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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诗学反思的理性思考
随着明清交替的时代变迁,学者的偏好和躁动不安,冷静公正的理性精神开始觉醒,成为清初的主导文化意识。在此背景下的清初诗坛,通过对此前诗歌发展各方面经验教训的反思总结,使清诗重新走向繁荣,并建立起清诗新的格局。对于清初诗的重振,诗论家们有广泛的共识。严沆《溯洄集序》回顾清朝定鼎以来二十年的诗坛发展,认为:“夫清兴,息马投戈,渐渍于文教。二十年以来,学士大夫,家握灵蛇之珠,人怀隋氏之璧,穷巷掘门之徒,抱膝而行吟歌声,若出金石者众矣。”(P100)邓汉仪《诗观三集自序》甚至将清初诗歌的繁荣与汉魏盛世相提并论,“夫汉魏四唐之诗,雄视百代。而我朝人才蔚起,诗学大兴,较之曩时,何多让焉。”(P149)客观上讲,这些论说显然并非尽为溢美之词,单从清初诗歌选本数量之多就足以说明。这些清初诗歌选本体现出的理性和自觉的反思意识,对清初诗坛的繁荣客观上起到了引导和推动作用。清初诗歌选本中体现的诗学反思,与清初诗坛整体风尚息息相关,借助选诗宗旨和原则的指导,使选诗成为一种具有理论自觉意义的再创作,并对诗风进行直接干预,这比单纯的理论呼吁更有效果。首先,清初诗选本透露出鲜明的救弊意识,并通过拯救诗风的实践对诗坛进行干预和引领。与汉魏、唐宋相比,明诗整体成就不高,主要表现为诗歌开拓创新的力量稍显不足。但从诗学理论的探讨上,明代诗坛的成就还是值得肯定的。明代不仅诗派众多,且各有明确的理论,这些理论涉及从诗歌外在形式、技巧到艺术规律等各个方面。通过这些讨论,深化了对诗歌深层本质的理解。但同时,这些理论的偏执和狭隘也很突出,明代诗风的弊端多与此有关。如复古派的食古不化,性灵派的俚俗甚至幽僻,都成为明代诗坛的流行病症,并对诗歌创作产生不良影响。直到清初这些问题仍很严重。对此,王士禛深有感触,他说:“四五十年来,浸以衰息,异喙争鸣。或宕易以犯节,或流湎而忘本,君子伤之。夫当末流之会,而称说古昔先王之遗,以移易风俗,荡涤情志,此非有心世道者不能也。”(P88《国雅初集序》)当然,作为清初诗坛领袖,王士禛对诗坛发展的忧虑代表了一种普遍意识,而翁介眉则明确表达了通过选诗干预诗风的诉求,其《清诗初集自序》说:“诗之盛也,莫今日若。诗之滥也,亦莫今日若。惟其盛,故不能无滥;惟其滥,则不得无选,而别其次第之体裁。”(P179)其实,早在此之前,诗坛有志之士就已经开始了通过选诗振起诗风的努力。如黄传祖竭四十年之心力从事编选《扶轮集》系列选本,就明确带有救弊的意图。他在《扶轮新集自序》明言:“兹凡四选《扶轮》,皆四十年内诗。台阁山林,作者彬彬,似可言盛矣。而诗之受患方深,言则触忌受侮,不言则非肩承绝学,上扶《三百》一线之统,畏顾踌躇,仅约略大概而止。恐后世知言者,谓摒除一切是非铺排之习以立宗,而犹不昌言示世,疑自为厚、为人薄也。安敢惜身名,不一争将绝未绝至危之线于当世。”(P14)黄传祖毕生从事选本编辑,先后有《扶轮集》十四卷、《扶轮续集》十五卷、《扶轮广集》十四卷补遗一卷、《扶轮新集》十四卷问世,为当时诗坛一大盛举。在《自序》中,黄传祖对清初诗风弊端的批评主要集中在诗歌的脱离现实和诗派门户之见上,表达了中肯而切实的意见。姚佺编选《诗源初集》,也以拯救诗风为职志,他在《凡例》中说:“国史采众诗,必明好恶。彼声能写情,情皆可见。设有言而非志,谓之矫情。情见于声,矫亦可识也。或吴人吴吟,或楚人吴吟,皆当晓其作意,知其本情故也。自有选以来,如金针诗格,风骚要式,诗品诗话之类,无不指陈利病,冀诗人之变改。《尚书》之三风十愆,疾病也。诗人之四诗六义,救药也。……故予是选,救病为多。典型未亡,觊可追改,则箴规之意切耳。”(P63-64)姚佺站在情感本位上论诗,不仅提倡性情的绝对性,而且针对明末诗风尖新求异的倾向,通过提倡诗歌的规范予以纠正,实际上是对格调派与性情诗论的兼收并取。张缙彦通过重提《诗经》六义,对诗坛偏离正道提出规诫,他将明代以来诗坛弊端的产生归结为《诗经》传统的缺失。其《国门集序》说:“自俭陋芜榛者流,弗明兹义,必谓十室鄙谚,和怿性灵,巴里下曲,允谐奏歌,知有风矣,不知有雅也。搢绅先生,掞文摛藻,郊乐饮酒,赠言赋答,然而义罕指归,词寡奥秘,知有雅矣,不知有颂也。抑或劳愁侘傺,激昂震荡,憟真任气,繁辞自引,然而颓放无制,率尔意尽,知有变矣,不知有正也。更或流连景物,吐词腴润,术阡罕朗,规简峻令,然而比偶矜束,托寄凡迩,知有赋矣,不知有比兴也。夫诗至于颂,而天人之道备。体至于比兴,而风人之义彰。”(P42)此外,钱谦益在《鼓吹新编序》里通过著名的牛乳之喻,对明代格调派与竟陵派进行严厉批评。魏裔介通过编选《溯洄集》,对诗坛“绮靡淫佻之习”,“愤激悠谬之词”进行针砭,借《诗经·蒹葭》溯洄之义表达对理想诗风的向往。魏宪编选《诗持》系列,对“尚才情者不遵法度,论格调者不尚性灵,用浮花而少蕴藉,用工巧而乖风致”的风气进行劝诫。如此等等,都体现了以选本干预诗风的自觉意识。其次,清初诗歌选本表达了强烈的向传统诗学精神回归的意识,这种对传统诗学精神的回归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重提《诗经》的典范作用。中国诗歌从《诗经》起就已确立了言志与美刺的传统。这种传统体现为关注现实的政教意识和人文精神。魏晋后,随着对诗歌艺术本质认识的深化,中国古典诗歌对艺术特征的提倡被不断强化。宋以后,随着诗话等谈论诗艺的文体大量出现,对诗歌技巧、规范等形式规律的讨论越来越精细。具体体现在诗歌的格局、声律、格调及句式、句法、篇章结构等方面:“兢谲四声之长,顿眯六义之旨。”(P11)创作上也大多把诗作为遣兴陶情的工具:“独造蹊径,巧摛情采,已屈诗为写景寄兴之具。”(P7)诗歌言志与美刺的传统被严重忽视,这种状况在明代中期后达到极致。随着明末危机的加深,混乱的时局,腐败的政治,内外交困的国势,使诗人们把诗运与国运相提并论,并把世风的颓靡归咎于诗风的堕落,将矛头指向“以风云月露之词写诗”的诗坛风气。清初理学名臣魏裔介认为:“先王之作雅颂也,将以格郊庙、和神人;其采风也,将以查奢俭、考贞淫。而后世或以为雕虫篆刻之事,盖亦失其本指矣。”(P27《观始集自序》)基于这种认识,清初诗论家谈论诗歌,开始从关注于诗之“艺”转而为关注于诗之“意”,并从诗歌传统的源头寻找诗歌的价值,于是,清初诗坛重提渐行渐远的《诗经》言志、美刺传统,并以此作为振起士风、诗风的手段。这一时期的诗歌选本,大多“不徒以诗选诗”(P6),而具有自觉引领诗风的意图,认为“诗之用,独见《三百篇》”,选诗应“取三百篇比之而已”(P12)。卢传《溯洄集序》认为:“诗之为道,固甚大也。苟非言忠孝而厚风俗者,不足以垂世而行远。……然则诗不发情止义,动关至极,虽比音协律,绚熳成篇,其于世道无补,即于人心无系也。其为诗,何足录哉?”(P97)他们立足《诗经》来重新审定诗歌的价值,认为:“《雎鸠》、《棠棣》、《鹿鸣》、《伐木》,涵泳讽叹于夫妇、兄弟、君臣、朋友之间,处处实际,字字实录。由治至乱,由盛至衰,若变风变雅,按之有迹,核之有归,岂有所粉饰铺排哉。”(P15《扶轮新集自序》)清初诗学反思所明确的向《诗经》传统诗学精神的回归,既是诗坛典范重新确立的过程,也是振兴文化、挽救世风的自觉选择。清初诗选家们以《诗经》为选诗标准,不仅是诗学话语观念层面表述,更是振兴诗风现实层面的具体实践。清诗较明诗普遍具有充实内容和现实情怀与此大有关系。第二,强调诗歌对社会的关注和干预。清初诗歌选家大多以继承《诗经》传统为号召,提倡发扬诗歌美刺功能对诗坛风尚加以引领,是建立在对明诗现实精神缺失的痛切检讨上的。有感于明代对诗歌格调问题的纠缠,黄传祖《扶轮续集序》提出:“今谈诗家欲振起斯道,不须辩诗为何格,当先辩作诗者是何等。”(P7)他通过编选《扶轮集》的实践对诗坛状况进行批评:“愀然念兵戈扰扰,饥馑颠连,父子家室,离析莫保。于十五国中,登采一二,俾当事览者,神恫魄摇,淫淫泪下,一日在位,一日不自己诗,绸缪拮据,以义生民,得处处完聚,而后不愧夫风雅,而诗之用始大。同人览者,不敢以云月露之词视诗,一搦管间,辄及生民疴众痛痒,钩剔纪志,以备观感,致吾诗于有用而后已,庶伸选者区区之志。”(P6)借助诗歌以感发起统治者慈爱仁德之心虽是儒家天真的理想,也从未在现实政治中得到实现,但这样一种提倡却显然可以对社会的风尚有正面的引导作用,对世道人心的改良不无裨益。同时,清初诗歌对现实的关注能成为普遍共识,与诗选家们的努力是分不开的。这种关注现实的热情除了出自表达人世沧桑的深沉感慨和对民生疾苦深切同情的需要外,也隐含对明朝覆亡的沉痛思考。当然,对于新朝而言,对现实关注也有总结教训、革除弊政、为新政权稳固提供借鉴的意图在,后一种意图在新贵诗人群体中最为明确。这以理学名臣魏裔介编选《观始集》和《溯洄集》为代表,其《观始集序》说:“窃观于经:彼黍离离,爰兆王风,鉴殷之所以失,则知周之所以隆;倬彼云汉,实美周宣,上有忧悯之心,则下享干止之乐。鄘之首《柏舟》,则贞可化淫;雅之美《卷阿》,则安不忘危。《书曰》:‘诗言志’,凡以劝诫讽喻,裨益主德,敦励末俗,则以为志之所始也。故灵坛祈年之制,长杨游猎之什,或徘徊胜国之遗事,或疾痛下民之悲词,以及忠臣逐客、贞女烈妇之篇,无不为之留恋眷顾,三致意焉。盖曰是皆可以观者也。”傅维鳞《观始集序》称道魏氏这番苦心说:“每录一篇,或关纪念,或寓感慨,或追郑绘,或著土风,皆可使天子动容……不然即灵蛇隐鹄,笔蕊舌莲,概置不录。……无畛域,无爱憎,如出一人之手。使千百后世之人览之,想见我皇上开辟之始,元气敦厚,方且使千百后世作始时观,无复中晚。”(P24-25)从提倡诗歌现实意义的角度看,清初诗风的这些变化,对于遏制明末诗风的颓靡有其积极一面,但相对于明末诗坛思想的活跃,这种对《诗经》政教精神的过分宣扬,也使清初诗风具有一定的保守性。第三,对诗歌“温柔敦厚”传统的重振。温柔敦厚作为儒家诗教的核心,其最早提出于《礼记·经解》,是对《诗经》美刺精神的必要补充,体现了儒家人文精神中温情脉脉的一面。在礼教精神盛行的汉代,温柔敦厚被赋予了较多的儒家政教与伦理意识。汉代以后,对温柔敦厚的理解更多向蕴藉含蓄、委宛委曲艺术原则方向偏移,其政教内涵渐渐受到忽视。明代受王学影响,个性意识抬头,思想界出现对传统伦理的怀疑与挑战,加上诗学争论中对诗法、格调等形式层面艺术特征的过度关注,温柔敦厚的传统内涵更是少有提及。清初诗坛在回归儒家传统诗教精神的风气中,温柔敦厚被重新提起。如严沆认为:“若济南、云间之流,号为彬彬矣,然其言曰修辞宁失之理,取声调格律,而不言性情,于兴观群怨之旨何归焉?先生之论诗,一准于发乎情止乎礼义,言有合于温柔敦厚之旨,国风之不淫,小雅之不怨者,乃始登之简牍,施之丹黄。”(P101《溯洄集序》)这明显是对明代格调论诗学弊端进行的一种矫正。清初通过提倡温柔敦厚诗教传统对诗风进行干预,有艺术与思想的双重需要。从艺术层面看,是因为其艺术特质上具有的含蓄蕴藉之妙,与清初希望建立以清真雅正为基调的清诗格局的期望适相合拍,要构建清诗这一与明诗截然不同的诗学品格,就必须对有违温厚之意的峭厉、尖新诗风进行整饬。倪匡世编选《振雅堂汇编诗最》就表达了这一倾向。他在《序》中说:“圣人之治天下也,五音叶而八风平。思而不惧,乐而不荒,忧而不困,行而不流。虽穷区僻壤,绣面雕题者,苟能捉笔而吟靡,不攫之深醳之愉也。天下虽大,听之如一家之言,审之如一师之授也,是元音也。迄于今,兹叫号成习,懆急成风,非以解愠也。绮丽以饰,尖纤以用,非以中行也。负气为高朗,俚鄙为清真,非以兴比也。出为放荡之辞,引为淫佚之柄,非以儛宗庙奏郊祀也。流沔沉酣,遂往不返。操觚者,以五色之眸,欲一网之,尽鱼目灵蛇,溷直而索诸市,为天下笑,岂不痛乎?”(P220)明确将那些不符合温柔敦厚之意的诗歌排斥于诗选之外。从深层的思想原因看,温柔敦厚对儒家而言,代表的是宽厚仁德的气象,是盛世的表征。而明末弥散于朝野的偏执狂躁之气,对士人群体精神意志是一种销蚀,被认为是士风颓靡的主要原因,也有违盛世精神,对新朝的稳固也是不利的。尤其那些念念不忘前朝,并借诗篇表达伤时感怀、黍离麦秀情感的诗人,对新朝统治更是一种威胁,当然更应加以肃清。因此,重提温柔敦厚传统精神,不仅顺应了新朝重建盛世的意愿,也配合了现实政治的需要。温柔敦厚被明确作为清初诗选本的选诗宗旨和原则就很容易理解了。孙鋐《皇清诗选刻略》就对此直言不讳:“世之所贵乎诗者,以义关伦物,温厚和平者为上;感慨怨诽,辞旨激切者次之;优游观化,舒写性灵者为上,随物赋形,工力悉敌者次之;寄托不凡,了无尘翳者为上,兴会当前,挥洒任意者次之。”(P212)顾施祯选《圣朝诗选初集》,在《凡例》中明确表示:“慷慨悲歌,诗之变也;温厚和平,诗之正也。诗家往往于登眺游览之下,兴会所及,黍离麦秀,辄形诸咏。未敢云合宜也。故是集所选,宁失之冠冕正大,不失之激楚哀繁。”(P245)相对而言,清初顺康时期的政治形势整体上还比较宽松,而到雍正、乾隆时,政治的高压更达到极端,其对诗风的渗透就更为强烈,以温柔敦厚为选诗宗旨更是一种常态。如吴元桂选《昭代诗针》强调:“风人之旨,温厚和平,一切感愤不平,漫肆讥诽之词,盖屏不录。”(P334)汪观选《清诗大雅》将“诗取温柔敦厚之旨,不列骂坐伤时之句”作为自己的基本原则(P322)。沈德潜选《国朝诗别裁集》以“唯祈合于温柔敦厚之旨”(P341)为目标,都让我们感到政治对诗学的沉重压迫感。诗选家们的这种表现,已从原先的对诗风的自觉改革变为对政治需要的屈从了。当然,清初对温柔敦厚并非全从传统诗教的角度进行理解,如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指出:“诗教虽云温厚,然光昭之志,无畏于天,无恤于人,揭日月而行,岂女子小人半含不吐之态乎?《离骚》虽多引喻,而直言处亦无所讳。”(P127)对温柔敦厚的传统表达了大胆的怀疑,但这并非诗坛的主流。再次,清初诗歌选本显示出对诗坛纷争的理性思考,表现出宽容与兼取的融通意识。第一,对诗派争论能够兼取众长、融会贯通。中国诗歌从宋代以后,基本上处在总结传统的过程中,诗歌争论的焦点集中在对传统价值的认定和师法对象的确立上。明代将这些争论推向高潮。这种争论虽有助于加深对诗歌本质的理解,但其坚守门户、党同伐异的习气也很严重。每一诗派盛行,往往追随者众多,众口一词,流弊丛生。复古派、公安派、竟陵派无不如此。“或家立一帜,人自为城,父子兄弟,嗜好不相侔也,至今日而为甚。”(P13)这对诗学的健康发展是有害的,是清初亟待解决的问题。对这种人云亦云、盲目从信、丧失个性的作风,清初诗选家们均致不满。黄传祖《扶轮新集自序》说:“大抵诗贵乎传,不贵曹好群趋,以乘一日之运。传者,黯淡者也,孤特者也。不信今,并不信古,自信者也。承运者,炫奕者也,雷同者也。不自信,不信古而信今,究为今所厌薄者也。今之树帜者往矣,谁厌薄之。”(P14)陈祚明则通过诗歌的历史发展对这种自隘其径的做法提出批评,其《国门集序》认为:“近诗自济南竟陵分镳异驱,沿袭以来,互相讥弹。甚或共源殊委,亦如水火不复相入。缘其始,各师所是,见稍不相类,便若伤我者,辗转割弃,径道窄狭,几不自容,亦可嗤矣。设使言诗唯取一途,则自河梁十九首,下视曹谢,已为异物。何许沈宋高岑,辄强作解事语。”(P43)这种理解,显然代表了与明代诗学批评截然不同的作风,使人们耳目一新。钱谦益在清初诗坛虽无太多理论建树,但作为诗坛元老和领袖,却肩负着对诗坛弊端的廓清之责。他对诗歌传统的接受比较开放,但在整肃诗风方面却毫不通融。对于复古派的自缚缚人,他在《诗慰集序》中猛烈抨击道:“古学日远,人自作辟邪。诗魔见酝酿于宋季之严羽卿、刘辰翁,而毒发于弘、德、嘉、万之间。学者甫知声病,则汉魏齐梁初盛中晚之声影,已盘牙于胸中。傭耳借目,寻条屈步,终其身为隶人而不能自出。吁!可悼也。”(P82)类似于这样的激烈言辞在钱谦益的文章中比比皆是,借助于他的声望和影响,并通过编选诗选的实际行动,对清初诗风的构建发挥着重要作用。明代的诗学争论,多集中在一些细微末节的问题上,对诗歌的根本问题却往往忽视。清初诗人对此多能从争论的方式、方法及意义上进行反思。魏宪《诗持二集·凡例》认为:“济南、竟陵,日相操戈,殊属无谓。夫诗本性情,性情所近,岂能相强?”(P118)对于明末诗坛竟陵派与复古派争论的理论偏颇,黄传祖在《扶轮续集序》深刻分析道:“作者争角门户,呶呶王、李、钟、谭不已,不惟不知诗也,并不知王、李、钟、谭。譬一巨家然,王、李有其门榻厅事,棨戟森列,钟鼓考击,往来车盖,舄奕焜耀。伟则伟矣,而无幽房曲室,间行私息,何以适性?钟谭有其幽房曲室,瘦石疏花,香茗筍蓛,知己盘桓。适则适矣,而无阀阅高峙,鸣钟列鼎,以树尊严,何以伟观?(P6)”他认为对于两家正确的态度应该是“合则成家,离则两憾”(P6),这显然是一种宏观包容的理性态度。明末竟陵派以提倡性灵为号召,反对复古派的丧失性情。但他们所讲的性灵只不过是古人之性情,说到底也是一种复古模拟。因此,正确理解性情的本质,才能避免这些病症。朱之臣从情感之“真”入手,对性灵派与复古派都进行了批评,并表达了对真诗的期望。他说:“夫真诗之在天地间,如日月之光,花草之色,与夫禽鱼之动荡活泼,俱生生而不能自止者,精神为之也。每见攻诗者,徒言格调,惟古是摹。是舍自己之精神,以求和于人之面貌。譬之枯骨一具,号曰人耳人耳,将取笑于骷髅矣。盖生熟之生,即生死之生。凡物熟,则死矣。诗固可熟乎哉?余前在万历、天启间,惑于曩说,偶一吟言,字摹而句拟,小有出入,悉抹杀以规规于古人之格。今覆视之,不觉愧汗浃背。夫诗者,情与景二者而已。人之情,无时无之。诗之景,亦无时无之。情之动于中,而景之触于外。音影不停,机倪争出。若死守一法,以猥仿邯郸之步,则诗不可作。”(P80《诗慰初集序》)施闰章评价黄传祖《扶轮新集》,也立足一个“真”字,认为:“其意欲主持风会,折衷诸家,绝不依傍门户,而其要归于真。真则久,久则传。三百篇所载忠臣孝子征夫野女之什,皆情至之所为作也。”(P13《扶轮新集序》)应该注意的是,清初诗选家们的这些论述,并非只是理论上的泛泛而论,而是贯彻于诗歌选本的实践之中的,对清诗风气的转变有着确实的引领作用。第二,对于“诗法”的辩证理解。所谓“诗法”,指诗歌创作的技巧法则,是对前人创作经验的总结,对于指导初学者入门无疑是有意义的。诗法盛行于宋元,到明代达到极盛。明代对诗法的讨论不仅限于理论的层面,而是作为诗歌创作规范加以运用的。如明代复古派提倡古诗学汉魏,近体师盛唐,就通过总结一套严格的法则而“尺尺寸寸之”,不敢稍有逾越。这样对待师法,反使之成为学诗的障碍。张缙彦对此十分不满,其《扶轮广集序》指出其危害说:“三百篇不谈诗,而诗法备;尼山不选诗,而诗旨传矣。后人终日谈诗选诗,而诗法乃亡,盖不知法,而以自泥泥人。……故诗道最广也,作者狭之,选者又狭之。”(P8)他称赞黄传祖选《扶轮续集》能“不泥法,而亦不以法泥人”(P8)。因此,对待诗法的正确态度,是既要遵循而不偏离正道,又能跳出诗法局限,抓住诗歌表达性情的根本,结合诗人才情,熔铸独特个性。所以,清初选家一方面强调:“一诗之内,或发端,或落句,或颔联,或颈联,或用事,或写景,各有格式,不可乱也。”(P64)同时又认为:“风雅垂音振古,律协宫商,才华炳彩今兹,声闻坛坫。顾雕龙绣虎,必程以音节而始工。纵曳玉敲金,非出之性情则不洽。”(P64)魏宪也不孤立地谈论诗法,而将诗法与才、情、声调等因素结合起来,避免机械的使用,对诗法的理解就比较全面。他说:“诗有才与情焉,有法与调焉,骋于才者轨以法,有其情者协以调。法得矣,蕴藉以深之;调合矣,风致以美之。则无论其为汉魏,为三唐,为宋元明,皆可以入正宗,又奚问其世代之升降,人心之纯杂,音韵之和戾也哉?”(P113)总体上,清初人对诗法的理解较之明代的刻板固守要更加理性和灵活。第三,对于唐宋诗之争的调停。唐宋诗是中国诗史的两座高峰,具有各自鲜明的诗学品格。唐宋之后,诗坛在诗歌的创新开拓上明显创造性不足,而对唐宋诗价值进行辨析确认,以确立后世诗法对象,成为主要任务。明人继续了这一问题的讨论,但认识显然并不统一,这引起了学唐与学宋的激烈争论。其实对于师唐还是师宋,尽可见仁见智。但明代在此问题上往往采取非此即彼的绝对性判断。明代复古派过分提倡唐诗的正统地位,受其影响,学唐的声势浩大,这引起公安派的不满,以“唐人无诗”之论相对抗,并欲以提倡宋诗加以扭转,矫枉过正,意气用事,以致流弊丛生。清初诗人在这一问题上一个重要的变化,就是能跳出非唐即宋的狭隘之见,避免绝对化。如陈鹏年就对学唐而流入机械模仿提出批评:“自弘治以来,何李倡于前,王李继于后,天下靡然从之,未有议其非者也。然曰汉魏,曰盛唐,不过求肖于声调字句之间。譬之优孟学叔敖,衣冠虽具,而神气索然矣。昆山于是起而訾之,虞山又从而剧论之,然后习于空同、元美之派者,渐觉其非。夫岂汉魏三唐之不可学哉?诚以伪体之多,而别裁之不可以缓也。”(P289-290《国朝诗序》)对历来受到贬斥的宋诗,清人也能持较为温和的态度,并客观地肯定其价值。曾灿编选《过日集》,就提出:“今人论诗,必宗汉唐,至以道理议论胜者,斥为宋诗,虽佳不录。此亦过也。宋诗到至处,虽格调不及,亦自天地间不可磨灭。且如李山甫‘尧将道德终无敌,秦把金汤可自由’,是道理也。杜牧之‘江东子弟皆豪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是议论也。何尝非唐人诗耶?”(P193《凡例》)对于唐宋诗,清初人多主张兼收并取,并弃其糟粕。曾灿引徐崧语说:“唐诗尚风华,故多浮而不实;宋诗贵尖刻,未免显而近粗。”并颇为自负地认为自己的《过日集》“虽不敢云藻鉴之至精,然准之古人之诗,唐宋两病,吾知免夫”(P200《凡例》)。进入清代,唐宋之争仍是诗坛重要现象。清初提倡唐诗者很多,后来也一度兴起宋诗热。但不管尊唐还是学宋,其意气用事和偏执习气已大为消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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