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目送归鸿 手挥五弦论嵇康娱情山水的艺术心灵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论嵇康娱情山水的艺术心灵

在中国文学史上，学者们对景观的享受已经开始。例如，《诗经》的比较、《楚辞》的优美描述以及汉代赋的景观美化，但这些并没有意识地将自然景观视为一个完整的审美对象。东汉末年随着名士风度的张扬,怡山乐水已初成风气。仲长统还撰有《乐志论》,反映出明显的山水审美意识。到魏晋时期,嵇康、阮籍等玄学家们,将道家的人生境界,特别是人与自然的亲和带进文学,以审美的眼光来看待自然,把自然美纳入到艺术表现之中,从而使他们的作品洋溢着自然的原始情趣,回荡着纯朴厚重的远古世界的回声。他们以审美的家园情境对抗着异化、堕落的尘世。对自然与情感的进一步发现,实际上是魏晋人主体意识觉醒的结果。它否定了儒学的伦理观念和意志,走向了对主体情感的肯定。诚如宗白华先生所云:“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1嵇康在自然山水中观照自己的理想人格,赋予自然主观的丰富情感,并以独特的审美情趣,描绘出一幅幅充满玄虚之趣,蕴含哲理之美、清远之韵的山水画卷,是为晋代山水艺术之滥觞,开创了山水审美寄情畅神的艺术心灵境界。一“心游太玄”,真心实意的境界庄子云:“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2嵇康在诗歌中运用庄子这一思想,借助于自然景物的描绘,将生活中的实情融化在虚灵化的艺术形象里,使自己丰富的情感世界,在读者的审美联想中层层深入而得以显现。其中四言诗最具代表性。如《赠兄秀才入军》之十四首: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石番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喜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我们知道,魏晋玄谈的一个特色,便是心悟。心悟带有直观体认的性质,反映到文学创作上,便是以玄对山水,“道”的内涵与“艺”的生命,游刃于虚,玄理与空灵的想象巧妙地结合。这首诗的表层意义,是诗人想象自己的兄长在行军休息时领略自然山水之趣的情景。这里无论是战马、原野、兰圃、华山,都是诗人想象之景,是用以寄意的载体。于是,情与景随,进入一种无物忘我、悠然神远之态。“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这是同时进行的两个不同动作的描写:诗人弹琴却不专注于琴,远眺归鸿却又并不在意。这里的意象是抽象的,甚至是模糊的。它所暗含的是象外之意,所谓“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也就是用音乐的心灵去领悟宇宙、领悟“道”。这正是魏晋人求玄问道、虚静澄澈的精神风貌之写照。也是他们在文学意识上无心自得、神情萧散的审美追求。至于“目送”、“俯仰”间之所得,全靠读者凭借想象。深远也罢,苍茫也好,尽可纵情驰聘。真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对此,顾恺之曾感叹道:“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这里,实际上已涉及到受庄子美学思想影响的魏晋士人所关注的“言意”、“形神”之辨的玄学问题。庄子认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圣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3“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4意即自然无为才是美的最高境界。对山水自然的欣赏,目的不在其本身,而在于领略其中的妙趣,进而体悟天地之道。这样,玄理的高度思辨与想象的意象巧妙地结合,从而达到一种玄虚空灵的审美境界。进入此境界中,所领悟的深层的“道”是难以言喻的,也无须言喻。所谓“瞻彼阕者,虚室生白”5,这里的“白”即指“道”。诚如苏东坡诗中所描绘的“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这纳万境与群动的空,即老子所说的“无”,也正是嵇康诗中要表现的“混茫”的境界。因此,“得鱼忘筌”,得意忘言。即使能以言来表述,也难有与自己“同悟”之人。所谓“郢人逝矣,谁与尽言”,凸现出诗人尽管潇洒脱俗,超然物外,却也内心孤独寂寞的庄子式的悲哀。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诗人以山水审美寄情、畅神,将自己丰富、复杂而又难以言喻的情感,通过弋射、垂钓、弹琴、望鸿等一系列画面,以及联想、议论等多种手法,虚实相生,构造出一个独特的诗美空间,造成一种玄虚的境界,并由此展现出诗人内心的情感流程:由想象到神弛,由得意到忘言,终归寂寞无告。诗人的情感既包含在具体形象里,又非一个形象所囊括。说得更明白点,它更蕴含在我与物、物与物、主观与客观,种种错综复杂而又强烈对立的关系之中。所谓无一语言之,又无一语不言之。各个景物形象与诗人的心灵发生交流,达到“心游太玄”,与“道”同一的境界。诗人将深衷的情感寓于虚化的景物之中,移诸读者的联想世界,将人们的目光引向具体形象之外,俯仰天地,静观万物,从而领略清峻玄远的审美情趣。又如《秋胡行》之五:“绝智弃学,游心于玄默,过而复悔,当不自得。垂钓一壑,好乐一国。被发行歌,和气四塞。歌以言之,游心于玄默。”更是直言道家的玄远之境与隐士的玄默之趣。这是以往诗歌中所没有的。从根本上说,嵇康娱情山水时,不以描绘景物见长,而更注重于自我感受,也就是他对人与自然亲和关系的理解。他所表现的是超越于形质上的一种生命的律动,一种与“道”为一的境界。正因为如此,他常常采取一种泛观的态度,乃至虚构的态度。诚如庄子所云“唯道集虚”,嵇康诗中的虚实相生,不全是意境的生成,“虚”的不仅是感受、情绪和心境,更多的是抽象的观念“道”。用审美的眼光看待自然,用“含道”的主体意识去观赏、体验外在事物。在虚静淡泊的心理状态中去领悟山川的自然形象,从而获得“畅神”美感愉悦。在这种心境中完成的艺术境界自然能空灵动荡而又深沉幽渺。所谓:“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虽有金石之乐,王圭璋之琛,岂能仿佛之哉!”6并把这种畅神之感融入到艺术表现之中,使作品的情致、内涵更为丰富饱满,情感形象更具立体性、空灵感,充满玄虚之趣。二《琴赋序》的主题思想歌德曾经说过:艺术想象“为理性观念塑造或发明了形象”,这种艺术想象“愈和理性结合,就愈高贵。到了极境,就出现了真正的诗,也就是真正的哲学”。7嵇康是位思想深邃的哲学家,无论是清歌微吟,还是酒酣心热之时,诗则成了他情感的物化,处处闪烁着生命情趣和哲学理趣的光芒,使读者得到独特的审美享受。尽管有些流于枯燥的议论,未免显得直露而欠诗意,如前面所举《秋胡行》等,但作为我国早期的哲理诗而开一代“诗化哲学”或云“哲学诗化”之先河,其功不可没。更难能可贵的是,嵇康诗中的情趣与理趣,是他所处时代精神的折射,饱含着诗人对自然、对人生的深切感悟。比如《酒会诗》:乐哉苑中游,周览无穷已。百卉吐芳华,崇台邈高踌。林木纷交错,玄池戏鲂鲤。轻丸毙翔禽,纤纶出擅鱼鲔。坐中发美赞,异气同音轨。临川献清酤,微歌发皓齿。素琴挥雅操,清声随风起。斯会岂不乐,恨无东野子。酒中念幽人,守故弥终始。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嵇康在这首诗中所描绘的是他与朋友们游览隐逸的生活,表现出诗酒、琴乐的陶然境界。同时流露出知己难聚的深深憾恨。叙事、写景、抒情、议论融于一炉,一琴一觞,无不包含着真情理趣。诗的前半部描写纵情山水的乐趣:由“乐哉”二字领起。所乐何也?请看:百花芳香馥郁,远方高台峙立,林木枝叶交错,深池碧水悠悠、鲂鲤嬉戏。美景怡人,人在画中,岂不乐哉?于是,诗人陶醉了。在大自然的芳华与清流中,获得心理上的平静与愉悦,诗兴琴趣如泉涌动。率真之人,率真之性,于此可见。诗人有着旷达率真的情怀,也总是带着睿智的微笑来审视人生。因此,他反对以悲为乐(yuè)。他在《琴赋序》中批评历代赋音乐者:“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丽则丽矣,然未尽其理也。”“亦未达礼乐之情也”。嵇康诗歌中“兴高采烈”的情调,正是这种审美观念的体现。从哲学的高度而言,强调人与自然的统一之中,不受外物拘束,超越一切利害的计较,投身于生命的海洋,从而获得与自然之“和”的最高境界之乐。只有这样,才能“和心足于内,和气见于外,故歌以叙志,舞以宣情”8。人类艺术情感来自于“理性的认识”,而艺术情感又是从事各种艺术活动的内动力。这种由生活体验的升华而形成的审美意象超越了“乐”本身的局限,而达生机盎然、俯仰自得的艺术人生之审美境界。或者说,这是一种心灵于现实的升华与超脱。因此,在这首诗中,嵇康着力渲染放浪山水、流连琴酒的生活情景,以“乐”字为本诗的感情基调,以悟“乐”为其哲理内蕴。但是,人的感情是丰富而又复杂的。嵇康一生酸咸苦辣之感受实在太多。他自幼丧父,由母兄抚育成人,故对亲情、友情尤为珍惜。因此,当他沉浸于山水美景之时,唯一遗憾的是好友东野子不能前来相聚。“东野子”是指阮侃(阮德如)。此时的阮德如仕河内太守。嵇康与阮德如情深意笃,二人可谓神交挚友,所以饮酒时,思友之情便自然袭上心头:“斯会岂不乐,恨无东野子。酒中念幽人,守故弥终始。”于是诗的内容由上半部的记叙、写景,转入下部分的抒写思友之情。最后以理遣情,“但当体七弦,寄心在知己”。嵇康在无可名状的伤感之中,蕴含耐人寻思的哲理意蕴。诗中虽有一些写景的佳句,但处处为情为理而设。这也是嵇康山水诗的一大特色。不过,这种思辨色彩,有时由于缺乏具体的物象,往往给人以类同之感。这也反映出魏晋哲理诗处于初级阶段的某些不成熟。但我们不能以偏概全,嵇康大部分诗歌是清峻动人、富含深刻意蕴的优秀之作。同时,我们还应该看到,由于时代的局限,嵇康、阮籍等正始诗人,他们的玄学重在为士人提供否定名教、注重个性、注重自我的哲学依据,还不可能像后来的东晋玄学家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从容不迫地探讨山水与自然的关系,悠闲自在地徜徉山水之中给万物赋予自然之理。在他们的人生里始终围绕着如何在忧患中生存,痛苦而执着地寻找适应那个时代的生活原则,在他们所标榜的“玄远”背后乃是“名士少有全者”的浓重阴霾和如履薄冰的忧生之嗟与人生的悲苦之叹。如何谋求解脱与超越严峻的人生思考,正是这一时期诗人共同咏叹的主题。“念魏晋人的诗,感到最普遍、最深刻、能激动人心的,便是那诗中充满了时光飘忽和人生短促的思想和情感。”9于是,他们的诗歌着重表现对生死存亡、祸福穷达、是非得失等天道人事变化的哲理思索。阮籍苍凉低唱“自然有成理,生死道无常”10、“存亡从变化,日月有浮光”10。嵇康黯然浅吟,“嗟我征迈,独行踽踽。仰彼凯风,涕泣如雨。”11“感悟驰情,思我所钦。心之忧矣,永啸长吟”11。玄理与忧生之嗟交织在一起,倾注着诗人愤世嫉俗的激情,充满了强烈的思辨色彩。嵇康热肠侠骨,是个很有个性的诗人。诗中抽象思辨的成分很多。且力度坚实,骨气挺拔。这既是他所处的特殊时代使然,也是玄学代替经学,文学观念意识更新所致。故宗白华先生说:“魏晋时代人的精神是最哲学的,因为是最解放的,最自由的。”1魏晋时代文人的自觉,丰富着嵇康等正始诗人诗歌艺术的意蕴。哲学、美学、文学的相互交融,也正是嵇康诗歌审美价值所在。三信笔笔味物,清峻美嵇康淡泊名利,无意仕进,他追求无拘无束的自由人生。他的诗文境界恬淡,神韵高致,往往呈现出一种清远脱俗的艺术风格。首先,他在诗文中塑造了一个个远离污浊的社会尘世、清高脱俗的带有神圣光环的至人、神人、圣人或真人形象,以及一处处理想的仙游圣地,并从中获得生命的超越与净化。例如《代秋胡歌诗(其六)》:“思与王乔,乘云游八极。凌厉五岳,忽行万亿。授我神药,自生羽翼。呼吸太和,练形易色。歌以思之,思行游八极。”诗人展开想象,极写隐居游仙之乐,表现出超脱尘世的理想境界。语言清新直切,不落俗套,写景状物更着重于表现诗人的主观感受。而在嵇康描写现实生活的山水诗中,景语中常包含着情语,意境显得格外清新淡远。比如:“淡淡流水,沦胥而逝。氵凡氵凡柏舟,载浮载滞。微啸清风,鼓楫容裔。放棹投竿,优游卒岁。”12诗人运用白描和比兴的手法,描述泛舟水上逍遥自在的情景,但在清远的情调中露出心志莫属、徘徊不前的惆怅和忧伤。而嵇康的《琴赋》则是另外一番景象。他从自己对琴的喜爱、琴木生长的环境、琴声之雅正,娓娓道来,细致描绘,情文并茂,字字清丽,意象群体生动、逼真,无不充满高洁优雅之美。在嵇康的诗文中,种种意象所强调的不仅是其外观,更重要的是内在的神韵。他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乃能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建立起最高的晶莹的美的意境”1。其次,嵇康诗文在用语的色调方面同样显示出一种清远脱俗的审美追求。也许是人生太多的苦难,社会过大的动荡,使诗人特别渴望那份宁静与温馨。嵇康从小就对家乡的山水景物倾注着深深的爱恋。他喜欢用“青”(清)的色彩去形容笔下的景物:青鸟、青林、清泉、清流、清渠、清原、清酤等。他也特别钟情于“兰蕙”,诗中常出现“兰池”、“兰渚”、“兰霭”、“兰苕”等这一类景物。固然,色彩与自然景物本身并不具备情感因素,但人们在感受色彩与自然景物时,会产生某种联想,从而赋予特定的内涵。天地万物各有其性,物性与人性在自然意义上是相通的,自然景物与色彩无不以各自的“性”与诗人的“情”相联系。也许是“兰”高雅脱俗的君子品格、沁人心魄的幽香、宁静淡远的气质,“青”(清)的玉洁冰清、明朗清澈、单纯沉静、明晰不混等属性,使诗人情有独钟,心驰神往。他在诗中这样描述着:“鸳鸯于飞,啸侣命俦。朝游高原,夕宿中州。交颈振翼,容与清流。咀嚼兰蕙,亻免仰优游。”11在这首诗里,嵇康描绘了与兄长相聚的美好日子。这里,“清流”、“兰蕙”之景物,无不渗透着诗人浓郁的感情色彩。嵇康的诗作,写景状物,独标真素,不以富丽精工为宗,而以清丽淡远见长。诚如《庄子·天地》所说的那样:“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因而,嵇康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