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与发展

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与发展

在谈论中国文学现代性时，鲁迅将其分类为清末的“窄恶小说”。晚清称得上是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时段,而文学现代性是指文学所具有的属于现代的属性,就中国文学而言,应是指与文学古典性不同的新属性。《花月痕》写于咸丰、同治年间。作者魏秀仁(字子安),生活在发生了第一次鸦片战争、太平天国革命和第二次鸦片战争的时代,他目睹了清王朝封建大厦的腐朽、倾斜,有心扶持而又无能为力。他创作《花月痕》的主旨,便是借韦痴珠、刘秋痕和韩荷生、杜采秋两对才子和妓女的穷达升沉来抒发自己虽有满腹才志却无处伸展的痛苦。按说,这样的故事并不“现代”,以才子、妓女之间的爱恨情仇为题材的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太多了,《李娃传》、《霍小玉传》、《杜十娘》、《桃花扇》都是这方面的杰作。《花月痕》的语言很有特色,“其白话中每插入文言,且为极高古精妙之文言”(1),但它的白话属于文人白话,处处用典,辞采斐然,显然并非现代意义上的“贩夫走卒”们皆可道的白话文。那么,《花月痕》被人们称道的现代属性究竟体现在哪里呢?笔者以为,概括起来,主要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一、韦痴珠—创作思想上的现代性中国文人向来把内圣外王当作最高理想,中国传统小说也着意塑造出将入相、建功立业的英雄楷模。因为这不仅符合士大夫们的人生追求,也符合小说最大的受众——市民的崇拜英雄、推崇成功的心理需求。《花月痕》也塑造了这样一对英雄人物——韩荷生出身师爷,文武兼备,得到高官赏识、重用,战功累累,官至封侯;杜采秋才色双全,嫁韩荷生为妾,亲自上阵助夫剿逆,亦得一品夫人封典。这两个人物身上,寄托着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守旧的士大夫对封建王朝中兴的一种幻想。不过,小说的男女主人公并不是他们这一对,而是没有什么大“出息”的韦痴珠和刘秋痕。韦痴珠同样是师爷,才学还在韩荷生之上,却没有韩荷生那样的幸运。他弱冠登第,文采风流,卓绝一时,公卿折节下交,后上“平倭十策”,指陈时弊,意气风发,一时轰轰烈烈,海内闻名。然而触及朝廷忌讳,几乎遭遇不测,虽经恩师斡旋得以无罪,但从此天涯漂零,又遇战乱,困顿羁旅,有家难回,只能混迹在青楼之中,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刘秋痕虽与杜采秋同样是名妓,却没有杜采秋那样的能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她三岁丧父,母亲改嫁,养她的祖母又饿死,被堂叔卖到章家为奴,常受鞭打,又被牛氏串通李裁缝拐走,逼良为娼。韦痴珠与刘秋痕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一见倾心,遂相知相爱,但却又终劳燕分飞:痴珠既为情所困,又为母担忧,远忧近虑,身心交瘁,呕血而亡;秋痕亦久病缠身,受尽折磨,最后闻痴珠死讯自缢殉情。小说的主干就是叙述了这一段地老天荒、生死不渝的爱情故事。作者把自己的感情主要倾注在韦痴珠身上,把落魄潦倒的韦痴珠放在功勋卓著的韩荷生之前,放在韦痴珠和刘秋痕的情爱关系里,而不是在韩荷生和杜采秋的飞黄腾达里。作者这样构思是有意识的,他在《花月痕》第一回中以“小子”的身份所做的“夫子自道”云:先生,你怎的不记得上文有“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一句呢!大抵人之良心,其发现最真者,莫如男女份上。故《大学》言诚意,必例之于“好好色”,《孟子》言舜之孝,必验之于“慕少艾”。(2)这说明“他这时已经不再把`内圣外王'的士大夫理想放在首位,而是回到晚明的个性解放、唯情主义。虽然他还没有达到冯梦龙`以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的程度,他还想通过韦痴珠与韩荷生的关系调和这种对立;但是`教'的权威在他心目中已经动摇,他已经把人的良心与真情,放在`男女份上',而不是宗法制的纲常份上,或者是士大夫建功立业份上,这已经违背了`名教'的准则”(3)。同时,他是从人的个性自由出发,把人是否以真面目活在世上,置于比封相拜将更高的地位。他关于“面具”的议论,虽然还仅仅是一种感性认识,但已经接触到社会对人的“异化”问题:“今人一生将真面目藏过,拿一副面具套上,外则当场酬酢,内则迩室周旋,即使分若君臣、恩若父子、亲若兄弟,爱若夫妇,谊若朋友,亦只是此一副面具,再无第二副更换。人心如此,世道如此,可惧可忧!”为什么会如此,因为“生今之世,做今之人,真面目如何行得去呢!你看真面目者,其身历坎坷,不一而足……”(4)魏秀仁对现实政治的不满和牢骚,多通过韦痴珠这一人物,尤其是其笔下的诗词歌赋,尽情地发泄出来。在他思想里有不少新的因素,反映了鸦片战争以来新的思想潮流。他痛恨鸦片误国,指出“外洋瘩中土,制作鸦片烟”。他还反对妇女缠足,赞赏以平等态度对待包括妓女在内的妇女。韦痴珠为作者自况是没有争议的,魏秀仁的同乡好友谢章铤就曾指出他创作小说以自我写照,“其书中所称韦莹字痴珠者,即子安也”(5),《魏子安先生年谱》所附《花月痕考证》也说:“韦痴珠为先生之自况,韦者魏也,先生少字痴珠。”而魏子安《陔南山馆诗话》亦确有“余少号痴珠”的记载。因此,韦痴珠的思想言行正与作者本人相符是毋庸置疑的。二、荷生、秋痕—爱情描写上的现代性《花月痕》中的爱情描写也具有现代性。描写恩客与妓女间公然往还并不自《花月痕》始,但对两者之间“知己之情”的强调,《花月痕》是开风气之先的。小说中的两位男性主角,无论哪方面看,韩荷生的“条件”都优于韦痴珠。韩荷生仕途上春风得意,事业上屡建奇功,兼之人品上乘,性情豁达大度,诗词歌赋与韦痴珠是“一时瑜亮”,相貌也非常出众。小说第二回中,写韦痴珠第一次遇到韩荷生,不认识,却对其丰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刚到花神庙门口,迎面走出一群人,当头一个美少年,服饰甚都,面若冠玉,唇若涂朱,目光眉彩,奕奕动人。看他年纪,不过二十余岁……(6)而且韩荷生先于韦痴珠认识了刘秋痕,并属意于她,不仅把她改为“花选”第一名,还送给她一个翡翠九龙珮。按说,韩荷生一类的“精英”是妓女从良的上上人选,以他的地位和财力救她出火坑轻而易举,但他却没能打动她的心。而她只看了韦痴珠的几笺诗稿和一幅小照,就对他产生了想法:痴珠沦落天涯,怪可怜的。他弱冠登科,文章经济,卓绝一时,《平倭十策》虽不见用,也自轰轰烈烈,名闻海内。到如今栖栖此地,真是与我一样,有话向谁说呢!我这会得个虚名,就有许多人瞧起我来,过了数年,自然要换一番局面,我便是今日的痴珠了。那时候从何处找出一个旧交?咳!这不是我后来比他还不如么?瞧他那《观剧》的诗,一腔子不合时宜,受尽俗人白眼,怎的与我梧仙遭遇如此相同?(7)有了这样的思想基础,刘秋痕与韦痴珠初次晤面,便觉得“有一种脉脉的幽情,荡漾出来”(8)。从此,秋痕就一心一意属意痴珠,跟他学作诗,同踏月,不特生客不接,就是前度渔郎,也不许问津了。痴珠一介潦倒文人,没有钱也没有地位,没有办法替秋痕赎身,看到秋痕受老鸨一家的荼毒打骂,他除了落泪外什么也做不了。即使这样,秋痕也无怨无悔,直至追随他长眠于地下。今天的论者在分析韦刘爱情时多认为,秋痕这个北国胭脂何以要对命途多舛的韦痴珠一见倾心,一不厌他年纪大,二不嫌他清贫孤介,就连痴珠本人也惊讶“薄命怜卿甘作妾,伤心愧我未成名”,关键就在于痴珠真心爱秋痕,尊重她,把她当人看待而不玩弄欺侮她。在笔者看来,这样的解释无法说明秋痕何以不爱荷生,荷生待她及后来待采秋,也是相当尊重,没有玩弄欺侮的意思。只能说,痴珠、秋痕是一对“知己”,他们命运相似,境遇相近,性情相同,他们都有一种反奴性、反世俗、反虚伪,与现实冰火不相容的叛逆性格,因此心灵才能够相通。同样,荷生、采秋也是一对“知己”,其人生观、世界观、为人态度、入世精神,都惊人地一致。马克思曾经说过:“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与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因而,根据这种关系就可以判断出人的整个文明程度。根据这种关系的性质就可以看出,人在何种程度上对自己说来成为类的存在物,对自己说来成为人并把自己理解为人。”(9)由此可见,这种把“知己”放在“功利”之上的爱情描写,不同于传统小说中的“男才女貌”、“一见钟情”,已经具备了现代因素。三、对真性情的批判作者魏秀仁对当时的社会具有一种强烈的批判意识,他认为人应当凭着自己的个性真情,以自己的真面目生活在世界上,但是这个社会却不允许,这个社会决定了有个性才华的人大多是怀才不遇。魏秀仁就是凭着这种对人生对社会的理解,在《花月痕》中创造了新的人物形象。韦痴珠是一位生逢乱世的才子,才华出众,胸有韬略,尤工于诗,却因敢于指斥时弊,又不随波逐流,不免处处碰壁,官场情场都不得意。他身上有着古代才子们的那种孤傲狷介,个性张扬,放浪形骸,这一点与屈原、李白、苏东坡们一脉相承。但《花月痕》与传统文学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让读者们从韦痴珠这个人物身上看出社会整体对个性的压抑、摧残,看出这个社会的不合理。它正在走出古代才子们执着于个人遭遇坎坷、满腹牢骚的状态,上升为对整个社会有着一种批判的眼光,表现出一种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深深的悲怆与幽恨之情。秋痕虽是一介弱女,却铁骨铮铮,爱憎分明。面对恶势力,她执拗,倔强,敢于撕破虚伪的面具,为摆脱被玩弄的命运与地位,进行了悲壮的反抗。而对痴珠,她爱护得无微不至,处处替他着想,有苦果却是自己吞。比如劝他量入为出,俭省下来为后日南归之计,不要为了她到妓院来,供老鸨一家开销,应该“惜些钱钞,作个长久打算”,为此,她甘愿“割断痴情,苦守寂寞”,为了不增加他的心理负担,她甚至把被逼自杀未遂的事情也隐瞒不讲。她对爱情是异常忠贞的,都到了生离死别的份上了,还写血书让人给痴珠带去:钗断今生,琴焚此夕。身虽北去,魂实南归。她在作者笔下确实是一个血肉丰满,让人疼爱怜惜的艺术典型。小说中另一个个性分明的女性人物是杜采秋。杜采秋有很深的文化素养,是一位精通诗词歌赋又有谋略的巾帼英雄。与刘秋痕的被动、忍耐不同,杜采秋是一个进取型的女性形象。在与韩荷生的爱情中,从一开始她就占主动,受到阻挠她也决不放弃,尽其所能来完满这段感情。在追求功名方面,她非常积极,不仅劝导荷生,还亲自上阵搏杀战场。另外,对待友谊她则是很讲义气,心胸开阔,甚至以德报怨。她最终得到幸福、荣耀,固然与韩荷生的地位有关,也是她以自己的智慧和胆量努力争取、不屈抗争所得来的。可以说,小说中,为改变自己命运做出最大限度行动的是杜采秋,杜采秋为自己人生价值的最大化做出了积极的努力。她的身上已经显现民初妇女杂志所称道的某些女性素质——受过教育,思想开放,敢于为国捐躯,也敢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