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方言声调调值的类型及分异

汉语方言声调调值的类型及分异

不同语言之间的声调贷款通常基于相似的调值原则。在汉语方言中，声调贷款是基于对应原则的，即不同调值的转换行为基于对应原则（陈宝亚1996:162-163）。最近,戴黎刚(2009:33)运用历史层次分析法探讨汉语方言声调的借贷原则,提出汉语方言声调的借贷是以相似性原则完成的。戴黎刚的方法与观点非常有创意。但是,汉语方言众多,相互间的借贷十分复杂。我们拟通过对更多方言材料的检视,来进一步观察声调的借贷原则,以期能对方言接触中声调借贷的规律有一个科学的解释和全面的认识。一本地方言对调值的配置借词在世界语言中普遍存在,但是成批产生的借词构成文读系统,却是汉语的特点。更令人惊讶的是,汉语方言相互借贷之时在声调上总是保持一种对应关系,借词与原词大多按调类对应。我们查阅了30多种方言文白异读研究材料,发现这些方言文白形式的差异主要表现在声母或韵母上,文白调类则相当一致,只有少数例外。通常认为,民族共同语所在的官话方言对其他方言产生影响,借出字音。文读是方言对标准语的音译,文读音依据官话方言的读音折合而成。文白调类之所以一致,是因为方言借用时能进行同调类不同调值的自动转换。但事实上,汉语方言从异方言借入的往往不是完整的词语或音节,而是某一个音类。在借入的词语中,音节内声韵调只有一部分来自异方言,其他部分仍是本方言的音类(王福堂2005:40)。文读音音节内声调特征并非来自异方言,而是方言自身调值的遗留。也就是说,文读音进入本地方言时受到白读音系的调整,采用了白读音固有调值。文白调类一致是文读音采用本地方言调值的结果。下面,我们以宜章土话、江永方言、太原话、永福方言为例,说明本地方言音系对文读调值的调整。这种整合实质上就是文读音对本地方言调值的搬借。先看宜章赤石土话中声调的“文白异读”现象(罗昕如2004:272):宜章官话声调为:阴平33、阳平21、上声53、去声13,宜章赤石土话声调为:阴平13、阳平44、上声53、去声21、入声33。表面上看,这里的“文读音”沿用了官话调值,是受官话影响产生的。宜章土话声调的借贷似乎完全以相似性原则为基础,没有接受土话音系对文读音调值的调整。实际上,文读(官话)声调并没有真正融入白读(土话)声调系统,成为土话音系的一部分。宜章土话“文白异读”并非真正属于土话系统内部一字两读的文白异读现象,而只是土话、官话并存的双语区的一字两读现象。一旦文读音进入本地语言系统,调值就会调整得和口语系统一样。如江永方言:表2根据黄雪贞(1993:14-15)及谭晓平(2008:176-248)江永城关官话调查材料整理而来。江永地处湘南官话与土话双语区,一些土话的字音受到官话影响。但官话音进入本地语言系统之后,其调值没有一种出乎白读系统之外。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官话上声字借入土话之后,分别植入了土话阴上与阳上的调值。又如太原话(北京大学中文系2003):权威方言早已不存在入声调,太原话中与白读音阴阳对应井然的入声字文读音,其声调无疑仍然是本方言的。入声字文读直接套用了本地方言调值,丝毫没有顾及权威方言自身的调类分派与调值。不仅单字调的文白调值一致,有连读变调的方言,其文白形式的连读变调也调整得一模一样。如永福方言(张振兴1989:171-172):介休、厦门、潮阳、泉州、漳州方言文读、白读也有相同的变调行为。连读变调规律是语言深层特征的体现。连深层的音韵变化都调整得与本地系统一样,可见,本地系统对文读声调的整合力十分强大。这种文读音套用本地方言固有调值的反向借贷,往往造成按调类对应借贷的假象。文白调类之所以一致是因为汉语方言调类相对稳定。在中古汉语发展到现代汉语的过程中,调值虽千变万化而调类却相对稳定,如阴平在七种现代汉语方言中有七种不同的调值:55、44、33、11、213、42、21,但方言中哪些字读阴平却是基本固定的。因此,虽然文读音无条件采纳本地方言固有调值,方言文白异读大多仍能保持调类的一致对应。这种对应是由同源成分之间的互译造成的。二闽方言调类的划分在文白层次声调调类有不同的分化的情况下,文读音有时会比照权威方言调类分派填入本地方言调值。这种对应借贷是在采用基本原则基础上,对权威方言调类分派规律的一种分析。它所形成的文白异读在音韵层面构成与古调类来源相关的、有规律成系统的交替对应。先观察梅县话。梅县话部分古上声次浊声母字今读阴平,所借权威方言的古上声次浊声母字仍为上声。因此,文读为上声,白读为阴平(余伯禧1994:25)。梅县话部分古上声全浊声母字今读阴平。所借权威方言的古上声全浊声母字派入去声。因此,文读为去声,白读为阴平(余伯禧1994:25)。请看下表:梅县话到底是受哪个点的北方话影响而产生文读音很难确定。如果以调值相似的方式借贷,那么该权威方言的上声为31,去声为43。但一般认为,中古上声、去声大概是高平调与低升调。又据蒋平(1999:135)对16种现代北方方言声调的比较,唯有郑州话上声54、去声31同为降调。也就是说,北方方言声调上去同为降调的情况非常少。因此,我们认为上表中的文读音是以对应的方式比照权威方言的调类借贷的。我们再观察一下分析原则在闽方言中的反映。在汉语方言中,闽方言的文白异读最为繁复。闽方言潮阳话、厦门话、福州话中都有一些鼻音、边音、喻母上声字有两读,文读读阴上,白读读阳上(潮阳话八个调,分阳上阳去),或读阳去(厦门话、福州话七个调,不分阳上阳去,阳上并入阳去)。例如:上表据张琨(1985:109)整理而来。次浊上声原属浊母,因此白读层读阳调。权威方言上声的次浊声母和清声母为一类,和上声调的全浊声母对立,全浊上声变读为去声,次浊和清声母上声仍读上声。闽方言次浊声母文读读阴上是明清以来受共同语影响的结果。次浊上声字文白声调的差异,反应了文白层次声调调类的不同分化。本地方言借贷的是共同语的调类特征,而不是调值。请注意下表中阴上的调值:闽方言地区读书识字崇尚共同语的标准音,文读音比较接近北方官话。特别是闽南地区,旧时识字用反切确定读书音,近代以来改用普通话读音(李如龙1996:63)。闽方言阴上的高降、中降不仅与大概是高平调的古上声不同,和普通话的低降升也相去甚远,因此,我们认为表8中的文读音是以对应的方式,比照共同语调类填入本地方言的调值来完成借贷的。闽、客方言都是与官话差异较大的远江方言,处于南方非官话区,与官话地区距离遥远。在闽、客方言与权威方言的间接接触中,双方在空间上发生了分离,接触多是通过书面文字进行的。文读音是依靠隋唐以来韵书反切的规范,由塾师们世代相因地传授下来。按反切推出来的音,一般与标准音调类的对应会非常严整。在这种情况下,本地方言可以参照的主要是权威方言的调类,而不是具体的调值。因为从《切韵》、《广韵》、《礼部韵略》到《平水韵》、《中原音韵》、《洪武正韵》、《佩文韵府》,各个朝代的“官韵”都没有说明具体的调值。即使是闽方言地方韵书,如《拍掌知音》、《汇音妙语》,也只列平上去入。因此,在以闽、客为代表的远江方言中,通过文化学习获得的读书音往往会参照书面形式共同语的调类分派填入本地方言调值。按照分析原则借入的文读音一般领字不多,总字数充其量才数十个。三长沙话“去声变入”在文白层次声调调类有不同的分化的情况下,受权威方言口音影响,本地方言有时也会直接借用权威方言的调值。这种相似性借贷是对基本原则的一种补充。益阳话、长沙话声调的借贷就是以相似性原则完成的。我们在戴黎刚(2009)论证的基础上,进一步探讨这种相似性借贷的成因。先看益阳话的例子(北京大学中文系2003):益阳话与常德话的音韵差异主要集中在去声上。益阳话白读音清去字归阳平,调值13。今益阳的去声字实际上只是阳去,调值21。常德话的去声却包括浊上、清去与浊去,调值为35。益阳话阴去白读的低升调13、阳去白读的低降调21都与常德话去声的高升调35差别较大。因此,益阳话只好拿自己方言里最接近常德话高升调35的入声45来对译,从而出现“去声变入”的特殊现象。再看长沙话的例子(北京大学中文系2003):表10中文白声、韵完全一致,文白异读的差别主要体现在声调上。也就是说,惟有声调体现文白之别,是向地方权威官话——常德话借贷而来。常德话浊上、浊去合并,与清去同为去声,长沙话浊上、浊去虽然也已合并,但与阴去分立。长沙话阴去因与常德话去声调值相同而未产生文白异调现象,但阳去21却与常德话去声35调值相差甚远。此时,长沙话选择了与常德话调值较为接近的阴去调来模仿。常德话的这些浊去字就凭借调值的相似投入了长沙话阴去的怀抱,形成阴去为文、阳去为白的特殊景观。声调的相似性借贷在汉语方言中所见甚少,其产生与接触的方式有一定的联系。益阳话、长沙话都与地方权威官话——西南官话有深度接触。它们地理上与官话连片,经济交往、人口交混频繁,与地方权威官话的接触一般通过口语交际实现,接触双方在时间和空间上都不分离,籍由熟练的双语人引发出深层次的影响,即结构性和系统性的影响。长沙话最常用的阴去文读字共有336个(江灏1981:123-124),益阳话75.5%的古去声字倾向入声(蔡梦琪1995:69)。地方权威官话的调值正是通过直接接触的途径渗入本地方言的文读系统(1)。四文白声乐借贷的形成在文白层次声调调类有不同的分化的情况下,本地方言有时会并用补充原则与分析原则。如属江淮官话黄孝片的黄冈话中入声字的文白异读。部分入声字文读阳平,白读阳去:部分入声字文读入声,白读阳去:表11、12据汪化云(1990:59-64)整理而来。古入声字在今黄冈话中以213的调值形成一个独立的调类,但部分入声字派入阳去。黄冈话入声文白异读主要是在武汉话的影响下产生的。武汉话入声归阳平,调值213。黄冈话入声文读阳平或入声,分别与武汉话调类、调值一致(汪化云1990:63)。黄冈话入声文读音并用两种借贷原则的原因还有待进一步研究。我们认为,黄冈话入声文读可能是先后生成的。这种多层叠置的形成是借词者在不同时期分别把握权威方言调类分派、模仿权威方言口音的结果。汉语方言声调的借贷具有双向扩散的特点。既有本地方言调值向文读音的转移,又有权威方言声调特征对本地方言的渗透。声调的借贷为什么会如此纷繁复杂呢?这是因为任何一种方言的声调借贷都是共同语或外地方言与方言自身声调系统相互制约、相互竞争、相互作用的结果。或许是因为汉语方言的调值差别与变化太大,人们在声调上又有很强的惯性,因此大多数方言采取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文读音直接采用本地方言固有调值成为声调借贷所遵从的基本原则。与此同时,与权威方言的接触方式、权威方言影响的强弱、共同语的普及情况、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