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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子夜》学习参考资料经典片段阅读片段一吴老太爷进上海汽车发疯似的向前飞跑。吴老太爷向前看。天哪!几百个亮着灯光的窗洞像几百只怪眼睛,高耸碧霄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扑到吴老太爷眼前,忽地又没有了;光秃秃的平地拔立的路灯杆,无穷无尽地,一杆接一杆地,向吴老太爷脸前打来,忽地又没有了;长蛇阵似的一串黑怪物,头上都有一对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强光,啵——啵——地吼着,闪电似的冲将过来,准对着吴老太爷坐的小箱子冲将过来!近了!近了!吴老太爷闭了眼睛,全身都抖了。他觉得他的头颅仿佛是在颈脖子上旋转;他眼前是红的,黄的,绿的,黑的,发光的,立方体的,圆锥形的,——混杂的一团,在那里跳,在那里转;他耳朵里灌满了轰,轰,轰!轧,轧,轧!啵,啵,啵!猛烈嘈杂的声浪会叫人心跳出腔子似的。…………蕙芳轻声说,偷眼看一下父亲,又看看左右前后安坐在汽车里的时髦女人。芙芳笑了一声,拿出手帕来抹一下嘴唇。一股浓香直扑进吴老太爷的鼻子,痒痒地似乎怪难受。“真怪呢!四妹。我去年到乡下去过,也没看见像你这一身老式的衣裙。”“可不是。乡下女人的装束也是时髦得很呢,但是父亲不许我——”像一枝尖针刺入吴老太爷迷惘的神经,他心跳了。他的眼光本能地瞥到二小姐芙芳的身上。他第一次意识地看清楚了二小姐的装束;虽则尚在五月,却因今天骤然闷热,二小姐已经完全是夏装;淡蓝色的薄纱紧裹着她的壮健的身体,一对丰满的乳房很显明地突出来,袖口缩在臂弯以上,露出雪白的半只臂膊。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突然塞满了吴老太爷的心胸,他赶快转过脸去,不提防扑进他视野的,又是一位半裸体似的只穿着亮纱坎肩,连肌肤都看得分明的时装少妇,高坐在一辆黄包车上,翘起了赤裸裸的一只白腿,简直好像没有穿裤子。“万恶淫为首”!这句话像鼓槌一般打得吴老太爷全身发抖。然而还不止此。吴老太爷眼珠一转,又瞥见了他的宝贝阿萱却正张大了嘴巴,出神地贪看那位半裸体的妖艳少妇呢!老太爷的心卜地一下狂跳,就像爆裂了似的再也不动,喉间是火辣辣地,好像塞进了一大把的辣椒。此时指挥交通的灯光换了绿色,吴老太爷的车子便又向前进。冲开了各色各样车辆的海,冲开了红红绿绿的耀着肉光的男人女人的海,向前进!机械的骚音,汽车的臭屁,和女人身上的香气,霓虹电管的赤光——一切梦魇似的都市的精怪,毫无怜悯地压到吴老太爷朽弱的心灵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鸣,只有头晕!直到他的刺激过度的神经像要爆裂似的发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脏不能再跳动!呼卢呼卢的声音从吴老太爷的喉间发出来,但是都市的骚音太大了,二小姐,四小姐和阿萱都没有听到。老太爷的脸色也变了,但是在不断的红绿灯光的映射中,谁也不能辨别谁的脸色有什么异样。……(第一章)片段二枯萎的白玫瑰——吴少奶奶的情事这里,吴少奶奶独自坐着,暂时让忽起忽落浮游的感念将她包围住。最初是那股汽车的声音将她引得远远的,——七八年前她还是在教会女校读书,还是“密司林佩瑶时代”第一次和女同学们坐了汽车出去兜风的旧事。那时候,十六七岁她们这一伙,享受着“五四”以后新得的“自由”,对于眼前的一杯满满的青春美酒永不会想到有一天也要喝干了的;那时候,读了莎士比亚的《海风引舟曲》(《TheTempest》)和司各德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Ivanhoe》)的她们这一伙,满脑子是俊伟英武的骑士和王子的影象,以及海岛,古堡,大森林中,斜月一楼,那样的“诗意”的境地,——并且她们那座僻处沪西的大公园近旁的校舍,似乎也就很像那样的境地,她们怀抱着多么美妙的未来的憧憬,特别是她——那时的“密司林佩瑶”,禀受了父亲的名士气质,曾经架起了多少的空中楼阁,曾经有过多少淡月清风之夜半睁了美妙的双目,玩味着她自己想像中的好梦。但这样的“仲夏夜的梦”,照例是短促的。父亲和母亲的相继急病而死,把“现实”的真味挤进了“密司林佩瑶”的处女心里。然而也就在那时候,另一种英勇的热烈悲壮的“暴风雨”,轰动全世界的“五卅运动”,牵引了新失去她的世界的“密司林佩瑶”的注意。在她看来庶几近于中古骑士风的青年忽然在她生活路上出现了。她是怎样的半惊而又半喜!而当这“彗星”似的青年突又失踪的时候,也曾使她怎样的怀念不已!这以后是——想到这里的吴少奶奶猛的全身一震,吃惊似的抬起头来向左右顾盼。小客厅里的一切是华丽的,投合着任何时髦女子的心理:壁上的大幅油画,架上的古玩,瓶里的鲜花,名贵的家具,还有,笼里的鹦鹉。然而吴少奶奶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似的。自从她成为这里的主妇以来,这“缺少了什么似的”感觉,即使是时隐时现,可是总常在她心头。学生时代从英文的古典文学所受的所酝酿成的憧憬,这多年以来,还没从她的脑膜上洗去。这多年以来,她虽然已经体认了不少的“现实的真味”,然而还没足够到使她知道她的魁梧刚毅紫脸多疱的丈夫就是二十世纪机械工业时代的英雄骑士和“王子”!他们不像中古时代的那些骑士和王子会击剑,会骑马,他们却是打算盘,坐汽车。然而吴少奶奶却不能体认及此,并且她有时也竟忘记了自己也迥不同于中世纪的美姬!“有客!”忽然笼里的鹦鹉叫了声不成腔的话语,将吴少奶奶从惘想中惊醒。小客厅的前右侧的门口站着一位军装的少年,腰肢挺得笔直,清秀而带点威武气概的脸上半含着笑意,眼光炯炯地:是雷参谋!吴少奶奶猛一怔。“现实”与“梦境”在她的意识里刹那间成为一交流,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一鞠躬以后的雷参谋走近来了,受过训练的脚步声打入吴少奶奶的耳朵,她完全清醒过来了。同时“义务”和礼貌的习惯更把她挤得紧紧地,她本能地堆起笑容,站起来招呼:“雷参谋!请坐。——是找荪甫罢,刚才出去。”“我看见他出去。吴夫人。他留我在府上吃过夜饭再走。”雷参谋用柔和恭敬的声音回答,却并不就座,站在吴少奶奶跟前,相离有两尺左右,眼光炯炯地射定了吴少奶奶的还带几分迷惘的脸孔。吴少奶奶本能地微笑着,又本能地退一步,落在原来坐的沙发椅里。暂时两边都没有话。一个颇僵的沉默。雷参谋把眼光从吴少奶奶的脸上收回,注在地下,身体微微一震。突然,他的右手插到衣袋里,上前一步,依然微俯着头,很快地说了这么几句:“吴夫人!明天早车我就离开上海,到前线去;这一次,光景战死的份儿居多!这是最后一次看见你,最后一次和你说话;吴夫人!这里我有一件东西送给你!”说到最后一句,雷参谋抬起头,右手从衣袋里抽出来,手里有一本书,飞快地将这书揭开,双手捧着,就献到吴少奶奶面前。这是一本破旧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在这书的揭开的页面是一朵枯萎的白玫瑰!暴风雨似的“五卅运动”初期的学生会时代的往事,突然像一片闪电飞来,从这书,从这白玫瑰,打中了吴少奶奶,使她全身发抖。她一手抢过了这本书,惊惶地看着雷参谋,说不出半个字。雷参谋苦笑,似乎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下去:“吴夫人!这个,你当做是赠品也可以,当做是我请你保管的,也可以。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我,又差不多没有亲密的朋友。我这终身唯一的亲爱的,就是这朵枯萎的白玫瑰和这本书!我在上前线以前,很想把这最可宝贵的东西,付托给最可靠最适当的人儿——”突然间吴少奶奶短促地喊一声,脸上泛起了红晕。雷参谋也是一顿,但立刻更急促更坚定地说下去:“吴夫人!我选中了你!我想来你也同意!这朵花,这本书的历史,没有一刻不在我的心头!五年前,也是像今天这么一个不寻常的薄暮,也是这么一个闷热的薄暮,我从一位最庄严最高贵最美丽的人手里接受了这朵花——这是我崇拜她的报酬;这本书,《少年维特之烦恼》,曾经目击我和她的——吴夫人,也许你并不反对说那就是恋爱!可是穷学生的我,不敢冒昧;吴夫人,大概你也想得到,进一步的行动,那时事实上也不许可。那时候,那时候,——吴夫人,现在你一定明白了那时候为什么我忽然在我所崇拜的天仙面前失踪了:我是到广东,进了黄埔!我从广东打到湖南,我从连长到团长,我打开了长沙,打开了武汉,打开了郑州,又打开了北平;我在成千成万的死人堆里爬过!几次性命的危险,我什么东西都丢弃了,只有这朵花,这本书,我没有离开过!可是我从死里逃出来看见了什么呢?吴夫人,我在上海找了半年多,我才知道我的运气不好!现在,我的希望没有了,我的勇气也没有了,我这次上前线去,大概一定要死!——吴夫人,却是这本书,这朵枯萎的花,我不能让她们也在战场上烂掉!我想我现在已经找到了最适当的人,请她保管这本破书,这朵残花——”此时雷参谋的声音也有点抖了,几点汗珠透出他的额角。他回过一口气来,颓然落在最近的椅子里。吴少奶奶的脸色却已经转成灰白,痴痴地望着雷参谋,不作声,也不动。雷参谋苦笑着,忽然像和身子里的什么在斗争着似的把胸脯一挺,霍地站起来,又走到吴少奶奶跟前,带着半哑的声音慢慢地说:“吴夫人!我有机会把这段故事讲给你听,我死也瞑目了!”说完,雷参谋举手行一个军礼,转身就走。“雷鸣!雷鸣!”吴少奶奶猛的站起来,颤着声音叫。雷参谋站住了,转过身来。可是吴少奶奶再没有话。她的脸色现在又飞红了,她的眼光迷乱,她的胸部很剧烈地一起一伏。突然她伸开了两臂。雷参谋抢上一步,吴少奶奶便像醉迷似的扑在雷参谋胸前,她的脸恰靠在雷参谋肩头。雷参谋俯下头去,两个嘴唇接在一处。“哥哥哟!”笼里的鹦鹉突然一声怪叫。偎抱着的两个人都一跳。吴少奶奶像从梦里醒过来似的猛然推开了雷参谋,抱着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飞步跑出了小客厅,又飞步跑到楼上自己房里,倒在床上,一股热泪顷刻湿透了洁白的绣花枕套。(第三章)片段三紧张的早晨那时他刚刚吃过了早餐,横在沙发榻上看报纸;对面一张椅子里坐着吴少奶奶,说不出的一种幽怨和遐想,深刻在她的眉梢眼角。蓦地吴荪甫撩下了报纸,克勒一声冷笑。吴少奶奶心里猛一跳,定了神看着她的丈夫,脸色稍稍有点变了。神经过敏的她以为丈夫这一声冷笑正是对她而发,于是便好像自己的秘密被窥见了似的,脸色在微现灰白以后,倏地又转红了。“佩瑶!——你怎么?——哼,要来的事,到底来了!”吴荪甫似乎努力抑制着忿怒的爆发,冷冷地说;他的尖利的眼光霍霍四射,在少奶奶的脸上来回了好几次:是可怖的撕碎了人心似的眼光。吴少奶奶的脸立刻又变为苍白,心头卜卜地又抖又跳;但同时好像有一件东西在胸脯里迸断了,她忽然心一横,准备着把什么都揭破,准备着一场活剧。她的神气变得异常难看了。然而全心神贯注在家乡失陷的吴荪甫却并没留意到少奶奶的神情反常;他站起来踱了几步,用力挥着他的臂膊,然后又立定了,看着少奶奶的低垂的粉颈,自言自语地说:“哦,要来的事到底来了!——哦!双桥镇!三年前我的理想——”“双桥镇?”吴少奶奶忽然抬起头来问。此时她觉到荪甫的冷笑和什么“要来的事”乃是别有所指,心头便好像轻松了些,却又自感惭愧,脸上不禁泛出红晕,眼光里有一种又羞怯又负罪的意味。她觉得她的丈夫太可怜了,如果此时丈夫有进一步的表示,她很想扑在丈夫怀里把什么都说出来,并且忏悔,并且发誓将永远做他的忠实的妻子。但是吴荪甫走到少奶奶跟前,仅仅把右手放在少奶奶的肩上,平平淡淡地说:“是的。农匪打开了双桥镇了——我们的家乡!三年来我的心血,想把家乡造成模范镇的心血,这一次光景都完了!佩瑶,佩瑶!”这两声热情的呼唤,像一道电流,温暖地灌满了吴少奶奶的心曲;可是仰脸看看荪甫,她立刻辨味出这热情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双桥镇,为了“模范镇的理想”,她的心便又冷却一半。她几乎要哭出来了。“两三个月以前,我就料到镇上不免要受匪祸,——现在,要来的事,到底来了!……”吴荪甫又接着说,少奶奶的矛盾复杂的心情,他一点没有感到。他狞起眼睛望着空中,忽然转为忿怒:“我恨极了,那班混账东西!他们干什么的?有一营人呢,两架机关枪!他们都是不开杀戒的么?嘿!——还有,混账的费小胡子,他死了么!打了电去没有回音,事情隔了一天,也不见他来个报告!直到今天报上登出来,我方才知道!我们是睡在鼓里,等人家来杀!等人家来杀!”突然跺了一脚,吴荪甫气忿忿地将自己掷在沙发榻上,狞起眉毛看着旁边的报纸,又看看少奶奶。对于少奶奶的不说话,现在他亦很不满意了。他把口气略放和平些,带着质问的意味说:“佩瑶!怎么你总不开口?你想些什么?”“我想——一个人的理想迟早总要失败!”“什么话!——”吴荪甫斥骂似的喊起来……(第五章)片段四“大计画的对象”……“听得有一个大计画正在进行,而且和你有关系。”李玉亭放下刀叉,用饭巾抹嘴,随随便便地说。“同我有关系的大计画么?我自己倒不晓得呢!”吴荪甫也是随口回答,又轻快地微笑。他料想来李玉亭这话一定是暗指他们那个信托公司。本来这不是什么必须要秘密的事,但传扬得这么快,却也使吴荪甫稍稍惊讶了。然而李玉亭接着出来的话更是惊人:“嗳,你弄错了,不是那么的。大计画的主动者中间,没有你;可是大计画的对象中间,你也在内。说是你有关系,就是这么一种关系。我以为你一定早就得了消息呢!”“哦——可是我老实完全不知道。”“他们弄起来成不成可没一定,不过听说确有那样的野心。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是金融资本家打算在工业方面发展势力。他们想学美国的榜样,金融资本支配工业资本。”吴荪甫闭起半个眼睛,微微摇一下头。“你以为他们未免不量力罢?可是去年上海的银行界总赢余是二万万,这些剩余资本当然要求出路。”“出路是公债市场;再不然,地产,市房。他们的目光不会跳出这两个圈子以外!”吴荪甫很藐视地说,他的酒红的脸更加亮晶晶起来了。他那轻敌的态度,也许就因为已经有了几分酒意。但是同样有几杯酒下肚的李玉亭却也例外地饶舌。他不肯服气似的说:“荪甫,太把他们看得不值钱了。他们有这样的野心,不过事实的基础还没十分成熟罢了。但酝酿中的计画很值得注意。尤其因为背后有美国金融资本家撑腰。听说第一步的计画是由政府用救济实业的名义发一笔数目很大的实业公债。这就是金融资本支配工业资本的开始,事实上是很可能的——”“但是政府发公债来应付军政费还是不够用,谈得上建设么?”“那是目前的情形,目前还有内战。他们希望此次战事的结果,中央能够胜利,能够真正统一全国。自然美国人也是这样希望的。这希望恐怕会成为事实。那时候,你能说他们的计画仅仅乎是幻想么!有美国的经验和金钱做后台老板,你能说他们这计画没有实现的可能么?荪甫,金融资本并吞工业资本,是西欧各国常见的事,何况中国工业那么幼稚,那样凋落,更何况还有美国的金圆想对外开拓——”“啊!这简直是断送了中国的民族工业而已!”吴荪甫勃然咬紧了牙关说。他的酒醒了,他再不能冷静地藐然微笑了,他的脸色转白,他的眼睛却红得可怕。李玉亭愕然不说话,想不到吴荪甫会这么认真生气。过了一会儿,好像要缓和那空气,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大概是不行的罢?美国还不能在世界上独行其是,尤其在东方,他有两个劲敌。”“你说的是英国和日本?所以这次战事的结果未必竟能像金融界那样的盼望。”吴荪甫眼望着窗外惘然说。他此时的感想可真是杂乱极了。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刚才勃发的站在民族工业立场的义忿,已经渐渐在那里缩小,而个人利害的顾虑却在渐渐扩大,终至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这上面了。可不是李玉亭说的中国工业基础薄弱么?弱者终不免被吞并,企业界中亦复如此;吴荪甫他自己不是正在想吞并较弱的朱吟秋么?而现在,却发见自己也有被吞并的危险,而且正当他自己夹在三条火线的围攻中尚未卜胜败。吴荪甫这么想着想着,范围是愈缩愈小,心情是愈来愈暗淡了。忽然有人惊醒了他的沉思。原来又是韩孟翔,满脸高兴的样子,对吴荪甫打一个招呼,便匆匆地走了。那边桌子上的三位随即也跟着出去。叫做“云卿”的那位月牙须的狭长脸,很滞重地拖着脚步,落在最后。“都上交易所去了。今天的交易所,正好比是战场!”李玉亭望着他们的背影,带几分感慨的意味,这么轻声说;同时又望了吴荪甫一眼。侍者拿上咖啡来了。吴荪甫啜了一口,便放下杯子,问李玉亭道:“那些大计画的主动者光景是美国资本家,但中国方面是些什么人呢?干这引狼入室的勾当!”“听说有尚仲礼和赵伯韬。”李玉亭头也不抬地一边喝咖啡,一边回答。吴荪甫的脸色骤然变了。又有老赵!吴荪甫觉得这回的当是上定了,立刻断定什么“公债多头公司”完全是圈套。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可是阴暗的心情反倒突然消散,只是忿怒,只是想报复;现在他估量来失败是不可避免,他反又镇定,他的勇气来了,他唯一盼望的是愈快愈好地明白了失败到如何程度,以便在失败的废墟上再建立反攻的阵势。(第七章)片段五百无一用是书生张素素是在演述她自己如何来参加示威,如何出险。虽则刚才身当其境时,她不但有过一时的“不知道应该怎样”,并且也曾双手发抖,出过冷汗,然而此刻她回忆起来,却只记得自己看见那一队骑巡并不能冲散示威的主力队,而且主力队反突破了警戒网直冲到南京路的那个时候,她是怎样地受感动,怎样地热血沸腾,而且狂笑,而且毫不顾虑到骑巡队发疯似的冲扫到她身边。她的脸又红了,她的眼睛闪闪地射出兴奋的光芒,她的话语又快利,又豪迈。林佩珊睁大了眼睛,手按在张素素的手上,猛然打断了素素的演述,尖声叫道:“啊哟!素,了不得!是那种骑着红头阿三的高头大马从你背后冲上来么?喔,喔,喔,——芝生,你看见马头从素的头顶擦过,险一些踏倒了她么?嗳,素——呀!”吴芝生颔首,也很兴奋地笑着。张素素却不笑,脸色是很严肃的;她拿起林佩珊襟头作为装饰品的印花丝帕望自己额上揩拭一下,正打算再往下说,林佩珊早又抢着问了,同时更紧紧地捏住了张素素的一双手:“素!你们的同伴就那么喊一声口号!啧啧!巡捕追你们到新新公司门前么?你们的同伴就此被捕?”林佩珊说着,就又转眼看着吴芝生的脸。吴芝生并没听真是什么,依然颔首。张素素不知就里,看见吴芝生证实了柏青的被捕,她蓦地喊一声,跳起来抱住了林佩珊的头,没命地摇着,连声叫道:“牺牲了一个!牺牲了一个!只算我们亲眼看见的,我们相识的,已经是一个了!嗳,多么伟大!多么壮烈!冲破了巡捕,骑巡,装甲汽车,密密层层的警戒网!嗳,我永远永远忘记不了今天!”“我也看见两个或是三个人被捕!其中有一个,我敢断定他是不相干的过路人。”那边范博文对杜新箨说,无端地叹一口气。杜新箨冷冷地点头,不开口。范博文回头看了张素素一眼,看见这位小姐被自己的热烈回忆激动得太过分,他忍不住又叹一口气,大声说:“什么都堕落了!便是群众运动也堕落到叫人难以相信。我是亲身参加了五年前有名的五卅运动的,那时——嗳,‘Theworldisworld,andmanisman!’嗳——那时候,那时候,群众整天占据了南京路!那才可称为示威运动!然而今天,只是冲过!‘曾经沧海难为水’,我老实是觉得今天的示威运动太乏!”张素素和林佩珊一齐转过脸来看着范博文发怔。这两位都是出世稍迟,未曾及见当时的伟大壮烈,听得范博文这等海话,就将信将疑的开不得口了。范博文更加得意,眼睛凝视着窗外的天空,似乎被回忆中的壮烈伟大所眩惑所沉醉了;却猛然身边一个人喷出几声冷笑,这是半晌不曾说话的吴芝生现在来和范博文抬杠了:“博文,我和你表同情,当真是什么都堕落了!证据之一就是你!——五年前你参加示威,但今天你却高坐在大三元酒家二楼,希望追踪尼禄(Nero)皇帝登高观赏火烧罗马城那种雅兴了!”范博文慢慢回过脸来,不介意似的对吴芝生淡淡一笑,但是更热切地望着张素素和林佩珊,似乎在问:“难道你们也是这样的见解么?”两位女郎相视而笑,都不出声。范博文便有点窘了。幸而杜新箨此时加进来说话:“就是整天占据了南京路,也不算什么了不得呀!这种事,在外国,常常发生。大都市的人性好动,喜欢胡闹——”“你说是胡闹哟?嗳!——”张素素忿然质问,又用力摇着林佩珊的肩膀。但是杜新箨冷冷然坚决地回答:“是——我就以为不过是胡闹。翻遍了古今中外的历史,没有一个国家曾经用这种所谓示威运动而变成了既富且强。此等聚众骚扰的行径,分明是没有教育的人民一时间的冲动罢了!败事有余,成事不足!”“那么,箨先生,你以为应该怎么办才是成事有余,败事不足?”吴芝生抢在张素素前面说,用力将张素素的手腕一拉。杜新箨笑而不答,只撮起嘴唇,嘘嘘地吹着《马赛曲》。范博文惊讶地睒着眼睛。林佩珊在一边暗笑。张素素鼓起小腮,转脸对吴芝生说:“你还问什么呢!他的办法一定就是他们老六——学诗的什么‘铁掌’政策。一定是的!”“刚刚猜错了,密司张。我认定中国这样的国家根本就没有办法。”杜新箨依然微笑着说。(第九章)片段六“冒险的事情我是不干的!”——吴杜之辩“那简直是赌场里翻觔斗的做法!荪甫!做公债是套套利息,照你那样干法,太危险!”杜竹斋不能不正面反对了,然而神情也还镇定。吴荪甫默然半晌,泛起了白眼仁,似乎在那里盘算;忽然他把手掌在桌子角上拍了一下,用了沉着的声音说:“没有危险!竹斋,一定没有危险!你凑出五十万交给我,明天压一下,票价就得回跌,散户头就要恐慌,长沙方面张桂军这几天里一定也有新发展,——这么两面一夹,市场上会转了卖风,哪怕老赵手段再灵活些,也扳不过来!竹斋!这不是冒险!这是出奇制胜!”杜竹斋闭了眼睛摇头,不说话。他想起李玉亭所说荪甫的刚愎自用来了。他决定了主意不跟着荪甫跑了。他又看得明明白白:荪甫是劝不转来的。过了一会儿,杜竹斋睁开眼来慢慢地说道:“你的办法有没有风险,倒在其次,要我再凑五十万,我就办不到;既然你拿得那么稳,一定要做,也好,益中凑起来也有四五十万,都去做了公债罢。”“那——不行!前天董事会已经派定了用场!刚才秋律师拿合同来,我已经签了字,那几个小工厂是受盘定的了;益中里眼前这一点款子恐怕将来周转那几个小工厂还嫌不够呢!”吴荪甫说着,眼睛里就闪出了兴奋的红光。用最有利的条件收买了那七八个小厂,是益中信托公司新组织成立以后第一次的大胜利,也是吴荪甫最得意的“手笔”,而也是杜竹斋心里最不舒服的一件事。当下杜竹斋枨触起前天他们会议时的争论,心里便又有点气,立刻冷冷地反驳道:“可不是!场面刚刚拉开,马上就闹饥荒!要做公债,就不要办厂!况且人家早就亏本了的厂,我们添下资本去扩充,营业又没有把握,我真不懂你们打的什么算盘呀——”“竹斋——”吴荪甫叫着,想打断杜竹斋的抱怨话;可是杜竹斋例外地不让荪甫插嘴:“你慢点开口!我还记得那时候你们说的话。你们说那几个小工厂都因为资本太小,或者办的不得法,所以会亏本;你们又说他们本来就欠了益中十多万,老益中就被这注欠账拖倒,我们从老益中手里顶过这注烂账来,只作四成算,这上头就占了便宜,所以我们实在只花五六万就收买了估价三十万的八个厂;不错,我们此番只付出五万多就盘进八个厂,就眼前算算,倒真便宜,可是——”杜竹斋在这里到底一顿,吴荪甫哈哈地笑起来了,他一边笑,一边抢着说:“竹斋,你以为还得陆续添下四五十万去就不便宜,可是我们不添的话,我们那五六万也是白丢!这八个厂好比落了膘的马,先得加草料喂壮了,这才有出息。还有一层,要是我们不花五万多把这些厂盘进来,那么我们从老益中手里顶来的四成烂账也是白丢!”“好!为了舍不得那四成烂账,倒又赔上十倍去,那真是‘豆腐拌成了肉价钱’的玩意!”“万万不会!”吴荪甫坚决地说,颇有点不耐烦了。他霍地站起来,走了一步,自个儿狞笑着。他万万料不到劝诱杜竹斋做公债不成,却反节外生枝,引起了竹斋的大大不满于益中。自从那天因为收买那些小厂发生了争论后,吴荪甫早就看出杜竹斋对于益中前途不起劲,也许到了收取第二次股款的时候,竹斋就要托词推诿。这在益中是非常不利的。然而要使杜竹斋不动摇,什么企业上的远大计画都不中用;只有今天投资明天就获利那样的“发横财”的投机阴谋,勉强能够拉住他。那天会议时,王和甫曾经讲笑话似的把他们收买那八个小工厂比之收旧货;当时杜竹斋听了倒很以为然,他这才不再争执。现在吴荪甫觉得只好再用那样的策略暂时把杜竹斋拉住。把竹斋拉住,至少银钱业方面通融款子就方便了许多。可是须得拉紧些。当下吴荪甫一边踱着,一边就想得了一个“主意”。他笑了一笑,转身对满脸不高兴的杜竹斋轻声说道:“竹斋,现在我们两件事——益中收买的八个厂,本月三日抛出的一百万公债,都成了骑虎难下之势,我们只有硬着头皮干到哪里是哪里了!我们好比推车子上山去,只能进,不能退!我打算凑出五十万来再做‘空头’,也就是这个道理。益中收买的八个厂不能不扩充,也就是这个道理!”“冒险的事情我是不干的!”杜竹斋冷冷地回答,苦闷地摇着头。吴荪甫那样辣硬的话并不能激发杜竹斋的雄心;吴荪甫皱了眉头,再逼进一句:“那么,我们放在益中的股本算是白丢!”“赶快缩手,总有几成可以捞回;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杜竹斋说的声音有些异样,脸色是非常严肃。吴荪甫忍不住心里也一跳。但他立即狂笑着挪前一步,拍着杜竹斋的肩膀,大声喊道:“竹斋!何至于消极到那步田地!不顾死活去冒险,谁也不愿意;我们自然还有别的办法。你总知道上海有一种会打算盘的精明鬼,顶了一所旧房子来,加本钱粉刷装修,再用好价钱顶出去。我们弄那八个厂,最不济也要学学那些专顶房子的精明鬼!不过我们要有点儿耐心。”“可是你也总得先看看谁是会来顶这房子的好户头?”“好户头有的是!只要我们的房子粉刷装修得合式,他是肯出好价钱的:这一位就是鼎鼎大名的赵伯韬先生!”吴荪甫哈哈笑着说,一挺腰,大踏步地在书房里来回地走。杜竹斋似信非信的看住了大步走的吴荪甫,并没说话,可是脸上已有几分喜意。他早就听荪甫说起过赵伯韬的什么托辣斯,他相信老赵是会干这一手的,而且朱吟秋的押款问题老赵不肯放松,这就证明了那些传闻有根。于是他忽然想起刚才朱吟秋有电话给荪甫,也许就为了那押款的事;他正想问,吴荪甫早又踱过来,站在面前很高兴地说道:“讲到公债,眼前我们算是亏了两万多块,不过,竹斋,到交割还有二十多天,我们很可以反败为胜的,我刚才的划算,错不到哪里去;要是益中有钱,自然照旧可以由益中去干,王和甫跟孙吉人他们一定也赞成,就为的益中那笔钱不好动,我这才想到我们个人去干。这是公私两便的事!就可惜我近来手头也兜不转,刚刚又吃了费小胡子一口拗口风——那真是混蛋!得了,竹斋,我们两个人拼凑出五十万来罢!就那么净瞧着老赵一个人操纵市面,总是不甘心的!”杜竹斋闭了眼睛摇头,不开口。吴荪甫说的愈有劲儿,杜竹斋心里却是愈加怕。他怕什么武汉方面即刻就有变动不过是唐云山他们瞎吹,他更怕和老赵“斗法”,他知道老赵诡计多端,并且慄劲非常大。深知杜竹斋为人的吴荪甫此时却百密一疏,竟没有看透了竹斋的心曲。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用鼓励,用反激;他有点生气了,然而杜竹斋的主意牢不可破,他只是闭着眼睛摇头,给一个不开口。后来杜竹斋表示了极端让步似的说了一句:“且过几天,看清了市面再做罢;你那样性急!”“不能等过几天呀!投机事业就和出兵打仗一般,要抓得准,干得快!何况又有个神鬼莫测的老赵是对手方!”吴荪甫很暴躁地回答,脸上的小疱一个一个都红而且亮起来。杜竹斋的脸色却一刻比一刻苍白。似乎他全身的血都滚到他心里,镇压着,不使他的心动摇。实在他亦只用小半个心去听吴荪甫的话,另有一些事占住了他的大半个心:这是些自身利害的筹划,复杂而且轮廓模糊,可是一点一点强有力,渐渐那些杂念集中为一点:他有二十万元的资本“放”在益中公司。他本来以为那公司是吸收些“游资”,做做公债,做做抵押借款;现在才知道不然,他上了当了。那么乘这公司还没露出败相的时候就把资本抽出来罢,不管他们的八个厂将来有多少好处,总之是“一身不入是非门”罢!伤了感情?顾不得许多了!——可是荪甫却还刺刺不休强聒着什么公债!不错,照今天的收盘价格计算,公债方面亏了两万元,但那是益中公司名义做的,四股分摊,每人不过五千,只算八圈牌里吃着了几副五百和!……于是杜竹斋不由得自己微笑起来,他决定了,白丢五千元总比天天提心吊胆那十九万五千元要上算得多呀!可是他又觉得立刻提出他这决定来,未免太突兀,他总得先有点布置。他慢慢地摸着下巴,怔怔地看着吴荪甫那张很兴奋的脸。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打架,吴荪甫的神气叫人看了有点怕;如果他知道了杜竹斋此时心里的决定,那他的神气大概还要难看些。但他并不想到那上头,他是在那里筹划如何在他的二姊方面进言,“出奇兵”煽起杜竹斋的胆量来。他感到自己的力量不能奈何那只是闭眼摇头而不开口的杜竹斋了。但是杜竹斋在沉默中忽然站起来伸一个懒腰,居然就“自发的”讲起了“老赵”和“公债”来:“荪甫!要是你始终存了个和老赵斗法的心,你得留心一交跌伤了元气!我见过好多人全是伤在这‘斗’字上头!”(第十章)片段七暴风骤雨——工人集会这是暴风一般骤然来的集会!这又是闪电一般飞快地就结束的集会!这是抓住了工人斗争情绪最高点的一个集会!刚才“屠维岳捉人”那一事变,很快地影响到女工们内部的斗争。“屠夜壶顶坏!他开除了薛宝珠她们,骗我们去上工!薛宝珠她们是屠夜壶的对头!他借刀杀人!他带了李麻子来捉我们!打倒屠夜壶!明天不上工!上工的是走狗!”张阿新站在一个垃圾堆上舞着臂膊狂呼。人层里爆发了雷一样的应声:“上工的是走狗!”“哄我们去上工的是走狗!”“打走狗姚金凤!”“工钱不照老样子,我们死也不上工!我们要屠夜壶滚蛋!要桂长林滚蛋!我们要开除王金贞,李麻子,阿珍,姚金凤,我们要讨回何秀妹!我们要——”张阿新的声音哑了,喊不成声,突然她身体一挫,捧着肚皮就蹲了下去。立刻旁边就跳出一个人来,那是陈月娥;她的脸上有两条血痕,那是和屠维岳揪打的时候抓伤了的,她用了更响的声音接着喊道:“我们要改组罢工委员会!赶出姚金凤,徐阿姨,陆小宝!想要明天上工的,统统赶出去!”“统统赶出去呀!”群众回答了震天动地的呼声。张阿新蹶然跳了起来,脸像猪肝,涨破了肺叶似的又喊道:“没有丝厂总同盟罢工委员会的命令,我们不上工!小姊妹!总罢委的代表要对你们说一句话!”突然那乌黑黑的人层变做了哑噤。“总罢委”的代表么?谁呀!谁呀!女工们流汗的兴奋的红脸杂乱地旋动,互相用眼光探询,嘈杂的交谈声音也起来了。可是那时候,一个女工打扮的青年女子,一对眼睛好像会说话的女子,跳上了那垃圾堆了,站在张阿新和陈月娥的中间,这女子是玛金。“小姊妹!上海一百零二个丝厂总罢工了!你们是顶勇敢的先锋!你们厂里的工贼走狗自己打架,可是他们压迫你们是一致的!欺骗你们是一致的!你们要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得到胜利!打倒工贼!打倒走狗!组织你们自己的工会!没有总罢委的命令,不上工!”“没有命令不上工呀!”“——不上工呀!”(第十四章)片段八乱箭穿心——最后的失败吴荪甫挂上了听筒,脸色突又放沉了。这不是忧闷,这是震怒。韩孟翔那样靠不住,最不该!况且还有刘玉英!这不要脸的,两头做内线!多少大事坏在这种“部下”没良心,不忠实!吴荪甫想起了恨得牙痒痒地。他是向来公道,从没待亏了谁,可是人家都“以怨报德”!不必说姓韩姓刘的了,就是自己的嫡亲妹子四小姐也不谅解,把他当作老虎似的,甚至逃走出去不肯回来!一阵怒火像乱箭一般直攒心头,吴荪甫全身都发抖了。他铁青着脸,咬紧牙齿在屋子里疾走。近来他的威严破坏到不成个样子了!他必须振作一番!眼前这交易所公债关口一过,他必须重建既往的威权!在社会上,在家庭中,他必须仍旧是一个威严神圣的化身!他一边走,一边想,预许给自己很多的期望,很多的未来计画!专等眼前这公债市场的斗争告一个有利的段落,他就要一一开始的!电话铃猛可地又响了,依然是那么急!这回吴荪甫为的先就吃过“定心丸”,便不像刚才那样慌张,他的手拿起那听筒,坚定而且灵快。他一听那声音,就回叫道:“你是和甫么?——哦,哦,你说呀!不要紧!你说!”窗外猛起了狂风,园子里树声怒吼。听着电话的吴荪甫突然变了色,锐声叫道:“什么!涨了么?——有人乘我们压低了价钱就扒进!——哦!不是老赵,是新户头?是谁,是谁?——呀!是竹斋么?——咳咳!——我们大势已去了呀!……”拍达!吴荪甫掷听筒在桌子上,退一步,就倒在沙发里,直瞪了眼睛,只是喘气。不料竹斋又是这一手!大事却坏在他手里!那么,昨晚上对他开诚布公那番话,把市场上虚虚实实的内情都告诉了他的那番话,岂不是成了开门揖盗么?——“咳!众叛亲离!我,吴荪甫,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了人的!”只是这一个意思在吴荪甫心上猛捶。他蓦地一声狞笑,跳起来抢到书桌边,一手拉开了抽屉,抓出一枝手枪来,就把枪口对准了自己胸口。他的脸色黑里透紫,他的眼珠就像要爆出来似的。窗外是狂风怒吼,斜脚雨打那窗上的玻璃,达达达地。可是那手枪没有放射。吴荪甫长叹一声,身体落在那转轮椅子里,手枪掉在地下。恰好这时候,当差李贵引着丁医生进来了吴荪甫蹶然跃起,对丁医生狞笑着叫道:“刚才险些儿发生一件事,要你费神;可是现在没有了。既然来了,请坐一坐!”(第十九章)人物分析吴荪甫民族工业资本家吴荪甫是全书一切事件和人物的连接点和矛盾冲突的中心。吴荪甫形象充满了鲜明的个性矛盾:他精明强于,有魄力,有灵活的手腕,雄心勃勃地想振兴中国民族工业,但这种愿望的根本目的则又是个人利益;他对外来的帝国主义及官僚买办资本家有憎恨的一面,但他又反过来镇压共产党领导的农民运动,残酷地剥削压榨工人;他不仅同官僚买办资本家矛盾重重,而且同中小民族资本家也结下了许多矛盾;在家里,他和妻子貌合神离,他既有道貌岸然,专干事业的一副面孔,同时又有奸污女仆、玩弄交际花的卑劣丑行。小说在重重矛盾中塑造的这个典型,十分真实可信。他是30年代初半封建半殖民地这一特定历史环境中的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一个失败了的英雄形象。在他身上反映了软弱的中国民族阶级企图摆脱帝国主义和买办资产阶级的压迫,幻想走上独立发展资本主义道路而最终破产的历史悲剧。这一悲剧不是偶然的个人悲剧,而是阶级的悲剧。它揭示了实业救国此路不通,中国现实社会不仅没有走上资本主义道路,而且更加殖民地化了。赵伯韬他是一个骄横狡诈、凶狠残酷、荒淫腐朽的买办资本家的典型形象。他凭借美国金融资本和蒋介石反动政权的力量,操纵了交易市场。他施展种种狡诈、毒辣的手段对民族工业进行排斥、打击和控制,迫使民族资产阶级投降帝国主义,走向买办化,从而使中国的经济变为殖民地经济。他仗势后台强硬,表现出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气势。富有胆略和财力的民族资本家吴荪甫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谈笑间就可以打垮的对手。为了实现金融资本支配民族工业的阴谋,他处处跟吴荪甫过不去,常常施展小计,使吴荪甫陷入困境后将其打败。他在金融界兴风作浪,为所欲为。在生活上也极端荒淫腐朽,他自己恬不知耻地说能“扒进各式各样的女人”,不论是聪明无知、年仅十七岁的冯眉卿,也不论是风骚能干的年轻寡妇刘玉英,还是轻佻放荡的交际花徐曼丽,都是他的玩物,都是他空虚的精神生活的寄托。他道德上的堕落和性格上的骄横奸险构成了统一体,充分暴露了买办资产阶级政治上的反动性、经济上的掠夺性和道德上的腐朽性。文章链接《子夜》是怎样写成的茅盾这一个题目在《子夜》的后记上我已经说过了,诸位看了那篇后记,已可知道一个大概。不过诸位既然出下这题目,要我再谈谈,那就随便谈谈罢。可以分做两方面来谈:第一是写作的动机,1928年我在上海住的不大方便,每天住在三层楼上有点气闷,我便到日本走了一趟,在日本约二年,1930年春又回到上海。这个时候正是汪精卫在北平筹备召开扩大会议,南北大战方酣的时候,同时也正是上海等各大都市的工人运动高涨的时候。当时我眼病很厉害,医生嘱我,八个月甚至一年内,不要看书,不然则暂时好了,将来也不免复发。我遵医嘱静心养病,并且眼疾而外,又病神经衰弱,我便一意休养。每天没事,东跑西走,倒也很容易过去。我在上海的社会关系,本来是很复杂的。朋友中间有实际工作的革命党,也有自由主义者,同乡故旧中间有企业家,有公务员,有商人,有银行家,那时我既有闲,便和他们常常来往。从他们那里,我听了很多。向来对社会现象,仅看到一个轮廓的我,现在看的更清楚一点了。当时我便打算用这些材料写一本小说。后来眼病好一点,也能看书了。看了当时一些中国社会性质的论文,把我观察得的材料和他们的理论一对照,更增加了我写小说的兴趣。当时在上海的实际工作者,正为了大规模的革命运动而很忙。在各条战线上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我那时没有参加实际工作,但在一九二七年以前我有过实际工作的经验,虽然1930年不是1927年了,然而对于他们所提出的问题以及他们工作的困难情形,大部分我还能了解。1930年春世界经济恐慌波及到上海。中国民族资本家,在外资的压迫下,在世界经济恐慌的威胁下,为了转嫁本身的危机,更加紧了对工人阶级的剥削,增加工作时间,减低工资,大批开除工人。引起了工人的强烈的反抗。经济斗争爆发了,而每一经济斗争很快转变为政治的斗争,民众运动在当时的客观条件是很好的。在我病好了的时候,正是中国革命转向新的阶段,中国社会性质论战得激烈的时候,我那时打算用小说的形式写出以下的三个方面:(一)民族工业在帝国主义经济侵略的压迫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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