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体系中的美国国家战略

世界体系中的美国国家战略

作为世界体系中的主导国家，美国的国家战略是全球的和多方面的。自“9·11”之后,美国全球战略进行了一系列调整,包括安全重点的调整和安全手段的变更。但无论如何,自从美国成为国际体系中的超强国家之后,美国的国家战略总是在进攻与整合之间摆动。从某种意义上讲,美国现行的战略仍然是这两者的结合。虽然不同政府会向其中某一方向倾斜和偏移,但没有一届政府能够超越这两者界定的框架,也没有一届政府会完全倒向一个极端。要明确美国的国家战略,首先要对美国核心的国家利益做出比较准确的判断。我认为,美国的核心国家利益至少表现在两个层面上:全球和本土。冷战之后,美国的本土安全原来一直不是美国人重点考虑的问题,因为苏联解体之后,以国家实力攻击美国本土的可能是极小的。所以,美国作为体系中的霸权国家,其利益远远超出单纯的国家领土安全。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的国家利益的重点之一是建立一个以美国的价值观念和政治、社会和经济制度为核心成分的国际体系。美国将国家利益定位在建立和维持以美国为核心的世界霸权体系上面,这一体系包括四个结构:以美国为超强军事力量的国际实力配置结构、以自由经济制度为核心的世界经济利益结构、以二战以后建立起来的国际制度为核心的国际规范和制度结构、以西方价值理念为核心的世界文化结构。保证这四种结构的确立和发挥功能是美国战后的核心国家利益。换言之,这四种结构是美国霸权体系的支柱,维持这一霸权体系就是美国的一个重大国家利益。但是自从“9·11”以后,美国的国家利益的第二个层面突显出来。这就是国家层面上的美国本土安全。正因为如此,美国调整了其国际战略重点,将首要任务定为瓦解和捣毁全球恐怖主义组织,同时,美国认为孳生恐怖主义的重要土壤是所谓的失败或流氓国家。于是,这些国家也成为美国重点打击的对象。与上面提到的全球层面的国家利益不同,对国家层面的利益的威胁不是来自另外的大国和强国,而是来自弱小国家和非国家行为体。为此,美国专门成立了庞大的国土安全部。应该看到,美国在“9·11”后的国际战略发生了重大的转变,但是这一转变并不是从注重全球层面利益转变到注重国家层面利益,而是在全球层面利益之外加上了国家层面的安全利益。在2002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文件中,既强调了对实力、经济、制度和文化四种全球性结构的高度重视,提出促进开放社会和民主发展(价值理念结构)、推进自由市场和自由贸易(经济体制结构)、加大国际合作(规则制度结构)和维护人类尊严(文化结构)等全球层面上的因素,并将其视为保障美国利益的根本;也强调了反对恐怖主义,将首要任务确定为瓦解和捣毁全球恐怖主义组织,打击首恶分子,摧毁其指挥、控制和通讯系统,断绝其物资供应和经费来源。所以,美国的根本国家利益仍然在两个层面上。可以说,全球层面的霸权护持是美国国家利益最重要的因素,国家层面上的本土安全是美国国家利益最紧迫的因素,两者之间又被美国决策者视为互相联系和互为因果的。美国的大战略要服务于两个层面上的国家利益。对于这两个层面上的国家利益,美国国内学界和政界有着相当高的认同。但是,用什么样的战略实现和维护这些利益则是争论的焦点。实际上,冷战以后,美国学术界的争论集中在两种大的战略理念上面。一是以芝加哥大学政治学教授米尔斯海默为代表的“进攻性现实主义”,一是以哈佛大学政治学教授约瑟夫·奈为首的“整合性现实主义”。对于美国安全和美国在世界体系中的领导权,这两派并没有根本分歧,但对于如何实现这些根本利益,双方的观点却有着根本不同。2001年,米尔斯海默的《大国政治的悲剧》问世。这是继他在冷战之后发表的一系列现实主义论文之后,将其思想综合梳理,形成“进攻性现实主义”理论的集大成著作。对美国冷战后的战略思想和对外政策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尤其是对布什政府中的超级鹰派决策人物,更是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米尔斯海默的进攻性现实主义结合了古典现实主义对权力的争夺和结构现实主义对国际体系无政府性的观念,提出了五个重要的假定:第一,国际体系的无政府性是国际体系的最重要特征;第二,大国必然具有进攻性军事能力,军事能力是一个国家在无政府状态下生存能力的主要标志;第三,国家的意图是其他国家无法确定的;第四,生存是国家的最根本目标,是国家的最重要目标;第五,国家是理性行为体。从这五大假定来看,第一、第二、第三对于米尔斯海默的理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将无政府性作为国际关系第一推动力的理念是华尔兹首创,他认为国际体系的无政府性是国家之间安全困境的根本原因,决定了国家之间的冲突没有更高的权威可以予以判定和解决,所以这一体系只能是自助体系。华尔兹据此得出的结论是,国家为了保证自我安全,需要一定的实力,但是不能具有无限的实力,因为只有一种均势状态(对华尔兹来说,最佳状态是两极均势)才能保证体系稳定和体系中主要国家的安全。米尔斯海默完全接受了无政府假定和华尔兹的结构决定论,但否定了华尔兹的有限实力说,结合其第三假定,即国家永远无法知晓其他国家的意图,认为国家没有办法确定自己具有多大的实力才可以确保安全,所以,只有最大限度地获得实力,即成为体系中的霸权国,才可能真正保证自己的安全。根据这些基本假定,米尔斯海默认为,国家是以担心自我安全为动机,以自助为手段,以权力最大化为目的。大国唯一的战略就是以进攻性态势,以军事实力为手段,在地区和世界范围内争夺霸权。大国以强大的人力资源和经济财富为依托,以军事实力为工具,表现出来的国际行为必然是进攻性的。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这正是米尔斯海默认定的公理。对于国际制度,包括联合国在内的国际组织,他视之为毫无作用的摆设,认为“联合国基本上是个玩笑”,大国对其有用则用,无用则弃,像这类组织是“没有什么权力的”。总之,军事性、进攻性、霸权追逐是米尔斯海默进攻性现实主义的基本命题,也是以这一理论为基础的国际战略的核心思想。与进攻性现实主义相对立的战略理论是奈的“整合性自由主义”,其主要观点反映在奈2002年出版的著作《美国霸权的困惑:为什么美国不能独行其是》之中,一些具体阐述以及整合理念的术语是原布什政府的国务院政策计划室主任理查德·哈斯提出来的。奈对美国的世界霸权(奈称之为世界领导权)有着高度的认同,认为保持这样的权力地位是极其重要的,但是他的基本假定却完全不同于米尔斯海默的进攻性现实主义。奈认为国际无政府性的确存在,但无政府性并不意味着无序或失序,多边国际制度是无政府世界保持秩序的重要条件和工具;其次,军事实力虽然重要,但单靠军事力量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第三,美国领导地位的维持,既要依靠“硬实力”,但更要依靠“软实力”。软实力是让别人想做你想让他们做的事情。这不是强制,而是感召;不是军队武器,而是价值理念;不是警察和监狱,而是制度和思想。基于这些基本命题,奈的战略思想也与米尔斯海默有着根本的不同。其中最实质的差异是:第一,加强与其他国家的合作。国际体系中的国家,无论强大到什么程度,都不能独断专行,都不能凭借自己的实力实现自己的目标。因此,基于国际制度的合作是不可或缺的。即使是美国这样的超级大国,也必须与其他国家和国际行为体合作。“我们不能靠单打独斗实现自己所有的目标”,“我们必须倡导国际联盟。我们必须学会如何更好地领导,还要学会如何更好地分担责任”。“如果我们不能得到其他国家的帮助和尊重,我们就会陷入麻烦。”其次,实施多边主义。加强国际制度和国际组织的作用,当今的许多问题具有多边性质,只有走多边主义的道路才能解决这些问题。肆无忌惮、无视国际组织和国际规则只能损害美国的利益。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美国现在最需要加强软实力。就军事实力而言,美国已经无人可比。但军事实力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所以美国在通过促进全球公益而加强美国软实力方面仍然需要做出极大的努力。总之,软实力是奈理论的核心,多边主义是其主要路径,而整合其他大国则是这一理论的根本战略。用哈斯的话说就是,规劝其他大国在反恐、制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支持自由贸易、民主、市场等方面取得一致。“整合”就是要将其锁定在这些政策中,然后用机制来进一步将它们更加紧密地规制起来。“9·11”之后,美国的国家战略似乎向进攻性现实主义大幅度偏移。2002年美国的《核态势评估》报告和《国家安全战略》两份关于国家战略的重要文件中,对军事力量的强调都超过了冷战后克林顿时期的战略声明,尤其是先发制人的进攻性战略取向,表现出明显的进攻性现实主义色彩。《安全战略》报告中明确指出,美国“……在必要的时候我们将果断地单独采取行动”。米尔斯海默自己也说,虽然他与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没有直接关系,但承认“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所说的很多内容跟我书中写的是一致的。我确实认为国家的基本倾向是十分进攻性的,意思是国家总是努力寻求获得权力。再重复一遍,这是生存的最好方式”。美国于2003年4月发动的对伊拉克的战争似乎是将这一战略付诸实现。但是,如果我们就此断言美国开始实施进攻性现实主义国际战略,推行完全的单边主义仍然有失偏颇。凭借军事优势的单边主义在布什上台之后确实比以前明显,进攻性现实主义理论也对布什政府中的超级鹰派(如沃尔福威茨等)有着很大的影响,但是,如果我们观察美国的战略,会发现进攻性现实主义实施的对象到目前为止仍然有着极大的选择性。美国在阿富汗发动了进攻,选择伊拉克作为重点军事行动的打击对象,并将伊拉克政权完全摧毁。但是在朝鲜和伊朗这样被美国同样称为邪恶轴心的国家,美国却没有采取类似的行动。尽管许多美国人认为朝鲜比伊拉克对美国的威胁更大,但布什强调的却是通过政治途径加以解决。以权力压制权力,以强权夺取更多的权力,以军事手段达到国家利益目标,这些进攻性现实主义的成分在布什政府的国家战略中无疑是加强了,但是,与米尔斯海默的理论不同,美国进攻的不是米氏预言的大国,而是比美国弱小得多的国家,无论阿富汗还是伊拉克都是如此。而对于国际体系中的大国,美国基本采取了约瑟夫·奈的整合战略:以自由贸易和自由市场整合,以开放社会和民主理念整合,以国际准则和国际制度整合,总之,是以美国的软权力进行整合。伊拉克战争表现了美国与欧洲在理念上的分歧,比如对使用暴力的态度和对多边国际组织作用的认识等等,但是,在当今的世界上,仍然难以想象美国与这些欧洲主要国家之间相互采用进攻性现实主义战略。对美国所谓的转型期国家(俄罗斯、印度、中国)也是如此。“9·11事件”反倒使美国单边主义色彩减弱,比较积极地寻求包括中国在内的大国的合作。伊拉克战争是美国单边主义的公然表现,但与此同时,在朝核等问题上美国更是依赖中国的协调与合作。再如,伊拉克战争之后,中美之间的合作得以加强而不是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