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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论苏诗以诗为词的原因
在古今中外学者对苏联语言的评论中,“诗为词”无疑是最流行的解决办法。当名列苏门的陈师道最早以此来评论苏词时,这显然是一个带有几分贬义的说法:“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1稍后,女词人李清照更明确地把苏词贬为“皆句读不葺之诗尔”2。对此,南宋初的胡仔大为不满,他在引了上述陈师道之语后反驳说:“余为后山之言过矣。子瞻佳词最多,其间杰出者,如……凡此十余词,皆绝去笔墨畦径间,直造古人不到处,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叹。若谓以诗为词,是大不然。”3其实如果苏轼本人听到“以诗为词”这个评语的话,他多半不会以为忤的,因为在他看来,词本来就是“古人长短句诗”4,他还说张先的词作是:“微词宛转,盖诗之裔。”5而晁补之和张耒两人也曾当着苏轼的面评价其词:“先生小词似诗。”6到了后代,随着苏轼在词史上地位的凸显,人们越来越多地从褒扬的角度来阐释“以诗为词”这个命题,今人叶嘉莹教授的观点较有代表性:“一直到了苏氏的出现,才开始用这种合乐而歌的形式,来正式抒写自己的怀抱志意,使词之诗化达到了一种高峰的成就。”7当然也有人持不同意见,例如刘石博士在其博士论文中就认为:“可惜的是,苏轼选择的提高词格、提高词的地位的途径,并不能使其真正达到目的,相反,他引诗入词,以诗为词,循着这个方向走下去,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对词这种文体的破坏。”8我认为,上述各种说法都是以苏词或苏轼的词论为考察对象的,但是既然它们对苏词的评论皆集中在“以诗为词”这一点上,那么就不应忽视苏诗这个重要的参照物。否则的话,不但会对苏轼究竟如何“以诗为词”不甚了然,而且会影响我们对这个命题作出准确的评价。本文拟对苏诗与苏词从写作时限、题材走向和风格倾向三个方面进行比较,希望能对苏轼“以诗为词”这个命题的理解稍作深化。一湘川及其所称湘川的性质相对于诗文来说,词的编年是相当困难的。虽然宋人王宗稷《东坡先生年谱》、傅藻《东坡纪年录》及清人王文诰《苏诗总案》中已涉及部分苏词的系年,但真正对苏词进行全面编年的工作则从近人朱祖谋编《东坡乐府》才开始。其后龙榆生《东坡乐府笺》、曹树铭《苏东坡词》又有所补充。1998年,薛瑞生撰《东坡词编年笺证》出版,撰者在卷首代序的《论苏东坡及其词》中自称:“余撰是书,于编年用力最多,搜罗最广,费时最长。”9我对此书中具体作品的系年并不完全认同(详见下文),但确实认为它是各种苏词版本中在编年方面做得最好的一种。为了使读者一目了然,我根据孔凡礼校点的《苏轼诗集》卷一至卷四五和《东坡词编年笺证》中卷一至卷三对可编年的苏诗、苏词进行每年作品数的比较,列表如下:从上表来看,似乎苏诗与苏词的写作年限是几乎重合的,但事实上并非如此,问题主要出在苏词的始作年代。按照传统的说法,苏词中最早的可编年作品始于熙宁五年(1072),是年苏轼任杭州通守。本表中列于此年以前的十三首词都是依据薛瑞生先生所考补入的。然而那十三首词的编年其实都是根据不足的,例如薛氏系于嘉祐五年(1060)的《浣溪沙》一首,不但作年可疑,而且连是否苏轼所作都很成问题。此词本文是:“山色横侵蘸晕霞,湘川风静吐寒花。远林屋散尚啼鸦。梦到故园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月明千里照平沙。”曹树铭先生以“东坡一生之行踪未曾到达湘水流域”和“此词用‘南望’二字,当非东坡故园之所在”两点理由判此词非苏轼作,10甚确。可是薛先生却认为:“《地理通释》:‘义熙元年,刘毅以为夏口二州之中,地居形要,控接湘川,边带涢沔,请荆州刺史刘道规镇夏口。’故知湘川既谓湘水,亦泛称古荆州地域。”他又举苏诗《渚宫》中“谁能为我访遗迹,草间应有湘东碑”二句为证,说“既可称‘湘东’,何不能称‘湘川’耶?”11我觉得这个解释不能成立,检《晋书·地理志下》,荆州下辖诸郡中包括湘东郡,它与江夏郡同隶属于荆州。而在《宋书·地理志》也明确记载说荆州领郡三十一,其中包括“湘川十郡”以及江夏等郡。湘东或湘川既然是荆州下辖的一个郡,又非州治所在之地,安得以之来代称荆州?刘毅所谓“控接湘川”,只是说夏口位居要害,既能南接湘江流域,又能北控涢沔一带,所以必须派重兵把守。怎么能从此话中得出湘川可以泛称古荆州地域的结论来呢?至于苏诗中所说的“湘东碑”,是指梁代湘东王萧绎而言,这也根本不能成为可称荆州为湘川的理由。况且苏词“湘川风静吐寒花”句中的“湘川”,分明是指一条河流,也不能解成“古荆州地域”那样一个广大的地区。对于曹书中怀疑此词的第二条理由,薛先生认为苏轼自荆州出发前往汴京是往北行,“公既北行,词云‘梦到故园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则有着落矣。”12其实苏轼自荆州往北行,并不能说明他的故园是在南方。因为苏轼此行的路径是先沿江东下,到了荆州后再折向东北,但无论他是在自荆州往汴京的哪一段路上,其故乡眉山都是在西方或西南,绝不可能在南方。苏轼本人对此有清楚的认识,例如他在这段行程中所作的《浰阳早发》诗中就说:“我行念西国,已分田园芜”即为明证。所以,我认为此词很可能是窜入苏集中的他人之作,至少没有证据把它系之于本年。再如薛书系于嘉祐八年(1063)的三首《南歌子》,也是很成问题的。因为第三首中有句云:“老去才都尽,归来计未成。求田问舍笑豪英。”苏轼此年年方二十八岁,而且刚入仕途,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怎么会有如此的衰飒之语?薛先生举苏轼作于是年的诗《题宝鸡县斯飞阁》中“谁使爱官轻去国,此身无计老渔樵”两句为证,认为这与“老去才都尽”几句“意同而趣异耳”13,其实它们还是有很大的差异的,因为“此身无计老渔樵”是对未来的揣测之词,并没有说眼下自己已经年老,而“老去才都尽”几句却是对当下情境的慨叹,两者的语气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尽管薛书中对这三首词的系年花了很多篇幅,但是其结论与词的本意不合,故不能成立。又如薛书将《减字木兰花》一词系于熙宁四年(1071),理由是此词下片说:“连天衰草,下走湖南西去道。一舸姑苏,便逐鸱夷去得无。”而苏轼“唯辛亥倅杭十一月过苏取道湖州至杭,与‘连天衰草,下走湖南西去道’相符。”14然而从湖州往杭州,明明是往东南走,怎能说是“西去道”?所以这个结论也是十分可疑的。又如薛书系于熙宁三年(1070)的《一斛珠》和《诉衷情》,其实并没有提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故都用“暂编”二字,当然不能视作定论。所以我认为,薛书虽然在编年上下了很大功夫,但是该书中系于熙宁五年(1072)以前的词大多比较可疑。虽然我并不完全认同曹树铭对苏轼在该年以前何以没有词作留存下来的解释15,也不认为苏轼在熙宁五年以前一定没有写过词,但是在现存的苏词中,确实很难确指哪一首是作于其前的。所以说,苏轼开始写词,或者说苏轼开始写比较成熟的词的年代,就比他开始写诗的年代晚十三四年。薛先生提出的“东坡词与诗文创作同步说”16,事实上不能成立17。二苏词的基本情况从上表来看,苏轼作词数量较多的时期大约可分为下面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熙宁六年(1073)至元丰二年(1079)七月,即苏轼三十八岁至四十四岁时。这六年半的时间里,苏轼共作词一百零七首。第二阶段是从元丰三年(1080)至元丰八年(1085),即苏轼自四十五岁至五十岁时。这六年时间里,苏轼共作词一百零一首。第三阶段是从元祐五年(1090)至元祐六年(1091),即苏轼五十五、五十六岁这两年里,共作词三十五首。如果我们把熙宁五年(1072)视作苏轼开始作词的时间的话,那么除去上述三个时期以外,苏轼在十五年中一共作词五十一首,平均每年作词不足四首,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么,如果从词作的质量来看,情况又是如何呢?我们不妨用一个简单易行的方法来作分析,就是看看在后代广为传诵的苏词名篇的分布情况。在第一个时期里,苏词的名篇有:《少年游·润州作代人送远》、《蝶恋花·离别》(春事阑珊芳草歇)、《鹊桥仙·七夕送陈令举》、《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蝶恋花·密州上元》、《江神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江神子·密州出猎》、《望江南·超然台作》、《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之二、四、五、《永遇乐》(明月如霜)、《西江月·平山堂》,共十四首。在第二个时期里,苏词的名篇有:《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西江月·黄州中秋》(世事一场大梦)、《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18、《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江汉西来)、《洞仙歌》(冰肌玉骨)、《念奴娇·赤壁怀古》、《念奴娇·中秋》(凭高眺远)、《临江仙·夜归临皋》(夜饮东坡醒复醉)、《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落日绣帘卷)、《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满庭芳》(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浣溪沙》(斜风细雨作晓寒),共十六首。在第三个时期里,堪称名篇的苏词不多。《贺新郎》(乳燕飞华屋)一首被薛书编入元祐五年(1090),但事实上关于此词的本事虽有种种传闻,却都不足信。杨湜《古今词话》所谓为杭妓秀兰而作之说已为胡仔斥为“可入笑林”19,陈鸿《耆旧续闻》卷二所谓此词乃苏轼为其妾榴花而作也属齐东野语,薛书据后说编年,恐不足信。只有《八声甘州·寄参寥子》(有情风万里卷潮来)一首,诸本皆编于元祐六年(1091),证据确凿,而此词也确如后人所评:“云锦成章,天衣无缝,是作从至情流出,不假熨贴之工”20,是苏词佳作之一。但总的说来,此期内的苏词名篇数量甚少,远远比不上前面两个时期。至于作于其他时间的名篇或作年不可考的名篇,虽然也有一些,但是前者数量太少21,后者则无法归入任何时期22,无助于我们对苏词作历时性分析,故暂时不论。综上所述,如果我们兼顾创作数量与作品质量的话,在苏轼的作词过程中,其实只有两个高潮时期,这两个时期是相连的,不过在元丰二年(1079)七月以后因遭遇乌台诗案而中断了五个月,而苏轼的词风也因此而发生了变化,所以我将它分成两个阶段。那么,为什么苏词会在此时达到高潮呢?此时的苏词与苏诗有何异同呢?我们先看第一个时期。上文说过,在此期之前,苏轼几乎没有写什么词。然而从熙宁六年(1073)开始,他突然对词作大感兴趣起来,此年作词十首,次年更突增到四十六首。以后数年间虽然写得少一些,但也平均在每年十首左右。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现象呢?此时苏轼的生活境遇有什么突变吗?我们知道,苏轼在此前的作诗经历已经相当长了,即使是以可编年的诗作来看,至少在十年以前就已出现过几次高潮,一是嘉祐四年(1059)十月他随父出峡入京,在五个月内作诗七十七首,在诗坛上初露锋芒。二是嘉祐六年(1061)十一月,他赴凤翔任,至治平元年(1064)年底离任,在三年零二个月的时间里作诗一百二十三首,而且其中已包括《和子由渑池怀旧》和《凤翔八观》那样的名篇,初步奠定了他在宋代诗坛上的地位。以后虽然由于居父丧以及反对新法而纠缠于政争等因,有数年未曾作诗或作诗很少,但一旦他被贬出京离开了政治纷争,即恢复了作诗的热情。熙宁四年(1071)七月,苏轼离京赴杭州通守任,年底至杭,半年间作诗四十首,其中且有《出颍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和《游金山寺》等代表作。及至到杭之后,他更是诗兴大发,熙宁五年(1072)作诗一百零五首,熙宁六年(1073)作诗一百三十三首,熙宁七年(1074)作诗九十六首。而苏轼作词的高潮则是从熙宁七年开始的,相对而言,显然苏词的发展要比苏诗慢了一步。我自忖没有能力说清其中的原因,但我觉得可能存在的原因之一是苏轼对词不如对诗那样重视。不管后人对苏轼在词史上的地位有多么高的评价,我们都无法否认在苏轼心目中,词的重要性毕竟是不能与诗相比的。刘石博士在《苏轼词研究》一书中专辟《苏轼轻词说》一节,语或过当,但不是无的放矢。苏轼说:“张子野诗笔老妙,歌词乃其余技耳。”23他还评欧词说:“散落尊酒间,盛为人所爱尚,犹小技,其上有取焉者。”24称“余技”或“小技”,都带有几分轻视之意。即使是对自己的词作,苏轼也是称为“小词”的:“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25于是,当苏轼开始文学创作时,诗文无疑是被放在第一位的,而词则毕竟是“余技”,所以要开始得晚一些。试看熙宁六年的十首词26,词意皆稍嫌稚嫩,未臻高境。要到次年,苏词中才开始出现佳作。当然在未能编年的苏词中,肯定还有一些写于早年的作品,但是其中没有名篇则是可以肯定的。由此看来,苏轼虽然才气过人,但毕竟不是生而知之者,他对词的写作也是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练笔才渐入佳境的。苏轼在杭时与词坛老宿张先颇多交往,且作词唱和,这或许是使他留意于词的一个触因。试看其《江神子·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蓉,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这在措词立意上都分明有张先词风的影响在,可见此时苏词尚未自成家数。当然苏轼很快脱离了练笔的阶段,待到他于熙宁七年(1074)十一月离开杭州前往密州的途中写出《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一词,并在抵达密州后接连写出《江神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和《江神子·密州出猎》乃至《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等词时,他就以“新天下耳目”27的气概登上宋代词坛了。我们再看第二个时期。在第二个时期中,最主要的是苏轼在黄州的四年。元丰二年(1079),苏轼突遭“乌台诗案”的大祸,在狱中度过了百日之久,于本年年终被贬逐到黄州,在那里一直待到元丰七年(1084)四月。苏轼临终前自题画像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28这句自嘲的话如果用来评论苏轼一生的文学功业,那可说是恰如其分的。但是人们往往不加分析地把黄州阶段视为苏轼文学生涯中的第一个高峰时期,而没有仔细考察这个时期在苏轼的各体文学创作中所占的实际地位。我认为,黄州时期的苏诗并未呈现突出的高潮,此期最值得注意的是苏词的突飞猛进。首先,苏轼在黄州作诗较少。按照上文所列表格,苏轼在三十九年间(不包括居父丧停止作诗的数年)一共作诗二千三百五十一首,平均每年作诗超过六十首。而他在黄州四年零三个月,总共才作诗一百八十二首,平均每年作诗不足四十三首,低于一生的平均数。可是在词作方面却正好相反:如果我们把熙宁三年(1070)视为苏轼开始作词的时间,那么他在以后的三十二年中一共作词三百零二首,平均每年作词不足十首。然而在黄州的四年零三个月中,他共作词七十九首,平均每年作词十九首弱,远远高于一生的平均数。为什么会有这个现象呢?这里有一点特殊的原因,由于苏轼遭遇的乌台诗案本来就是因写诗而得罪朝廷的,按情理而言,他出狱后当然应该尽量少写诗才对。然而由于苏轼的性格中有刚强不屈的精神,所以他并未从此就噤若寒蝉。他刚出狱,就作诗云:“却对酒杯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又云:“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29表示了不屈不挠的态度。可是他的亲朋好友都劝阻他作诗惹祸,所以他在黄州时有意识地少写诗,他在给好友王定国的信中说:“文字与诗,皆不复作。”30类似的话在其黄州书札中还有许多例,可证他此时确有避免作诗的念头。那么为什么他不回避作词呢?我认为这是由于词在当时人眼里只是遣情娱兴的小道,它不会包含什么政治内涵或重大意义,所以即使是专事对苏轼文字吹毛求疵的御史们也没有到苏轼的词作中去找什么罪证,以致于在南宋人所编的收录材料相当齐全的《乌台诗案》一书中没有涉及苏词,尽管苏轼在杭州、密州、徐州任间作词甚多。因此,当苏轼初到黄州寓居于寺院感到孤独迷茫时,当他面对着滚滚东去的大江缅怀古代的英雄人物时,就宁愿以词来抒怀述志了。当然苏轼在黄州并不是完全不作诗,也不是没有写出好诗,例如《寒食雨二首》和《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都是苏诗代表作,但是相对于此前和此后的阶段而言,黄州时的苏诗名篇要少一些,至少黄州不能说是苏诗创作过程中的巅峰期31。词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上文已经说过,苏轼在黄州写出了相当多的名篇,而且奠定了其词风的主导倾向。例如《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被后人评为:“寓意高远,运笔空灵,措语忠厚,是坡仙独到处,美成、白石亦不能到也。”32又如《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被后人评为:“情景交融,笔墨入化,有神无迹。”33再如《念奴娇·赤壁怀古》被后人评为:“淋漓悲壮,击碎唾壶,洵为千古绝唱。”34可以说,黄州的苏词已经完全奠定了苏轼在词史上的崇高地位。试看宋人胡寅对苏词的著名评论:“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35苏词的这种状态不正是在黄州时才臻于高境且最后定型的吗?我不否认苏轼在杭州、密州、徐州时已有好词问世,而且已开始创造他的独特词风,但是这种不同于柳七郎风味的新词风的成熟则是在黄州。试看当苏轼在密州写出《江神子·密州出猎》这首最早的豪放词后,曾兴奋地写信告诉好友:“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36这是苏轼对自己在词风上的新开拓的自我肯定,同时也说明这仅是他在传统词风之外另辟新境的最初尝试,所以内心对于柳永词的造诣还是心存敬畏的。清人刘熙载在引用苏轼的《与鲜于子骏》之后说:“一似欲为耆卿之词而不能者。”37我觉得刘氏的理解失之毫厘,苏轼此信的言下之意不是“欲为耆卿之词而不能”,而是“欲与耆卿一比高下而不能”。他并不想模仿柳永词风,而是想在柳词境界之外另辟一境,但当时还不是很有信心38。及至黄州时期,苏轼就不再有这种心态了。且不说《念奴娇·赤壁怀古》那种典型的豪放词风已与柳词风味彻底分道扬镳,即使是仍属于传统的婉约题材的词作也不再对“柳七郎风味”有何欣慕了。宋人朱弁《曲洧旧闻》卷五记载说:“章楶质夫作《水龙吟》咏杨花,其命意用事,清丽可喜。东坡和之,若豪放不入律吕。徐而视之,声韵谐婉,便觉质夫词有织绣工夫。晁叔用云:‘东坡如毛嫱、西施,净洗却面,与天下妇人斗好,质夫岂可比耶!’”的确,苏轼此词不仅是与章楶一个人比赛,也是与所有的婉约词人(即“天下妇人”)相较量。试看章楶原作的下半阕:“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吹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这不是典型的“柳七郎风味”又是什么!而苏轼的和词却一洗原作的“织绣工夫”,不再有丝毫的绮罗香泽,对这种传统的题材进行了彻底的改造,无怪乎晁叔用要说他“净洗却面,与天下妇人斗好”了。由此可见,黄州时期是苏词的巅峰时期。如果说贬逐到黄州对苏轼的文学创作有玉成之功的话,那主要应是指词而言的。苏轼在黄州之后的文学生涯中,在诗文写作中还有新的辉煌出现,但词则在黄州以后就渐趋式微了。龙榆生先生说:“读东坡词,自当以四十至五十间诸作品为轨则已。”39这个论断是相当准确的。综上所述,苏词的创作过程中有两个高潮时期,其中又以黄州时期堪称巅峰。显然,这与苏诗的创作过程是不相重合的。当我们考察苏轼“以诗为词”这个命题时,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三牢性骚扰的情如果苏轼不折不扣地持“以诗为词”的态度来写词的话,那么苏词在题材走向上应该与苏诗没有区别,应该同样地对广阔的社会现实和人生百态都有所涉及。后人确有如此评说苏词的,比如清人刘熙载就说:“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40可是事实是否如此呢?我认为还要作具体的分析。应该说,与苏轼以前的词人相比,苏词的内容确实是非常广阔的,现存苏词虽然只有三百多首,但是其题材不拘一格,表现出作者取材目光的宽广和敏锐。今人往往对此津津乐道,并不厌其烦地条分缕析,如曹树铭先生就把苏词内容分为十类:“反映壮志豪情”、“反映功名之心”、“反映恬退消极之意志”、“反映官场生活”、“反映人道主义”、“反映农村生活”、“反映人生观”、“反映旷然天真自如之性格”、“反映事理之透辟见解者”、“反映多情”。十类之下还细分小类,文繁不录41。如此琐细地分类对本文没有多大的参考价值,因为我们所关心的问题在于弄清苏词的主要内容是什么,苏词在题材走向上与苏诗的异同到底在哪里。下文对此稍作分析。诗言志,言志抒情是古典诗歌的主要功能。苏轼既然倾向于“以诗为词”,苏词就应与苏诗一样,表现出一个完整的自我来。然而当我们把苏词与苏诗作一番对比后,却不得不承认苏词在这方面要比苏诗稍为狭窄一些。让我们先分析下面这首词: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溥溥。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常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金人元好问对此词表示怀疑,他说:“‘野店鸡号’一篇,极害义理,不知谁所作,世人误为东坡,而小说家又以神宗之言实之云:‘神宗闻此词,不能平,乃贬坡黄州。且言:教苏某闲处袖手看朕与王安石治天下。’安常不能辨,复收之集中。如‘当时共客长安……’之句,其鄙俚浅近,叫呼眩鬻,殆市驵之雄,醉饱而后发之。虽鲁直家婢仆且羞道,而谓东坡作者,误矣。”42元好问对此词的怀疑是根据不足的,因为此首在苏词的各种版本中都有,不能仅因其词浅近就说它非苏轼所作。那么元好问为什么要怀疑它呢?我认为原因在于,此词中所抒写的那种人生志向和志向不得实现而生的牢骚之情,若写在诗歌中,那是十分平常的,尤其是在苏诗中,可以说是比比皆是,但在苏词中则显得相当生疏。此词作于熙宁七年(1074),当时苏轼自杭州调任密州,途中作此。苏轼自从熙宁四年(1071)被贬出朝后,一直牢骚满腹,在诗中多次宣泄。如熙宁五年(1072)作《戏子由》说:“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居高志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文章小技安足程,先生别驾旧齐名。如今衰老俱无用,付与时人分重轻!”又于熙宁九年(1076)作《薄薄酒二首》,其二中说:“五更待漏靴满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百年瞬息万世忙。夷齐盗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两都忘。”这些诗句中的牢骚之情难道与上词所云有什么不同?难道这些诗句中的满纸不可人意不是更加明显,无所顾忌?然而这种在诗中显得相当平常的情愫,一旦入词,就显得格外刺眼,所以元好问要判它为伪作。当然,元氏所引的“小说家言”,确是齐东野语,此词当时肯定没有引起宋神宗的注意,否则的话,在乌台诗案中肯定要涉及它,而苏轼也就难以得到神宗的赦免了。此词所以能逃过苏轼政敌之罗织,一则由于词在当时根本就不受人重视,二则苏轼亦只是偶一为之。在以后的苏词中,我们再也没有发现类似的作品。元好问之怀疑它,当亦是看出了它与整体的苏词风格有异罢了。众所周知,苏轼的文学创作本有“嬉笑怒骂,皆成文章”43的特点,他声称:“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44这在苏诗中表现得尤为淋漓尽致,即使到了晚年也未曾改变,作于惠州的《荔支叹》就是一个明证。可是他在词中的抒情却有所不同,虽然我们也可从其词中看出东坡先生的音容笑貌,但毕竟不同于苏诗中的“嬉笑怒骂”之状。或者说,苏轼在词中所表现出来的自我只是其全部个性的一部分,即忠厚、仁爱、洒脱、旷达等因素,这些因素在苏诗中也有所表现,但不如词中来得鲜明。至于苏轼个性中狂放不羁、恃才傲物、疾恶如仇、舛骜不驯等因素,在苏诗中有非常充分的流露,而在词中就相当罕见了。如果说苏轼的黄州词多抒忠厚仁爱之情与此时格外忧谗畏讥有关,那么让我们在黄州以后的苏词中举一首为例:八声甘州·寄参寥子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此词作于元祐六年(1091)三月,时苏轼被召为翰林学士承旨,即将离开杭州。清人郑文焯评曰:“突兀雪山,卷地而来,真似钱塘江上看潮时,添得此老胸中数万甲兵,是何等气象雄且舛。妙在无一字豪宕,无一语险怪,又出以闲逸感喟之情,所谓骨重神寒,不食人间烟火者,词境至此观止矣。云锦成章,天衣无缝,是作从至情流出,不假熨贴之工。”45郑氏的体会相当准确,可惜他多从字句着眼,其实此词所以会“无一字豪宕”云云,主要原因在于词中所蕴含的情感是属于忠厚、仁爱一类的,虽然也有牢骚,却绝无剑拔弩张之态。试看末句用谢安卒后羊昙过西州门痛哭之典,是已有暮年之感,却措辞平和,呈现出一位温厚长者之风貌。所以说,苏词确以抒情述志为主要功能,但苏词中所展现的自我与苏诗中的自我仍是有所不同的,至少是侧重点不同。一言以蔽之,苏轼是把个性中较为温柔敦厚的一面展现在词作中了,这也许与词这种文体在长期以来所养成的婉约特性有关。在反映社会生活方面,苏词与苏诗有更大的区别。人们往往过分夸大了苏词在开拓词的题材范围方面的贡献,从而对苏词中涉及社会生活的作品大力揄扬之,其实苏词在这方面是完全不能与苏诗相比的。例如农村题材,在苏诗中颇多刻划农民疾苦的作品,如《山村五绝》、《吴中田妇叹》等,但在苏词中则基本没有涉及。即以作年与《山村五绝》相当接近的《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而言46,虽然词中也写到了农人们生活的艰辛,如其三中“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麦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但毕竟只是偶一及之,而且只是作为乡村景色的点缀而写入的。这组词最着力之处是在于抒写自己作为地方长官下乡劝农的所见所感,从而以充满泥土气息而在词苑里别开生面。其实很少涉及民生疾苦等内容也不是苏词独有的缺点,后来整个词史的发展过程证明了此类题材在词中确实是不适宜的,即使南宋辛弃疾等人也没有在这方面有大的开拓。我认为,从总体上说,苏词中所反映的社会生活面是远远不及苏诗来得宽广的。在这方面,苏轼的“以诗为词”不在于把词的题材范围开拓得与诗一样的广阔,而在于把诗中习见的某些题材移植到词苑中去,并用在诗中已发育得十分充分的手法、意境来改造词中原有的题材,从而把在韦庄、李煜、冯延巳、晏殊、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等人的笔下不断地有所发展的词之诗化的倾向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先看第一方面。在苏轼之前,文人的词作很少能够编年的,原因即在于词与作者的生平行事缺少紧密的联系,苏轼改变了这种情形。苏词虽然也有一部分无法编年,但是其主体部分的作年却是班班可考的。苏词是苏轼生平行事的忠实记录,是他心底波澜的鲜明写照,举凡宋代士大夫的日常生活内容,如游览、宴饮、唱酬、节庆、亲友离别、宦海浮沉、生老病死以及它们所引起的喜怒哀乐,这些宋诗中常见的内容在苏词中应有尽有,而当时的其他词人却无人有如此广阔的题材涵盖面。我们且以黄州词中的佳作为例,《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抒写逐臣孤独无依的心情,《西江月·黄州中秋》写岁月易逝及迁谪之感,《临江仙·夜归临皋》抒归隐之情,《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写节日宴饮,《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和《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写游览所见并抒淡泊之情怀,《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写醉卧溪桥的生活小插曲,《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和《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是与友人的唱酬赠答,《念奴娇·赤壁怀古》是登览怀古……,读了这些词后,苏轼在黄州四年的生活及心态如现目前。试问,在北宋及宋以前的词人中,有何人曾在词中展现过如此丰富、如此鲜明的生活情景?只有苏轼。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只读词作,那么即使如韦庄、李煜、冯延巳、晏殊、欧阳修、王安石、晏几道、秦观等属于士大夫词人的作者也只是写到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内容,只有苏词为我们全景式地展现出东坡居士在黄州时虽心怀苦闷但又能自我排遣,从而徜徉啸傲于江山风月之间的鲜活状貌。不管后人把这说成是以诗为词,还是说成词的诗化,反正在苏轼笔下,诗与词在反映文人生活状态的功能上已没有多大差别,这是词史上前所未有的新气象。再看第二方面。以歌儿舞女为描写对象,以男女相思为吟咏内容,向来是词特有的题材。苏轼并没有完全抛弃这些传统题材,他采取了取其材而变其质的方法,从而把传统的婉约词雅化了,也就是诗化了。应该说,苏轼在这方面的成就虽不如前一方面引人注目,但是却付出了更加艰辛的努力。我们读杭州时期的苏词会有这样的感受,他仿佛正在从传统婉约词的牢笼内努力突围而出。除了上文曾引过的《江神子·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之外,再如作于熙宁七年(1074)的《减字木兰花·赠小鬟琵琶》、《三部乐》(美人如月)等阕,也都与传统的婉约风格相当接近,许多未能准确编年的此类词作当也是作于此期。然而苏轼笔下也已始出现新气象,如:少年游·润州作代人寄远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姮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此词同样作于熙宁四年,但是已透露出新的气息,它以清丽的字句和高洁的意境洗清了长期以来笼罩在爱情词上的绮罗香泽,从而使所写的情思更加纯洁、清新,更加接近诗的境界。著名的《贺新郎》(乳燕飞华屋)不知究竟作于何时,但揆其造诣,当作于其后较久,词中虽也写了男女相思,但词中佳人被置于“悄无人,桐阴转午”的清幽环境中,又怀着“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的高洁情怀,从而与以前词中常处于青楼红烛、罗帏锦衾之中的女性形象判然有别。至此,苏轼对传统婉约词风的改造可以说已经完成了。也许苏轼对柳永的态度可以帮助我们看清这个过程。前文说过,苏轼曾对柳永词怀有相当的敬畏,但是仔细分析,他对柳词的看法是有矛盾的,矛盾在于他不满于柳永词风在总体上的卑俗倾向,而对部分柳词的意境高绝则持很高的评价,据传他曾说:“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47可见他对柳词中写羁旅行役的那些佳作是十分喜爱的。我们知道,柳词中关于男女相思题材的名篇几乎都是与羁旅行役有关的,其中奥秘在于柳永专写男女密约幽期的词往往会堕入庸俗乃至猥亵的鄙陋之境,而一旦他把男女相思的背景从青楼洞房转向江湖旅途,红烛罗帐就变成了清风明月,氤氲香气就变成了潇潇夜雨,喃喃情语就变成了鱼雁传书,倚红偎翠就变成了独守孤灯。于是,词中的情得到了升华,词中的景得到了净化,柳词的意境也就从淫靡卑俗转变成清丽高远了。试看柳词名篇如《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雨霖铃》(寒蝉凄切)等,无不如此。柳词的这点奥秘,其实也就是词的诗化。苏轼说“霜风凄紧”诸句“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即透露了其中消息。所以我认为苏轼对传统的婉约词风的改造其实是暗中受到柳永影响的,不过他在这方面走得更远,取得的成就也更大,终于以全新的面貌使词坛耳目一新。苏轼的“以诗为词”在题材走向上也有一些不好的表现,例如他把诗中常见的唱酬、嘲戏之风以及次韵、回文等文字游戏也带到了词中,这是苏词中的白璧微瑕,兹不赘论。四细致细意的词体那么,在风格方面,苏轼的“以诗为词”又有哪些体现呢?像所有的大作家一样,苏词与苏诗的风格都是丰富多彩、不拘一格的,然而它们都有一个主要的倾向,那就是王鹏运所说的“清雄”。王氏在其《半塘手稿》中评说了北宋诸名家的词风后说:“唯苏文忠公之清雄夐乎轶尘绝迹,令人无从步趋。”我认为“清雄”二字不但是对苏词风格的准确概括,而且也是对其诗风的准确概括,对此,我曾在与先师程千帆先生合写的《论苏轼的风格论》一文中作过较深入的论述48,兹不赘述。本文要讨论的是,苏词与苏诗在风格上是完全一致,还是同中有异呢?“清雄”作为一个风格术语,它的涵义大约有雄放、阔大、清丽、飘逸等项,应该说,这些确实都是苏词与苏诗共有的风格倾向。就苏词而言,《念奴娇·赤壁怀古》、《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西江月·黄州定惠院寓居作》四首就基本上可视为上述风格的代表作。凡此种种,古今学人论之已详,不用重复。我想要稍作论述的是,苏词在总体风格近于苏诗的同时,也有一些独特的风格因素,表现出与苏诗的差异,这也许是更值得我们注意的。首先,苏诗有时表现出粗豪的缺点,诚如清人贺裳所云:“坡公之美不胜言,其病亦不胜摘。大率俊迈而少渊渟,瑰奇而失详慎,故多粗豪处、滑稽处、草率处。”49这个缺点在苏词中没有完全绝迹,但相对而言,苏词却主要表现出细密、精丽的特征,在其代表作中尤其是如此。试看一例: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南宋论词最讲法度的张炎对此词赞叹不已:“东坡次章质夫《水龙吟》韵,机锋相摩,起句便合让东坡出一头地,后片愈出愈奇,真是压倒今古。”“清丽舒徐,高出人表。”“词中句法,要平妥精粹。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高妙?只要拍搭衬副得去,于好发挥笔力处,极要用工,不可轻易放过,读之使人击节可也。如东坡杨花词云:‘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又云:‘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此皆平易中有句法。”50清人黄苏则分析此词章法云:“首四字是写杨花形态,‘萦损’以下六句,是写望杨花之人之情绪。二阕且议论,情景交融,笔墨入化,有神无迹矣。”51的确,此词在艺术上堪称精益求精的用意之作。它不但具有如上所引述的种种奇思妙想和超人手段,而且妙在把咏物与抒情结合得天衣无缝,水乳交融,从而达到了咏物词的最高境界。更妙的是它本是一首次韵之作,从题旨到韵脚都受到原作的种种限制,但是它竟然远远超过了也不愧是佳作的原唱,从而得到王国维“和韵而似原唱”52的评价。在苏词中,与此词处于相近艺术水准的绝非是凤毛麟角,比如《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洞仙歌》(冰肌玉骨)、《蝶恋花》(春事阑珊芳草歇)、《永遇乐》(明月如霜)、《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等也都具有细密精练的优点,限于篇幅,不再一一举例。其次,苏轼才大气雄,作诗时又往往一挥而就,所以其诗常有伤于直露、浅显的缺点,朱熹批评苏诗说:“苏才豪,然一滚说尽无余意。”53然而他在作词时却很少有这种情形,即使在那些抒情述志的主题与诗歌无大差异的词中也是如此,例如《江神子·密州出猎》的下阕说:“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这在苏词中可算是相当直露的作品了,可是若与作于同时的诗《祭常山回小猎》中“圣明若用西凉簿,白羽犹能效一挥”相比,则还是显得比较蕴籍。因为诗句中明确无误地把希望到西北边防去为国效力这层意思说了出来,而词中却只是用“射天狼”来比喻之。又如元丰五年作于黄州的《寒食雨二首》之二是此期苏诗名篇,诗意沉郁,但是其中“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之句,毕竟仍稍嫌直截。而作于同年的《临江仙·夜归临皋》就完全是另一种风貌了:“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穀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词中也蕴藏着满腹牢骚不平,然而句意是何等的含蓄!他并不说自己受到了猜忌和排斥,也不说对朝廷的埋怨或希望,却责怪自己未能忘却对世俗利益的思虑,仿佛他的不幸遭遇都是由此而引起的。清人沈祥龙评苏词说:“东坡词,一片去国流离之思,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寄慨无端,别有天地。”54这种境界恰恰是苏诗中所缺乏的。正因如此,苏词在艺术上就呈现出一种苏诗颇为缺乏的风格倾向,那就是委婉蕴藉,意在言外。试看二例:西江月·黄州定惠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宋人对此词颇有穿凿附会之解,如吴曾说“其属意盖为王氏女子也”55,而鲖阳居士又说:“‘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此词与《考盘》诗极相似。”56所以会如此,是由于此词意蕴相当深密,给读者留下了随意解读的机会,如果是苏诗,就不大会有此种情况发生。关于此词的真实意蕴,我赞同清人黄苏的解读:“此词乃东坡自写在黄州之寂寞耳。初从人说起,言如孤鸿之冷落。第二阕专就鸿说,语语双关。格奇而语隽,斯为超诣神品。”57而刘熙载对此词的议论也很精当:“词之大要,不外厚而清。厚,包诸所有。清,空诸所有也。”58意即此词意蕴非常丰富,但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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