次中國文化發展史的遊歷,是在向中國文化史禮祀與致意,觸摸他們的思想與人生,就顯得很有必要。本書想做的,很簡單。就是想在勾勒儒家大師群體肖像,再現大師風範之余,為您間接描摹出一張中國儒家文化地圖。心嚮往之,力不能逮,這是人常犯的毛病,相信在下也是其中一個。2012年1月1日《中國大儒》目錄序:仰望並觸摸大師孔子:一個有趣兒的老頭孟子:平治天下,舍我其誰荀子:先秦最後一位儒學宗師董仲舒:天人三策罷百家戴德、戴聖:在冷學中振衰繼絕毛亨、毛萇:為《詩經》插上翅膀劉歆:雄踞西漢的一座學術重鎮楊雄:用寂寞自身重塑儒家精神王充:不妥協的現實批判者馬融:不拘儒者之節的嚴謹儒家張衡:從自然科學立場闡釋儒家精神何休:漢代《公羊》學之殿軍鄭玄:在遍注群經中綜采大成王肅:討伐煩瑣章句急先鋒劉劭:毫無窒礙的援道入儒功夫何晏:聲名盛著的清談座主王弼:孤懷獨往的注《易》大師阮籍、嵇康:竹林裡越名教而任自然向秀:向興厭世之思的玄學棒喝範縝:在釋學包圍中罄懸河之辯徐遵明:北魏後期最有影響的經學宗師劉獻之:北朝博觀眾籍的一代名儒顏之推:隋朝士林的典範陸德明:唐朝儒教為本的奠儀者劉知幾:開啟儒家經典懷疑思潮孔穎達:訓詁學上的繼往開來人啖助、趙匡、陸淳:空言說經的“異儒”杜佑:垂範後昆的典志體通史巨擘韓愈:宋明道學的先驅李翱:格物致知的發端者柳宗元:在對峙中尋求統一的思考胡瑗、孫複:力肩斯道之傳的宋學開山人范仲淹:將學問的基點設置於“疑經”王安石:經世致用中重塑儒學走向司馬光:一部《通鑒》耀古今歐陽修:在疑古惑經中堅持求是精神周敦頤:理學的開山宗師邵雍:將漢學擺向宋學的艄公張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程顥、程頤:理學心學正朔朱熹:集大成的理學泰斗呂祖謙:集雅鵝湖會陸象山:宇宙便是吾心許衡:元朝蒙古族漢化的推手陳獻章:靜坐中尋求悟達王陽明:中國儒學的一座歷程碑李贄:異端與叛逆顧憲成:對王學末流修正航道劉宗周:學問與氣節並重的巨匠黃宗羲:重建儒家思想新體系顧炎武:乾嘉漢學的肇始人王夫之:于六經皆有發明顏元:推翻程朱,復舊孔孟閻若璩:將學術引向實證錢大昕:經史考證的奇才戴震:學識淵博的皖派學術中堅龔自珍:啟晚清思想解放之先聲廖平:空存其說以待之康有為:晚清今文經學的集大成者梁啟超:新學泰斗章太炎:古文經學的堅定捍衛者王國維:波心蕩月冷無聲孔子:一個有趣的老頭他是一個孤獨的人。在2500年前的夕陽殘照下,他始終是以一個被放逐者的姿態,孤獨而傲岸地置身在主流社會的熱鬧人群之外。但這種游離與疏遠,卻又有著過多主觀躲避的成分,那是一種天性皎潔的高尚人格所致。前途窮蹇,四處壁壘,懷揣終不得抒的理想與抱負,跋涉在崎嶇的山路之上。周遭是罡風烈烈,一個人卻浩浩蕩蕩。雖荊棘纏腿、步履維艱,但因心有所向而樂此不疲,雖遺世獨立、衣衫襤褸,但因胸有所懷而矢志不渝。他是一個簡單的人。聽到一曲美妙的韶樂,便沉浸其中,竟然三月不知肉味;簡單到食無求飽,居無求安,將生存的快樂簡約為“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在其中矣”;甚至為向學生辯解自己內心無虧,不惜指天發誓“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簡單到在落魄之中被人形容為“累累若喪家之犬”時,卻一臉嫵媚地說,“然哉,然哉。”他也是一個浪漫的人。他相信,人人如果都心底亮堂,處處都燭光閃耀,那麼世界就會光明一片。重要的,就是君子從自身做起,來啟亮人世,開解混沌,驅除低下、齷齪與鄙吝。他懂得,知識份子的全部擔當與使命,不是擁坐書城,俯仰其間,與書籍悠然獨對,在筆墨間消遣人生。而是通過博文約禮,完善自己的德性生命之後,用自己的知識與思想,化愚頑,明盲瞽,去邪佞,為他人心中植綠,為世界墾荒,通過改造人心改造世界,最終實現文質彬彬、綱常有紀的和諧大同社會。他還是一個悲劇性的人。小德川流,大德敦化。他從來沒有忘卻一個文化者對統治者的規勸與教導職責,他強調“政者,正也”、“取直錯諸枉”。他呼喚所有的統民之人,視民如傷,心懷黎元,蒼生在念。懷著無限的美意,持著永恆的善念,以禮律約自身,克制非分之念,在推己及人中,尋求自身的博大和真誠,將執政理念定為“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用高尚的道德情操、彬彬有禮的世風化民導眾,為淵驅魚,為心植綠,為百姓謀福祉。而這種呼喚終是空穀傳音,有去無回。但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一己之力孱若草薺,但信念在懷,大道荷肩,他守之不移,持之以恆,這便有了悲劇的色澤。他走得太遠,超越時代的睿思尚不能被他所生存時代的大眾所理解,他站得又太高,高居眾人頭頂視線之外,又絕非被時人所能看到,這些都構成了哲人永恆的生存宿命。但,凝重與莊嚴就蒸騰于其間,向四周嫋嫋揮散,雖無人觀瞻,愈顯靜穆與神聖。佇立在出雲的山巔,為眾生作亙古的瞭望,瞭望者自己便不能不承接寂寞;避開喧囂的塵世,讓思想款接天地古今,為大眾思考生命與永恆的真諦,思想者自己便不能不擁抱永久的岑寂。他就是孔丘,孔仲尼。一這些都是他,但又都不能準確概括他。雨果說伏爾泰,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時代。孔子知識的豐厚、眼光的超邁、做人的篤實、行事的執著、沛胸的道義、高蹈的人格、健全的德性生命、心憂天下的人文情懷、影響中國數千年政體與文化的思想體系……都在指向這樣一種語言學界定:孔子已不是一個名詞,而是一種文化的標高。歷史對孔子的身份認定,是三個依次強化的學術肖像:首先,他是位老師。一個在中國教育史上首次將在官之學下移至民間,打破教育門閥,實現“有教無類”的偉大教育家。其次,他是個重要的文化拾荒人。通過潛心書齋,全面整理古典經籍之中,祖述堯舜,憲章湯武,上承三代,下啟來世,這是銜古接今的孔子所獨具的文化里程碑意義。其三,他是儒家學說的創始人。在中國建立起一種龐大而系統的學術體系,並賦予“儒”以強烈的使命感、自尊感和內在德性力量,使之傳習不衰,構建了中國士大夫層的集體精神生命——守死善道,士不可不弘毅。不管是哪種身份認定,孔子都具有開山立宗、舉燈映路的非凡意義。決定了其在中國文化史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至高至偉作用。周平王東遷之後,社會矛盾更為加劇,天下大亂。伴隨諸侯國的不斷強大,周王室雖為天下共主,但已搖搖欲墜,不復有一統天下、號令諸侯的力量。諸侯國之間弱肉強食,戰亂頻仍。表現在文化層面上,就是“天子失官,學在四夷”的禮崩樂壞,斯文掃地,傳統文化難以為繼。《莊子天下篇》在描述這一文化道德紊亂期時說:“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是故內聖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感謝孔子,正是孔子潛心書齋,敏古好求,刪《詩》、正《樂》、定《禮》、贊《易》、修《春秋》等一系列文化搶救性工作,保存了傳統文化,起到了振衰繼絕、接竹引泉的歷史作用。宋代邵康節在《皇極經世書》中說,“孔子贊《易》,自羲軒而下;序《書》自堯舜而下;刪《詩》自文武而下;修《春秋》自桓文而下。自羲軒而下,祖三皇也;自堯舜而下,宗五帝也;自文武而下,子三王也。”可以看出,沒有孔子文化拾荒行為,濫觴于堯舜禹的中國傳統文化長河早已可能枯竭、斷流。而澆鑄其萬古師表地位的,則是他開天闢地地創立了以“仁”為核心、以“禮”為律約、以“中庸”為手段的思想體系。《漢書藝文志》:“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游文於六經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敘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於道為最高。”《說文》中解釋“儒”,為“術士之稱。”這就是說,儒在孔子時,是與其他具有六藝之能,並藉此求仕的行當並列,除了有別于躬耕於壟畝的野人,和騎士、武士、樂士、術士等完全一樣,只是一種普通的行業。儒學成為學派,也仍是孔子首創之後,經子夏設教西河,大雅傳誦,以及子思開館授徒,將儒學發揚光大之後的事情。孔子生值春秋季世,當其生年,他的學說不過名列九家之一,還遠遠不能稱之為顯學。老子的無為論,墨翟的兼愛說,法家的法統論,都與之分庭抗禮。所以,齊國的晏子、楚國的子西,以及陳蔡那些大夫們,才都可以坦然對儒學撻伐,屢屢攻擊。將孔子學說獨家掛牌為儒學,並且實現亨通、顯達,過上了好日子,是到漢高祖才有的事。自那時起,孔子才被請到祠裡享祭,受用起生牛肉大禮。在隋唐以前,孔子是跟附在周公之後享祭的,提到儒家學說,必是周孔連稱,猶如老子前面要有黃。直到唐太宗貞觀二年,詔停周公先聖,孔子才從原先的二哥位置,躋身到一哥的坐椅。這些,當然都于純學術意義上的儒家文化本身毫無干係。讓人感興趣的始終是,他獨創的系統而龐大的儒家學術體系的終極價值在哪裡?是的,就在那延宕數千年而不衰,至今仍為人類社會嚮往並追求的崇德貴民的政治文化、孝悌和親的倫理文化、文質彬彬的禮樂文化、遠神近人的民本思想之中。孔子知道,只有建立一個“均、和、安”的理想社會,殺戮才會停止,紛爭才會熄滅,紊亂才會找回秩序,道德才會得以回歸。圍繞這一目標,他建構了龐大而系統的思想體系。首要要解決人與人之間相互關愛的問題,每個人應當加強德性生命的塑造,即“仁”;其次要對人進行律約,各安其分,即“禮”;最終是解決社會問題的方法論,即“中庸”。而如何使人具有仁、禮與中庸,那麼就是教育。儒學終究來說是一門人生實踐之學,在老師方面,是用啟發的方式,循循善誘弟子去認識現實生活中的種種真實和謬誤,從而達到對人生和道義的了悟;而在學生方面,則需要踐形盡性,從老師教誨中得到啟蒙,然後再回到自家身心生活,對世界和真理有所體認和存養,最後實現知禮而達仁的境界。只有人人存仁體禮,由個體的人放大到組成社會基礎單元的家,繼之再放大到邦國天下,那麼就會實現“均、和、安”的理想社會。一個系統的中華文化體系就此橫空出世,巍然矗立!一個完備的中華思想譜系就此紮根民間,蔭庇萬古!錢穆說:“儒家思想形成中國民族歷史演進之主幹,這是無疑的。廣播下層的是社會風俗,英華結露而表顯在上面的是歷史上的各方面人物。而傳衍悠久,蔚為一民族之文化。……儒家思想是中華民族之結晶,是中國民族文化之主脈。並不是儒家思想造成了中國民族之歷史與其文化,乃是中國民族之內性之發揮而成悠久的歷史與文化者,期間最要的一部分,則為儒家思想。”孔子所創樹的儒家思想,自西漢被政體納入,因而始終是中華民族最基本的主流價值觀,其宣導的禮、義、廉、恥、仁、愛、忠、孝,不僅是中國文化的靈魂,也成為東方人類普世倫理的重要組成,更是中華民族精神的重要淵源。如果不數典忘祖,那麼就該承認,歷史上儒學一直為中國文化的正統和主體,儒學就是中國文化的代表和象徵。在中國內交外困的某些特定歷史時刻,比如辛亥革命、五四新文化運動,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人們曾對儒學進行批判和撻伐,但今天看來,這些彌漫著濃郁火藥味的運動,依然缺乏學術的思辨和思想的冷靜,多的是革命名義下的呼嘯,還有就是不明就裡式的蠻橫無理。因為漢儒把孔子神聖化、讖緯化,隋唐將孔子斷章化、分裂化,宋儒將孔子印心化、教條化,這麼一路折騰下來的孔子,早已不是夫子本人能認識的模樣了。法朗士說過一句話,“生為一個偉大的人物,實在是種大不幸。在活著時,他備受苦痛,而死後,又硬被不相干的人作弄,最終使自己變成與己毫不相干的人。”讓我們聽聽這樣一些聲音: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寫道:“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孔子布衣,傳十余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聖矣!”朱熹說,“以興起斯文為己任,辨異端,辟邪說,使聖人之道煥然複明於世。此道更前後聖賢,其說始備。自堯舜以下,若不生個孔子,後人去何處討分曉?”法國思想啟蒙導師伏爾泰在他的《哲學辭典》中說,“我全神貫注地讀孔子的這些著作,我從中吸取了精華,除了最純潔的道德之外,我在其中未發現任何別的東西。”柳詒征在《中國文化史》中說,“孔子者,中國文化之中心也。無孔子則無中國文化。自孔子以前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傳,自孔子以後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開。”1988年,諾貝爾獲獎者齊聚巴黎,探討21世紀人類的生存與發展,達成共識:“21世紀人類欲更好地生存與發展,必須到孔子那裡去汲取智慧。”當然,被後人泥塑成“素王”供奉在大成殿裡,孔子會為此深感訝異而可笑,他會認真地說,這哪裡是我呢?二行走在春秋末年,孔子比煙花更寂寞,比浮萍更伶仃。西元前551年,孔子生於魯國陬邑。因父母禱于尼丘山而生,故名丘,字仲尼。端的是德不孤,必有鄰。影響人類文明進程的幾位元最重要心靈導師,在西元前6世紀中晚期這個特殊的時間裡,幾乎同時相約在東西方接踵面世。先孔子15年,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于西元前566年在迦毗羅衛降生;後孔子11年,古希臘哲學、辯證法奠基人赫拉克裡特出生;孔子去世後10年,蘇格拉底面世;具體出生年月不詳的老子,卻與孔子在西元前518年的周王室洛邑有過清茶嫋嫋融會心的促膝交談,因交談者的偉岸身量,這次會晤註定是空前絕後的,那是站在人類思維巔峰上的最偉大智者的會晤,是中華民族兩位精神原創者的絕世會見。人類文化的天空,因這幾顆耀眼星宿的橫空出世,陡然變得璀璨至極。從此,他們彼此鑲嵌在人類哲學的母版天空上,熠散著冷峻而永恆的光亮。而現實之中的孔子,只帶著俗世遮罩給他的卑微與辛勞敘寫他成長中的歲月。3歲喪父的孔子,在寡母顏征在教育下,自幼就習好禮儀,“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史記孔子世家》)及長,20歲時擔任委吏(管倉庫的小吏),21歲時改做乘田吏(管理牛羊畜牧的小吏)。此即孔子自況:“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西元前522年,30歲的孔子從此已奠定了治學、作人、為政等堅實的學問與道德基礎。至是,開始授徒設教。顏無繇、仲由、曾點、冉伯牛、閔損、冉求、仲弓、顏回、高柴、公西赤諸人先後從學。魯國權臣孟僖子將死,囑其二子孟懿子與南宮敬叔說:“今孔丘年少好禮,其達者歟?吾即沒,若必師之。”由此可見,其學問與道德之名已經盛傳。孔子的政治生涯是從西元前501年的51歲開始的,先任中都宰,次年升為小司空,後擢而為大司寇,攝相事,魯國實現大治。官位的亨通,生活的裕如,這些永遠是不屬於哲人的。即便擁有,也只會是暫時,一切都會轉瞬而逝。因為真理在懷,他會時時向虛枉與醜陋質問,因為愛意在胸,他會時時對民眾的苦難流下艱澀的眼淚,因為道義在肩,他會時時向謬誤的現實憤然。果然,西元前497年,為敗壞魯政,齊國選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樂,文馬三十駟,遺魯君。季桓子卒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終致失望的55歲的孔子,遠離母國,踏上了周遊列國的漫漫風塵之中。臨走時,他唱了一首歌,“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蓋優哉遊哉,維以卒歲!”雞鶩升堂,鳳凰遠潛。月雖是故鄉明,但親愛的故鄉已被位居上僚的少數混蛋搞得烏煙瘴氣,理想被現實徹底瓦解,只剩下失望之後的深深絕望。那就輕咳一聲,拂下衣袖,轉身而去。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遠走時的心境,永不是《詩經》中“適彼樂土”的那種欣然,而是充滿鬱憤的無奈,很像憤然離開李希諾斯夫親王時的貝多芬。音樂家留下的紙條是:“親王,你之為你,是靠了偶然的出身,我之為我,是靠了自己。親王們現在有的是,將來也有的是,至於貝多芬,卻只有一個。”孔子沒有貝多芬的私人化怒怨和憤懣,他只因大道不行而盡棄所獲,出逃與遠離也非尋找新的依託和寄靠。就這樣,毅然決然,他將自己從一個大司寇變成了一個流浪漢。哲人在自我形體認知上是沒有歸屬感的,他的本意就是漂泊,就是伶仃,就是遊牧。駐也由我,行也由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羈絆我自由的雙腳,這就是大自在的人生,這就是永恆的行者。一流的心靈,不光盛放著智慧和關愛,還永遠留著一張空蕩的床,供憂患棲息,讓憂傷小憩。所以,不管佛陀,還是老莊,不管真主,還是耶穌,都講求逃離安逸,堅持苦修,于財色名利的紅塵之外尋求抵達智慧的艱難跋涉。但,一個55歲的老人,就為了對真知與道義的嚮往與擁抱,從而不顧年邁體衰,放棄至尊的高官位置,扔掉優裕的生活條件,毅然自我放逐,遠離故鄉,一頭走向前途未蔔的夜色蒼茫之中。這無論如何,都令人感慨萬千。這是中國文化史上最令人辛酸的一幕。夕陽西下,一個憂傷的老人,一輛破舊的牛車,一條通向遠方的迷茫之路。他將從這裡走出去,用雙腳丈量山河,用思想丈量文化。那就走吧。沒有猶豫,也沒有遲疑。三這一走,就是漫長的14年。需要多麼堅韌的健壯肉體,才能經受長達14年之久的坎坷崎嶇路之上牛車的顛簸呢?何況他這時已經是一個55歲的羸弱老人。信念,是一種存放在內心的力量,它由天地間一種無聲的精神喚醒,成為生命的大自覺。而一經產生,其力度就遠遠大於一切,包括孕育這種力量的肉體自身。當一個人為理想而活,為真理存在,雖篳路藍縷而不苦,雖赴湯蹈火而自若。簡約生活,輕視肉體,慨然生命,全因為他心中托著尊貴無比的信念。“吾欲仁,斯仁至矣!”懷著無限的美意,持著永恆的善念,以禮律約自身,克制非分之念,在推己及人中,尋求自身的博大和真誠,將執政理念定為“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用高尚的道德情操、彬彬有禮的世風化民導眾,為淵驅魚,為心植綠,為百姓謀福祉。孔子的精神力量就來自於此。道義在肩,舍我其誰?因為真正的智慧和知性,必是以追求人格完整為目的。他只向更為完美的人格折腰,只願意在陶冶情操的路上,甘心接受所有的苦難和磨礪。但,路上等待孔子的,又絕不只是饑腸轆轆的窮蹇,風塵僕僕的艱辛,還有無盡的兇險磨難。就像頭戴荊冠,背負沉重十字架走向他個個山受刑路上的耶穌,所展現的高貴與仁慈,災禍如影隨形伴隨在周遊路上的孔子,正是在危機四伏中他特有的從容與淡定、自信與快樂中,向世人展示了他大義凜然的精神稟賦,人格的尊貴無比和人性的魅力無限盡綻其中。艱難重重,困苦多多。西元前497年,去衛適陳,過匡地(今河南省長垣縣境)時,匡人誤認孔子為陽虎(因陽虎曾欺壓匡人,而孔子的長相又極似陽虎),圍困孔子。匡人拘孔子益急,弟子懼。孔子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西元前494年,孔子過蒲,恰逢公叔氏發動叛亂,再遭蒲人野蠻扣留。虧弟子公良孺施勇鬥狠,才得以脫險。西元前493年,去衛如曹,在適宋的路途上,曾與弟子習禮于枟樹之下,宋司馬桓魋欲殺孔子,拔其樹。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西元前489年,孔子離陳過蔡地去楚國時,被陳蔡大夫率徒圍困。絕糧七日,弟子饑餒皆病,子路、子貢均面有慍色,但孔子依然大雅傳誦,習禮不息,弦歌不止。大家都在皺眉頭,孔子卻幽默地引用《詩經》中“匪兕匪虎,率彼曠野”,來反問學生們,我們既非犀牛,也非老虎,為什麼總徘徊在曠野上,難道是我的學說不對嗎?顏回回答是:“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醜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醜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孔子為此欣然而笑,滿臉春風地說:“有是哉,顏氏之子!使爾有財,吾為爾宰。”假如你有錢了,我去為你當管家。面前是無盡的困苦、磨難、威脅,付之的卻始終是持定,自若,不屑,甚至發自內心的微笑。聽聽孔子在生命遭到威脅時隨口擲出的傲岸、豪縱乃至俏皮的話語,你就不能不對他心生敬意。面對周遊路上的一次次拒絕,面對路遇的一次次生命險境,這個枯瘦的老頭兒始終沒有放棄甚或減弱自己的弘道之志,反使他更加堅定自己的信念。這就是孟子後來總結的,“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既然胸中抱定大道,並將整個生命悉數奉獻給道,那麼生命的全部意義就在於弘道,雖明知道之不行,也要知其不可而為之,直至盡其道而死,為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朱熹說:“人外無道,道外無人。然人心有覺,而道體無為。故人能大其道,道不能大其人也。”一個人內在德性生命境界的高下,決定了其外在人生實踐的優劣,欲在人生中張揚自己,顯功德於世,先決條件是德性生命的塑造。所以,人與道永非互為主客體關係,而只能是前者施,後者受。孔子已從常人的“愉快”生活含義裡高高拔離。具體些講,是“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在其中矣”;是“聞韶,三月不知肉味,不圖樂之至斯焉”;是“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統而言之,是在仁德之心的培護之中,通過持之以恆的不斷內外雙修,獲得德性生命的萌芽、茁壯、參天,繼而於仁者之心中升騰起無限的欣然和暢快,進而形成行仁弘道途中無限的動力,並竭誠盡力投入到其中。“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這是句極具啟發而又深含寓意的話。他用整整一生在恪守踐行。此時,他胸中裝著無限,所以不再拘泥于恒常的窮蹇生活細節,他心中有使命召喚,所以自然磊落使氣,凜然於人,用微笑作答一切。“吾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三年有成。”這是孔子一句相當自負的政治宣言。但現實的世界,從來沒有一片可供他仁政思想跑馬馳騁的牧場。他的王道主張、民本思想、仁政綱領卻決定了任何一位統治者,都願意用優厚待遇供養這樣一位文化偶像做擺設,卻不會真正啟用。而他也絕不願意將自己做為統治者飾物,來裝點誰的門面。所以,他只能一直在路上。唐開元十三年,在泰山封禪之後,取道曲阜祭奠孔子的李隆基甚至還發出了這樣的感歎,“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而這聲悠長的發問,早在孔子生年就被另一個人問過,問者是魯國隱士微生畝。他話語倨傲,居高臨下地問孔子:“何為是棲棲者與?無乃為佞乎?”孔子的回答是,“非敢為佞也,疾固也!”我不敢為賣弄口才,是這個世界病得太重了。病在哪裡呢?孔子深刻看出,乏仁。遍地佞邪虛枉,哪裡是“仁”所棲息的枝頭?處處瓦礫荊葛,“道”又在何處安身?在孔子那裡,仁,是一種道義沛胸、無暇他顧的修養。仁,同時是一種不為生活羈累、物我兩忘的境界。仁,具有最完美的人格,最高尚的品德、最和善的愛意,是人類最高智慧與終極道德的結晶。它是人與自己內心、他人、及整個外部世界一種同體感通的情懷,是真理的最高敬奉。為了求得仁,人就必須要學習,博古敏求,學而無厭。為此,他首創性地大規模招收學生,聚眾授徒。不管流亡的路上,還是燕居在故鄉,總有一大幫學生簇擁著他,聽他教誨,受其啟悟。弟子3000,賢人72,,就是孔子煌煌的教學成就!孔子這一全方位的學術建設,為後來的戰國諸子提供了治學行為所仿效的樣板,他們或傳授生徒,或撰寫著述,或遊歷諸侯,或建立學派,均沒有超過孔子所創下的為學模式。在中國最早的這間課堂裡,師生酬答有致,彼此談笑風生,話題寬泛而精深。夫子的全部教學主張,就是以文發學生之蒙,以行積學生之德,以忠立學生之節,以信全學生之身,以禮約學生之形。他的教學,是將古代文獻典籍的知識教育,和以忠信為人性之本的道德教育,以及社會實踐三者結合修為的綜合體系。他要的,是學生認識現實生活中的自我,達到對人生當下和永恆的了悟,形成一個永遠的探索過程,貫穿人的整整一生。在孔子那裡,為學,遠非僅僅熟讀六經課本,然後俯仰天地,以飽學自命。他通過弟子曾參之口,道出為學之人的首要——盡忠,守誠,執信,然後對之時時習練,在心領神會、身體力行中,走向人格與學術的雙重完善。一個在現實世界處處碰壁,始終顛沛流離在路上的老人,為什麼始終高揚著清矍的面龐,謙和有致,不改其度,即便厄于陳蔡,也教習嚴明,話語琅琅,無一日不大雅傳誦,無一時不弦歌悠揚。是自我蒙蔽性陶醉?還是絕望至極點,轉身尋求心靈的另一向度溫存?都不是。孔子眼裡的禮樂,完全不同與今日吾儕酒足飯飽後的無聊K歌。我們是在發洩,孔子是在發心。他已將禮樂作為學生修德明心、為學論政必經的一扇門。而且,作為日常功課,須臾不可廢。《禮記?樂記》:“君子曰:禮樂不可斯須去身。”原因是,致樂以治心,致禮以治躬。禮就紮根于人心之仁,它憨憨地坐在人性最溫柔、最慈善的角落,有陽光斜披,靜穆而善良。有仁心才有仁行,才有高貴的俯身,才有同情的眼光,和憐憫的眼淚。所有不端的思想和行為,病灶都是他心中乏仁。仁者人也,不仁則不人。所以作為人,怎麼能不習禮呢?“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這是個邏輯遞進關係。他有個主張,“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甯戚。”他主張對富與貴的訴求,但必須限定在“以其道而得之”的尺度匡衡之內;他也認同惡貧去賤的人性本能,但給出的限制仍是,“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這個“道”在哪裡?就在於“仁”。只有仁德之人,才會名利於我如浮雲,安於仁德,貧富自適。也只有智慧的人,才能看清世間種種的虛枉和短暫,順仁而安。為此,君子要安貧樂道。安貧是為了守“道”,終日咧著一張苦瓜臉去守,他能堅持的時間便很可疑,所以孔子提醒要樂道。只有樂在其中,才有興趣與恒心。錢理群說過句我認為相當高明的話——做任何事,刻苦的結語常常是兩個字:及格;興趣的結語也是兩個字:出色。所以,孔子對“貧而無諂,富而無驕”的評語是尚可,但還不夠,應該更上層樓,登到“貧而樂,富而好禮”這一層。也即在此時,孔子在奔波的路上連續遇到一系列隱士,並為他們所譏誚、批評。石門、荷蕢、楚狂接輿、長沮、桀溺、荷蓧丈人、微生畝,他們一個共同特徵就是,面對天下無道,自己無法作為時,絕不同流合污,而是在堅守自己節操同時,選擇避世,以獨善其身。當世不可避時,則退而求其次,選擇避地,再等而下之避色、避言。孔子自己是不避世的,因為他胸中懷擁著大道,負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與使命感,強調道德人格的崇高價值,有著以天下為己任,匡正時弊的社會擔當。但他並不因自己巍峨而忽視甚至去鄙視其他山峰的低矮。相反,他對向自己毫不客氣譏諷加指責的七位隱士,送去了自己的贊許。這就是來可泓先生所說的,“孔子是反對隱士思想和行動的,他也曾被長沮、桀溺等人罵得很難堪。但孔子認為他們是賢者,比之於當政的鬥筲之徒要高尚得多。”所以,孔子一面稱他們為賢人,一面卻堅守自己積極進取的用世之道。支撐孔子這樣做的內在生命力量在哪裡?是《易》所說的“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當厚德載物”的天地自在精神。“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孔子自己說。孔子命運多艱,處處碰壁,就是因為他要保持人格的完整,要自己言行一致。假如他屈身與生活講和,彎腰向權貴摧眉,為自己找一個含混的藉口,老人家還會顛簸在路上,與窮蹇為伴嗎?面對官位,孔子的態度是:不汲汲於求位,也不避位,無可無不可。無道則隱,死守善節,獨抱潔操;有道則現,行仁推禮,達民化人,這是孔子永恆的用世主張。如果政治黑暗,那麼就要隱起來,至於隱於野,隱於市,還是隱於朝,是在嶺上與白雲耳鬢廝磨,還是在山澗梅妻鶴子,怎麼隨意怎麼來。但只要政治空氣清新,外部環境許可,大家就應該果斷地走出去,將自己的學術和政治理想,盡可能地實現在各級領導崗位上。但他始終昂揚向上,欲用一己之力來挽救即將垮塌的文明,不管在何時。明知不可為而執意為之,並矢志不渝,砥礪而行,這便給人生打上了幾許悲壯的色澤。五天涯遙遙,何處是我家?我推仁化民的政治抱負又最終能在哪裡實現?周遊的路上,他一定暗自一遍遍問過這個問題。至齊、衛、陳、蔡、楚,一次次的碰壁,一回回的見阻,雖絲毫動搖不得他沛然于胸的大道,但卻也使他日漸蒼老的心中,開始泛起白居易式的歸鄉之情,“窮通與生死,其奈吾懷抱?江山信為美,齒發行將老。在郡誠未厭,歸鄉去亦好。”西元前484年,從家鄉魯國遞來了一枝玫瑰。弟子冉求為季氏將左師,與齊軍戰于魯郊,克之。季康子問他是怎樣學會作戰的,冉求說,學於孔子,遂薦孔子于季氏。季康子派公華、公賓、公林以幣迎孔子歸魯。至此,孔子結束了在外十四年的顛沛流離生活,重回母國。這是個溫暖的邀約。68歲的孔子,在行將就木的人生末班車上,仿佛看到了一絲希冀。但,回來後的他很快就懂得,這只是他一份純系美好遐想的一己之願。雖然,此時的魯國國君已是魯哀公,執掌大權的季桓子也換為季康子,但魯國還是那個魯國,一切依舊。魯哀公向孔子問政,孔子曰:“政在選臣。”又問:“何為則民服?”(《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回答說:“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論語?為政》〉哀公不置可否。季康子也向孔子問政,孔子說:“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論語?顏淵》)季康子欲行田賦,將軍費改按田畝徵稅,使冉求問孔子,孔子曰:“若不度於禮,而貪冒無厭,則雖以田賦,將又不足。”季氏不聽(《左傳?哀公十一年》)。魯國再次向興沖沖歸來的遊子豎起了堅硬的手掌。至此,這個白髮蕭疏的文化老人,終於徹底明白,己志終不得抒,己道終不得行於天下。“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隔著2500年的月光路,哲人那聲悠長的喟歎,在今天聽來,仍然那麼淒切,那麼嘶啞,那麼絕望!作為一個用心靈構建生命,用思想涵蓋生活的人,他的神經末梢自然比別人更纖細,他的感官系統自然比別人更敏感。萬木凋敝,落葉飄零,別人眼裡再尋常不過的季節更迭現象,在他這裡卻得以延伸和拉長,情從心生,傷時感世,引出身家之戚,勾出黍離之悲。他因心靈質地上的細膩而更接近自然,他因思想上的豐博而更為敏感,所以,他比別人更具有神性的感知和領悟能力。一生懷著繼先聖絕學,開萬世太平,懷克己復禮大志,倡行仁德大道,立意效法周公的孔子,在一派日薄西山的氣息奄奄之中,面對堅硬而無奈的現實,終於知道大道難伸,己志不抒。盤桓在心頭持久而崇高的歷史使命,壓抑在胸口的艱澀憤懣與徹底失望,都使這位永不向現實低頭,永遠欽敬並迷戀遠古文化禮制的睿智老人,心中產生了巨大的落差和強烈的隱痛。英雄暮年,壯志難酬。死,並不可怕,忘懷生死的孔子向來達觀,“朝聞道,夕死可也。”但崎嶇而漫長的人生路即將走到終點,面前的這個亂世仍然嘈雜一片,道還是沒有聞,仁還是沒有布,禮還是沒有行,“均、和、安”的理想社會體系還是沒有建立。雖然秉持一生的信仰旗幟依然高高飄揚,但此時,卻尤顯孤單和冷清。懷抱的堅執道義依然鮮明而剛烈,但此時,卻更為獨孤而淒然。一切已不可為,無所為,無力為,那就將一腔鬱悶化作一聲逋峭的長歎,盡付眼前寂寥的山河吧。司馬遷《史記》中的一句話大可玩味: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終也不仕。但讓人驚訝的是,這個生命即將走向終點的老人,沒有因此而絕望,從此退隱柴扉,與世隔絕,而是抱著守死善道的信條,鑽進書齋,專心從事古典文獻整理和教育事業,刪《詩》《書》,定《禮》《樂》。修《春秋》,贊《周易》,潛心聚徒授業。自此之後,他不再過多關注時事和世情,而是埋頭浸淫於書齋,將自己的思想用學術形式傳諸後人,走向更加學術化和理論化的晚年思想者道路。中國後世學人,不管在年輕時如何獨上高樓,或西風凋碧,到垂暮時分大都退隱田園,關起門來,三徑就荒,做起啟育後生,或學理研究之路,就是從這裡找到了最初的範本。這是孔子一生之中文化事業的一個重要分水嶺。西元前522年,30歲的孔子開始設帳授徒,琴張作為開門弟子第一個從遊,自此,顏回、仲由、曾點、冉伯牛、閔損、冉求、仲弓、高柴、公西赤……諸人先後入學,這些人組成了孔門弟子的第一集團。西元前484年,68歲的孔子受季康子之召,自衛返魯,有若、曾參、言偃、卜商、顓孫師……諸人皆為此時從學,他們組成了孔門弟子的第二集團。圍繞孔子早年與晚年的個人思想變化,這兩個學生集團也呈現出互不相同的集體治學風貌。之前的孔子有用世之想,時時寄望於自己的學術主張與政治理想能付諸社會實踐。因而,前期的弟子,多重于世道實用,學為的是行,注重體道於仕,注重學術的社會實踐化。這是冉求為季氏宰,子游為武城宰,原憲為單父宰,子路先為季氏宰,後又為衛大夫孔悝之邑宰,以及子貢以一個國際政治家形象行走在列國的重要原因。而當他在飽經風霜地周遊列國返魯之後,孔子深知己道不行,仁政難布,由此,用世之心漸漸淺淡,轉身向書齋,深入於學問之中。所以,後進的弟子潛心學理,在禮樂的理論層次愈加細密,淡化用世之心,集體致力於學理探研,注重發幽見明之功,而且分別成為托缽師門的一代思想宗師。即便在此時,孔子仍在說:“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後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聽來,尤令人神傷!此身已老,但嚮往用一己良知積極改造社會的火焰依然沒有熄滅,以德化民的用世之思依然那麼嚮往。世上最打動人的美,往往最沉靜。不管是為家國英勇殞身,為道義慨然殉命,還是為愛情默默固守,為踐諾揚骨瀝血,其間所蒸騰、揚烈的精神,便是人的不尋常堅執與守恆,從而有了撼人的力度。崇高,就在那時拔離大地,巍巍矗立。六“太山壞乎!樑柱摧乎!哲人萎乎!”這是孔子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絕唱。聲聲嘶啞,字字催淚,裡面彌漫著無盡的悵惘,歎婉,憂鬱,絕望。西元前479年,人類一代思想宗師孔子闔然長逝,享年73歲。那個將人生志向定位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的慈祥孔子,走了。那個時時返身而誠,虛心而中空,保持清醒的生命意識的謙遜孔子,走了。那個重民之急,行益民之舉,敬鬼神而遠之的務實孔子,走了。那個謙遜辭讓,恒貞其德,守正持端的文雅孔子,走了。那個胸擁大道,心憂黎元,認定一己之身只為道生,一腔熱血只為義流的豪縱孔子,走了。那個談笑風生,風趣幽默,有著巨大生命親和情趣的快樂孔子,走了。那個有教無類,因材施教,將貴族子弟與犁牛之子同置一堂傳授真知的教師孔子,走了。故人遠遁,杏壇空空!在其身後,他親手撫育的桃李,已在滿山遍野綻蕊吐芳,灼灼其華。他親手栽植的儒家文化,已經蔚然風尚,鬱鬱蔥蔥,化育萬民。回望兩千多年前那個叫孔丘的老人風塵僕僕的背影,你我會在淚眼婆娑中懂得這樣一個樸素的道理:人,只要聽命於心中的召喚,受肩負道義的引領,他就會無視人生的任何表像存在,轉而進入心靈的自我世界。俗世的價值比較,此時隱退了,生存和信仰的關係,此時更新了,幸福與苦難的意義,得到重新厘清和界定。此時,再來回頭審視孔子的“道”,便不能不心生欽敬。在老子眼裡,道,是一種自然存在。它無遠弗界,又虛無縹緲,只可尊奉,卻不可觸摸,甚至不可名狀。這便是他一句著名的話,“道,可道,非常道。”而在孔子眼中,道,是一種人內心培護的仁道情懷,是責任,也是榮光。它近在咫尺,不離須臾,全憑個人努力修為與持護即可得到。這也是他一句著名的話,“道不遠人,吾欲仁,斯仁至矣!”品啜人類早期兩位靈魂大師的思想,就不難看出如下差別。前者帶有濃厚而無奈的宿命色澤。你看,發芽的枝條最後還是枯萎,升起的太陽最終還要西沉,一切不可抗拒,一切也無需抗拒,袖手吧。所以,莊子有“生以待亡”觀念,認為人生下來就是等死的。後者,則呈現積極進取的昂揚姿態。是的,再參天的大樹也要倒下,再亮麗的旭日也會黯淡,但只要我屹立在大地上一刻,我就要蔥郁十五分鐘,哪怕我現在已是夕陽,那也要給世間拂上和煦的霞光。他的偉大之處在於,在天、地、人三者之間確立了以人為中心的主題概念,強調了人的主觀能動性所產生的巨大力量,從而對人注重精神生命的開掘、個體道德實踐、人格的自我完善開啟了耀眼的航燈。他開創了一個將人的內在世界與天地萬物相互貫通、融洽和諧的生命境界。認定人受稟于天道,自性中含有神性,但沒有任何東西能遮蓋人由天道所生的神秘的創造力。“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這種創造力是自生的,也沒有任何力量能阻礙它的發展。因為孔子心中蘊藏著無限,所以,他的胸懷便會遼闊無比,他的目光便會飛縱千里,從而包容一切,涵蓋一切,洞明一切。這個有趣的老頭,從此,用他手中擎亮的那盞燈照亮千古。孟子:平治天下,舍我其誰橫亙在東西方文化源頭的是兩條大河。一條是起源于蘇格拉底,繼之于柏拉圖,傳承於亞里斯多德,然後浩蕩東去的藍色河流。另一條是發軔於孔子,繼之於子思,傳承於孟子,然後攜百川、納萬流,雄渾入海的黃色河流。它們同時澤被萬世,浸潤並哺育了各自的文明,且影響至今。令人驚奇的是,它們在孕育、發展和壯大的早期路上,從雪山融水,到涓涓細流,再到波瀾壯闊,其發展竟然如此酷肖,而且每個階段都有著彼此對應的座標。抱著用自己思想為萬眾接生的蘇格拉底,同樣堅持述而不作,他以深邃的智慧和綿密的思想開創了希臘哲學紀元,給學生柏拉圖以深刻影響。老師死後,柏拉圖用《蘇格拉底的申辯》、《克力同篇》等對話錄形式,闡述了老師博大而精微的思想。做為柏拉圖的學生,亞里斯多德年輕時進入柏拉圖學院學習,學成後在雅典建立呂克昂學校,繼承並發揚乃師的學術思想,創辦了著名的逍遙學派,並成為亞歷山大的帝師。這個三人學術接力陣營所營造的學術天空,整整影響了希臘化羅馬時代乃至今天的西方文化走向。行一己仁道,力圖為東周理想國的孔子,薈萃其全部學術思想的對話錄《論語》,也是由其弟子及門人所撰。子思闡揚和發展了孔子的中庸思想,而且多採取引述孔子之言的方式申明自己主張。到孟子這裡,他與對應在另一學術傳承鏈條上同等環節的亞里斯多德,不但生活在同一時代,而且有著共同的遊學、創辦學院、為帝王師等等人生經歷。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是左手托宗師衣缽,右手開一代之先,在將本門學術思想精深化、博大化路途上,有著重要繼往開來作用的人物。西方人眼裡,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是古希臘三聖賢,亞里斯多德有著大開門戶的至偉作用。東方人眼中,孔子、孟子的學說早已為一個“孔孟”片語所焊接,孟子本人則成為僅次於孔子的一代儒家宗師。在墨學、農學、老學位居顯學的戰國時代,正是孟子憑藉自己單槍匹馬的努力,承繼孔子道統,開創了儒家繁榮昌盛的全新局面。孟子,是東方的亞里斯多德。一真是吝嗇,司馬遷《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裡有關孟子的記述,就區區一段文字,長度甚至遠不及做為客人硬塞入本傳的騶衍。《史記》載:“孟軻,鄒人也。受業子思之門人。道既通,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於事情。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務于合從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其實這已足夠。孟子的生平、遭際、思想、學術,在其間已大體呈現。與孔子相比,孟子更像個沒有頭緒,毫無來歷,一個從彌天大霧中突然跳到眾人面前的人。有關孟子的出生年月,向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他出生於西元前4世紀上半葉已為定論。其遠祖為魯國赫赫有名的孟孫氏。應驗了孔子在《論語?季氏》中說過的一句話,“故夫三桓之子孫微矣。”魯之三桓之家後來果真從史書上漸漸消遁。因家道衰微,孟子祖上從魯國遷居鄒國,完全成為一個普通平民之家。如此,來為苦孩子出身的孟子推溯家譜便很難。關於孟子的父母,正史上記載寥寥,語焉不詳。《春秋演孔圖》、《闕裡志》等說,孟子父親名激,字公宜,母親姓仉,但學界認為這些均于史無據,純屬無稽之談。連同西漢韓嬰《韓詩外傳》所記載的孟母斷機杼、買東家豚肉,以及劉向《列女傳》中載錄的孟母三遷等等故事,史家也都認為是憑空臆造,屬於後人為“亞聖”的增飾美白,不足為憑。事實上,就連43歲之前的孟子的一切活動也是空白,不僅《孟子》一書中未曾提及,而且所有的文獻都不見任何文字記錄。令人有神龍見尾不見首之歎。其實,有神龍在天,觀其騰躍之雄姿,聽其咆哮之滾雷就夠了,為什麼一定要煞有介事地重塑那個孵化了他的已然不存在的蛋殼呢?既然找不到出處,那就不問出處。于英雄,應作如是觀。二鄒與魯是如此之近。一陣清爽的北風,就能將朗朗在魯地學庠裡的誦書聲吹送到近在咫尺的鄒國。流風所布,自然使得鄒受其薰陶,儼然為禮樂之邦。《莊子?天下篇》說,“鄒魯之士,縉紳先生。”讀其書,感其人,慕其德,年輕的孟子一定時時將崇敬而嚮往的目光投向北方,一遍遍去追思那個叫孔丘的巍然矗立的藹然智者。文化的感召力量,永遠是超越國界的。最終,他負笈北上,遊學于魯,求教于子思門人。地理上的近緣性,學理上的承繼性,這種雙重影響,決定了孟子一生的學術思想指向。“由堯舜至於湯,五百有餘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由湯至於文王,五百有餘歲,若伊尹、萊硃,則見而知之;若文王,則聞而知之。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餘歲,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孟子?盡心下》)自己所處之世離孔子不遠,自己所在也與孔子如此之近,那麼孔子之後無人為繼的大責,自然就由自己來肩負,而且責無旁貸。“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他不僅將自己定位於“聖徒”的位置,“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孟子?滕文公下》)而且為自己定下神聖使命,“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跛行,放淫辭,以承三聖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三這個使命便是定紛止亂,於嘈雜一片中確定一種清朗之音。孔子歿後,儒分為八。韓非在《韓非子?顯學》裡說:“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當然只是韓非個人的學術觀念,所以他在八派中剔除子夏一脈,不僅使後人費解,而且又將孔子及門弟子與再傳、三傳弟子並列,使學者不知所從。儒學八派的劃分並沒有嚴格的學術界定意義,只是孔子去世之後至戰國末年的儒學大概情況。但從這個梗概之中可以看出,權威坍塌,眾口嘵嘵。凡為一代宗師,他必定在自己所從事的領域有著開宗立端的創始意義,有著極高的成就,他端坐在高處,身影也必耀古爍今。但,這也附帶形成了宗師的不幸。他磅礴的體系,他巍峨的高度,他深渾的厚度,都使他的衣缽傳承者難以悉數承接和傳遞。空穀回音,這音色難免渾濁、失真、偏狹起來。釋迦牟尼於西元前486年在拘屍那迦城附近裟羅林中入滅之後,在西元前387年,佛教開始分裂為上座和大眾兩部。基督升天之後,1054年基督教分化為希臘正教和羅馬公教兩宗,15世紀出現第二次新舊教會大分裂,又從羅馬公教中分裂出了信義宗(路德教派)、聖公宗(英國國教派)以及歸正宗(加爾文教派)等,其後又從支派中再次的分裂出這種小教派。儒學也逃脫不了這種宿命。原因不難理解。孔子在世時,他創立的儒學呈現出博大、開放的氣象。孔子對弟子十分講究因材施教。儘管有著共同的原則和教學內容,但因弟子之間彼此個性與天賦的差異,他會在教學中有針對性區別對待,罕譬而喻,予以啟發。這樣就造成了弟子們學有所專的結果,客觀上造成了孔門後學在學術上趨向分化。儒學的分化與式微,孔子學說不同程度的歪曲,暢墨之學盈天下,儒學發展面臨著嚴峻的挑戰。回應這種挑戰的人正是孟子。孟子的學說來自子思,子思為曾子高足,以昭明聖祖之德為己任。荀子在《非十二子》中說:“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材劇志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辭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督儒歡歡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遊為茲厚於後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據此可知,思孟學派的學術主張是法先王,並據往舊思想資源造作五行說,在戰國中晚期形成非常非常大的影響。述仲尼之意的孟子,在這些對立學派的反復駁難、互相攻詰中重新找回儒學。針對法家的刑名之術,孟子倡言仁義,以王道對抗霸道;針對楊墨兼愛、尚同之說,孟子強調人倫綱常的重要性;針對許行學派的自食其力、市賈不貳主張,孟子堅持社會分工,強調物之不齊的必然性;針對告子的性無善惡,孟子堅持人心本善,仁義禮智根於心。正是他的睿智與善辯,凜然與高邁,折服了一個個強詞奪理的對手,使儒學重振,熠熠放光。韓愈在《原道》中說:“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後離散,分處諸侯之國,又各以其所能授弟子,源遠而末益分。惟孟軻師子思,而子思之學出於曾子。自孔子沒,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故求觀聖人之道者,必自孟子始。”此說,可謂見道之論。四篳路藍縷,開啟山林,化德布仁,幹君求治。一個人如果選擇了這條路,那就註定了他的身影必將遊走在路上。偶爾有鮮花歡迎,那也是暫時點綴,或純屬門面性的排場,他行走的背影,必將是棲棲惶惶。在孔子如此,在孟子也是這樣。然而,現實又過於堅硬了。當孟子之世,“上無天子,下無方伯;力功爭強,勝者為右;兵革不休,詐偽並起。”(劉向《戰國策書錄》)。弱肉強食,殺伐盈野,攻殺不斷,其結果是統治者大力延攬人才,積極追求稱霸圖王之路。這其實已經說明,大一統且具有高度凝聚力、向心力的周王朝既已式微,諸侯所面臨的問題不再是如何遵循君臣之義,推行王道,實行仁政,而是在激烈的生死存亡爭鬥之中,如何保護自我,圖存發展。那麼,孟子的王道思想即使再美輪美奐,但對人人自危的各國諸侯來說,他們就只能面帶微笑地讚賞,或出於禮貌上的尊重,卻絕對不會採納並推行。這不是孟子一個人的悲哀,而是一個時代的無奈。但對於學人來說,那又是一個享有獨立意識,可以自由思想的偉大時代。中華文化史上那麼多哲學巨人集體出現在這時,用各自理論相互責難、駁詰,出現百家爭鳴的文化盛景,這本身就值得人永遠感懷。社會動盪不安,諸侯之間磨刀霍霍,這自然使得君王們為稱霸圖強而競相招賢納士,俯身智慧,禮遇文化,尊重士人,這種政治生態無疑給學人帶來了寬鬆的學術氛圍。天子失官,學在四夷,學人紛紛著書立說,議論時事,闡述哲理,各成一家之言,但是他們並非政治附庸,也絕不依附於特定的權勢集團,而是抱著強烈的“用我則留,不用我則去”自主意識,這自然造就了知識份子群體獨立的人格,也紛繁了頻繁游走于各國士人階層的自由傲岸身影。稷下學宮,就是當時屹立在中華大地的最重要學術重鎮。齊威王為富國強兵,霸諸侯,王天下,建立稷下學宮,廣招天下文學遊說之士,如司馬遷所說,“自騶衍與齊之稷下先生,如淳於髡﹑慎到﹑環淵﹑接子﹑田駢﹑騶奭之徒,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幹世主,豈可勝道哉!……皆命曰列大夫,為開第康莊之衢,高門大屋,尊寵之。覽天下諸侯賓客,言齊能致天下賢士也。”稷下學宮的學人們享有極高的禮遇,生活待遇優渥,最重要的是可以不任職而論國事,不參政卻可問政,這就保證了學術相對於官場的自我獨立性。百花齊放,海闊天空!稷下學宮的全盛時期,這裡曾容納了當時諸子百家中的幾乎各個學派,其中主要的有道、儒、法、名、兵、農、陰陽、輕重諸家。因而,這裡自然成為等級最高的文化交流場所,為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的重要淵藪。正是這種文化的感召,和儒家生命本體中“經世致用”的強烈社會責任感促使,西元前347年,在鄒國授徒多年,已屆不惑的孟子走出了家門,面向東方那個人文炳煥的著名學宮緩步而去。自此,他走上了趙岐《孟子題辭》中所說的“遂以儒道游于諸侯”之路。這是條風霜彌漫、雨雪交加的路。五從西元前347年到西元前323年,除了中間3年歸鄒葬母守喪,24年的漫長生涯裡,他一直待在齊國稷下學宮。無疑,齊威王是孟子的第一個來自統治階層的聆聽者。齊王饒有興趣地問,春秋五霸應該是仁君吧。孟子的回答有些掃興,五霸何能稱聖君,不過假仁義以謀利而已。然久借不還,焉知其不弄假成真,據為己有呢?故五霸亦有仁義之舉,亦行仁義之政,但不同於堯舜,非聖君也。他進一步指出,“國君好仁,天下無敵。”“規矩,方圓之至也;聖人,人倫之至也。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今惡死亡而樂不仁,是猶惡醉而強酒。”“居下位而不獲於上,民不可得而治也。獲於上有道,不信于友,弗獲於上矣。信于友有道,事親弗悅,弗信于友矣。悅親有道,反身不誠,不悅於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其身矣。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未之不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仔細聽聽,道理還是孔子的老道理,但看待問題的角度已經迥然不同。孔子講仁,培養的是高踞於一般民眾之上的君子人格,帶著濃郁貴族色彩。孟子講仁,注重的是民眾利益,輕視君權,具有明顯的平民色澤。民本思想,是孟子一切思想與主張的出發點。他提出王者禦民,是出於其“不忍人之心”,“發不忍人之政”,即王政。一切政治經濟制度皆為民設,君亦為民設,君王的存在原因是“得乎丘民”。他關於仁政思想的每一條主張,無不述之合情,言之成理,但卻終未改變齊威王。這個抄襲楚莊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故事的齊國君主,晝思夜慕的不是如何施行仁政,而是怎樣才能迅速崛起,稱霸諸侯。那麼,尷尬只能留給這位擔任稷下客卿的孟子。此時,再去打量稷下學宮的創建與興衰歷史,便會有更為深刻的認識。稷下學宮基本上與田齊政權共始終,伴隨田齊政權的強弱而興衰。稷下學宮的興辦,直接原因是政治需要,包括為王國設計藍圖、擬定典章、出謀劃策。當這一切實際需求得不到時,學人的學術主張不能和王國政治方向合拍,那麼,學人便成了政治擺設,圖具裝飾作用。西元前323年,孟子終於知道齊威王不能用己道,施仁政,此時聽說宋國將行王政,於是,謝絕了齊威王贈送的百鎰黃金,離開臨淄,懷揣新的理想,開始了他的宋國之旅。前方等待他的又會是什麼呢?六一切像極了此前100多年前的那支遊學隊伍。同樣抱著一顆吾道必行的火熱之心,同樣懷著匡世救民的大願,跋山涉水,櫛風沐雨,一直奔波在路上,永無安身棲居的終點。那時,是孔子帶著顏淵、子路們跋涉在行仁布德的崎嶇路上。這次,是孟子帶著萬章、彭更們遊走在推行王政的坎坷路上。只是,打頭兒的老師年齡更老,對世界打量的目光更峻厲,面對諸侯的態度更強硬。“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吾為此懼,閑先聖之道,距楊墨,放淫辭,邪說者不得作。”這是孟子面向學生高舉的出行綱領,也是他的政治宣言。由於卓著的學術影響力和個人感召力,所到之處,迎接他的幾乎都是笑容、款待和重金饋贈,同時,他面對的也似乎永遠是一面或委婉拒絕或冰冷高矗的牆。在宋國,甚至和宋王偃面都還沒見,只與宋大夫戴盈之的一場會談,就已宣告了孟子仁政思想在宋國不得行的命運。鄒穆公請孟子回到故國。那就回去吧。鄒魯戰爭中鄒國官吏戰死多人,但民眾視而不見,見死不救,這讓鄒穆公很是惱火,他對孟子說,“誅之,則不可勝誅。”孟子卻又不合時宜地批評道:大王倉廩中堆滿了五穀,府庫中盛滿了珠寶,百姓卻上不能養父母,下不能蓄妻子,每當荒年饑歲,老弱者棄屍於溝壑,青壯年拋妻別子,背鄉離井,逃荒謀生,而達官貴人們卻花天酒地,揮金如土。他們為何不向大王報告災情與民之饑困,以便開倉賑民,救民出水火呢?此就是強君害民。百姓飽受官吏之苦,如今有了報復之機,豈能夠捨身相救?鄒國不需要這樣的批評者,孟子更不願留在這樣的國度。於是踅身奔魯。魯平公對孟子心懷思盼,聽到孟子來魯,欲前往拜訪,此時小人臧倉進獻讒言,於是魯平公不見孟子。西元前322年,孟子帶領弟子來到滕國。出於心中的敬重,滕文公將孟子師徒館于上宮,但也僅是與孟子口頭上侃侃而談仁政而已,這裡依然不是王政思想根植的土壤。西元前320年,孟子離滕到魏。梁惠王張口就是,“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愈老愈硬的孟子毫不客氣,厲聲指責他:“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孟子?梁惠王上》)與梁惠王多次談論中,孟子為魏國開出仁者無敵的治國良方,但翌年梁惠王即死去,代之的是他更不成器的兒子梁襄王。只見了一面,孟子出來後就輕蔑地說,“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於是決計離魏而去。繞樹三匝,無枝可依。天下之大,何處是我家?七從齊國出走14年後,他再次聽到來自齊國的召喚:——歸來吧,歸來呦,浪跡天涯的大師……呼喚聲聲,情意綿綿。就像一個一氣之下憤而離婚的女子,當她獨守閨怨,以一個棄婦身份與更多不堪的垃圾男人見過,並冷靜思考之後,會漸漸想起起初的那個男人的種種好來,於是就有了重婚的念頭。這是個拙劣的比喻。孟子當然不是這樣,原因在於西元前319年,齊宣王即位,執政後他辦的第一件事便是振興馳廢已久的稷下學宮,禮聘天下學士,應者雲集而來者千數百人,盛極一時。孟子拖著疲憊的身軀,再次回到闊別已久的臨淄。齊宣王給予了孟子前所未有的禮遇,任其為無職事,也無言責的卿大夫。齊宣王向孟子詢問“齊桓晉文”的如何稱霸之事,孟子卻避而不談,扭轉話題大談他的仁政主張,提出了制民之產、恆產恒心、不征不稅等為政策略,強調保民而王,樂民之樂,憂民之優。在孟子心中,只有仁政是普天之道,而王霸之說、刑名之論、取勝之術、利益之論等等都是違背王政的邪說。“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為君辟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志於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為君約與國,戰必克。’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君不鄉道不志於仁,而求為之強戰,是輔桀也。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雖與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孟子?告子下》)秦用商鞅進行變法,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用孫臏、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蘇秦、張儀縱橫天下,天下無不以攻伐為賢……孟子反對上述這些人的思想觀點、政治措施和軍事行動,在孟子的心目中,他們根本不是什麼英雄豪傑和大丈夫,而是十惡不赦的罪人。達些人越顯赫,越榮耀,越需要自己挺身而出,與之抗衡,拯救處於水深火熱中的天下萬民。他堅信,天下哪怕只要有一個聖君明王能接受他的“仁政”思想,整個天下便可運於掌握之中,人民便會安居樂業。但齊宣王還是沒有採納孟子的主張,這使孟子再次產生離開的念頭。雖然宣王帶著極大的尊敬向這位文化老人開出條件,“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鐘,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孟子對此輕蔑一笑,他不需要這個,他需要的是實現自己理想抱負的王道樂土。破鏡難以重圓,有裂痕的婚姻靠乳膠粘不住。他再次啟程。西元前312年,他落落寡歡地離開了齊國,決定回到故鄉,狐死首丘。離開齊國邊邑晝城後,他仰天悲歎,“天未欲平治天下!”在外飄零了35個春秋的孟子,回到了故鄉。他知道自己的政治主張不會被任何諸侯採用,於是蟄伏書齋,不復出遊。“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孟子?盡心上》)這個以身殉道,對垂暮之年的孟子而言,就是邊進行學術整理工作,為往聖繼絕學,述孔子之意,邊開館授徒,闡述其思想學說。他在這裡找到了他人生最後的快樂。“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孟子?盡心上》)此時,父母俱存于耄耋之年的他已絕無可能,但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已經做到,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也已經做到,他該掀須一笑的。帶著他“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的獨有快樂,這個智慧的老人于西元前305年與世長辭。八孟子的學說體系建立在性善之上,他認為善是人的基本自覺。這種自覺表現在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及是非之心四端。道德價值的自覺與生俱來,即人心本善。人之所以不善,是受私欲蒙蔽。因此,人應放棄私利,建立良好的個人道德觀。由此,人必須靠自我修養及發揮善性的功夫,以全力擴充存於自家內心的善端,通過“盡性”,培養浩然之氣,使人成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孟子主張須先有仁心,然後方有仁政。而仁政的具體表現,就是實行王道,為民制產,反對霸力。他認為現實世界是道德的世界,但道德根源背後的標準便是天,天命在於民心而不在於君主,“諸侯危社稷,則變置。”若君主無道,人民便可推翻他。從中可以看出,分別凸現在孟子學術思想體系和人格精神稟賦之中的兩個字眼:一是貴民,一是傲岸。這兩項特質,幾乎在他一生的行為與言語中俯拾即是。他努力要成就一種具有狂者胸次的大丈夫人格,以天下為己任,肩負道義,堅定不移。“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這是他一句驚世駭俗的政治宣言。與齊宣王討論“湯放桀,武王伐紂”時,齊宣王問“臣弑其君可乎?”孟子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地慷慨回答:“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把不仁不義、殘害百姓的商王紂稱為一夫,稱周武王推翻商紂王,並非犯上作亂的弑君行為,而是為民除害。齊宣王問卿時,孟子更是石破天驚地說,貴戚之卿是,“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讓貴為王者的齊宣王聞之為之“勃然變乎色”。因為齊伐燕問題,生氣的孟子甚至在得知齊宣王準備召見自己時,故意稱病不朝。第二天出門吊東郭氏時,齊王派人來問病,孟仲子派人半路上阻攔孟子,勸他去見見齊王。傲岸的孟子不但不去,乾脆不回家,躲到景醜家留宿。景醜指責他,君臣之間應該主敬,我怎麼只見齊王敬你,不見你敬齊王呢?孟子回答,齊國沒有一個人向齊王講仁義,不是因為仁義不好,是他們認為不值得與齊王談,這是對齊王最大的不敬。我卻進獻堯舜之道,所以在齊國沒有人能像我這樣尊敬齊王了。齊王有富貴,我有仁;齊王有爵位,我有義。天下最尊貴的東西有三種,一是爵位,二是年齒,三是德行。齊王怎麼可以因為他有爵位和富貴,就輕慢有年齒和德行的我呢?“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更令人匪夷所思的還有,他罵梁惠王,“不仁哉,梁惠王也!”罵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甚至炮轟一切,指責春秋五霸及當今諸侯、大夫,“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諸侯之罪人也。”當學生景春認為,公孫衍、張儀這樣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的人,應該是大丈夫時,孟子厲聲反駁說,“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他甚至當面向齊宣王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這是殺傷力多麼大的一句話!隔了足足有1700年之久,到明朝洪武5年,朱元璋閑覽《孟子》時,在《離婁》中讀到了它,立刻怒不可遏,惡狠狠地說:“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耶!”當天就下令將孟子逐出文廟,不得配享孔子。1394年,朱元璋又命翰林學士劉三吾對《孟子》進行刪節,將重民輕君的大不敬之處刪掉八十五條,編就了一本刪節版的《孟子節文》蔑視君權,傲視王侯,當然是孟子貴民輕君思想作用使然,但更重要卻是他胸中真力彌漫的浩然之氣在發力。“萬物皆備於我”,“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這自然形成一種浩蕩深渾,至大至剛,獨與天地自在精神相往來的人格。所以,他的生命本體中就植入了所向無敵的綿綿力道。即便是在離齊歸鄉的路上,他仍無視自己年已八秩的壽考,沒有去想這已是自己向世界告別的時分,他極為自負也極為自傲地說,“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他用豪情滿懷、充盈天地的人格魅力,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志士仁人。九一路宣揚王道,一路應駁辯難,口乾舌燥的孟子,似乎自己都認為說話太多,有些喋喋不休。他自我申辯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這個不得已,就是因為“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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