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朱湘海子的弃世而去

论朱湘海子的弃世而去

在中国新诗史上，朱湘和海子是两位具有传奇色彩的诗人。将这二人一起提出来,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两个才华横溢的青年诗人都在不足而立之年就弃世而去。青春韶华,意气风发,却不约地踏上了不归之路。是什么促成了这两个纯粹而又非凡的诗人早早的选择弃我们而去?或者,通过仔细探究一下他俩的诗、他俩的生活背景、他俩的人生经历,发掘他们的相同和相异,倒能够为我们回答以上的问题提供一些参考。一、少年三大处理的命运朱湘一九零四年生于湖南沅陵县,但是他的祖籍却是安徽太湖,他的祖父就一直住在太湖老家,他的父亲因为做官才离开家乡。一九一四年,朱湘十岁时还曾回到家乡,接受家庭先生的教育。海子一九六四年生于安徽怀宁县。其实太湖、怀宁都是安庆市的辖县,两县之间的直线距离仅仅30多公里。可以说朱湘、海子两个人是道地的老乡。另外,从神秘主义的观点看,一九零四和一九六四相差了整整60年,正好一个甲子,二人一个生肖,都属龙,而且二人的名字里都有“水”字。朱湘一九一九年15岁时考入清华学校,插班到中等科四年级,进入北平;海子一九七九年也在15岁时考入北京大学的法律系,来到北京。小小年纪就凭着自己的实力,考入中国第一流学府,不可谓不是少年天才。一方面,二人都有着超人的灵气和悟性,这些自然是他们日后成为杰出诗人所必须的先天条件;另一方面,清华、北大这样有着深厚底蕴、荟萃东西文化的学府无疑为诗人们日后的成长提供了不尽的精神食粮。真正一流的诗人总是深邃而犀利的,而一流学府对于一个年轻人知识结构的完善无疑要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在清华读书时期,朱湘就加入了由闻一多、梁实秋等人发起的清华文学社,不久便开始写诗,他十分关注新诗的形式与内容。海子则是北大“五四”文学社的成员,他的身边有着骆一禾、西川等诗友。而闻一多对于朱湘恰如骆一禾对于海子,都有着兄长般的关爱和理解。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文学圈子对一个诗人的成长,尤其是最初时期的引导所产生的巨大影响。象朱湘、海子这样性格孤僻的诗人,他们一方面与我们寻常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与我们存在着沟通的障碍;另一方面他们又都有着表达和被认可的需要,而恰恰是这样的一群诗友,满足了他们的这种需求,所以尽管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之间可能会有冲突,但是他们在精神的向度上却始终维持着自由流畅的交往。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共生的关系,而诗友的离世往往对他们造成莫大的打击,如杨世恩、刘梦苇的去世就给朱湘带来了莫大的打击。诗友的故去或许也可以在诗人之间传递着一股暗涌的死亡气息,彼此间产生出潜移默化的影响。少年的天才固然给他们带来了可堪一生骄傲与回味的荣耀,但早慧的心灵所要承受的远重于常人的生之痛楚却也是其他人所无法体会的。在几乎所有的天才少年面前,似乎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如“伤仲永”一般做个一现的昙花,掌声之后回归庸常却平实的人生之路,也许有人惋惜,却可以拥有凡俗最真实的幸福;要么就只有顶着耀眼的天才冠冕,独行于漫漫的人生征途,别人火辣辣的眼光不会读出那冠冕越发沉甸的重量,直到有一天轰然倒下。不幸的是,朱湘与海子都归入了后者的行列。二、朱湘—任优游,散诞断云孤鹤孤僻可能是众多纯粹诗人的一个共性,以至于在很多寻常人眼里,诗人们甚至有点“高分低能”的味道。在他们精神生活富足的背后,是物质的匮乏和人际关系的紧张。苏雪林就描述朱湘“神情傲慢见人不大打招呼”,仿佛目空一切,对什么都不以为然的样子。朱湘在清华期间,因为抵制斋务处冬季大清早的点名,在一九二三年被开除,直到一九二六年由于诗名和友人求情才由新校长曹云祥召回复学。他在论及五四先驱胡适时,竟称其为“浅尝的权威”,其作品“内容粗浅,艺术幼稚”。朱湘还十分厌恶徐志摩的贵族气,对他冠以“学阀”、“假诗人”之名,并声言“自己一定要怂恿一多与徐志摩脱离关系”。诗人对自己的孤僻所招来的麻烦又并非是不自知的,他留美时期的与妻书中就提及“我在中国结的仇人太多,找事不容易。”可是他又无心去改变自己。海子的社交也有着极大的排他性。他在中国政法大学昌平校区任教时,与同一幢楼里的人几乎从不往来,对周围的人也视而不见。他只选择那些与写作有关的人往来,不过海子好象倒不大攻击别人的文品或人品。孤僻的背面往往是内心深处的自卑。物质和精神从两个向度构筑起现代人的生活。物质与精神的均衡发展是多数人眼中幸福的指标,物质与精神发展的失衡常常是现代文明病态的根源。朱湘、海子精神上本就有天赋资禀,而物质上却不得志,迫使他们在日后愈加偏执于精神一端,几近入魔。海子是个卑微的才子,虽然他15岁就考入北大法律系,但作为一个安徽农村来的孩子,他在繁华京城中的见闻,对他内心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他比照自己的家境,看着许多城市的同龄人,家乡的风光无限相较于北京而显得相形见绌,心中巨大的落差是难免的。只有生活了十五年的家乡才能给予他归属感。所以海子虽然在北京生活了十年,在他的诗歌中却极少有描写这座古老又现代的城市的作品。每每一至大学假期,他总要选择远行旅游,或者这也是他拒绝融入北京的一种举措吧。朱湘翰林家庭的出身是显贵的,父亲做过江西学台、湖南道台,不过都是清水衙门,加上其父又比较清廉,所以并未敛得多少家财。在家排行老五的朱湘,三岁亡母,十一岁亡父,由南京的大哥和天津的三哥带大,没有父爱母爱的灰色童年在他的心灵深处投下了一生的阴影。稍后的分家,又拉远了他家弟兄们之间的距离,他不但未得一文,更被兄长们视为陌路。在北京读书期间,他就常常陷入穷困窘境。当时他的好友、“清华四子”的孙大雨,就曾当过衣服为他交伙食费。在他的那个圈子里,朱湘也只能算是个底层分子。由底层走出来的人,往往会铆足劲给自己争一个社会地位,他们多是世故又功利的。而朱湘、海子却都是在生活的物质层面不善也不屑经营的人,他们固守着自己精神王国的理想,固守着自己的诗学追求,在这里他们大可以也完全有资格藐视那些藐视他们的人,可是他们在拒绝常人生活、拒绝世俗社会的同时,他们自己也为主流所遗弃所放逐。不愿意做常人,拒绝与常人为伍,意味着失去了人在世上的一个强力后盾,一切的生之苦难重负都要他们独自去背负。精神上的“出头鸟”使得他们更加边缘化,也加深了他们的空虚感、绝望感。或者这也正是他们在人生陷于这样那样的不顺遂之后不约的选择弃世、变受动者为进攻者的一个原因吧。三、家庭的成立对子女教育的影响海子将“爱情”与“流浪”、“生存”并列为人生的一个受难。他一生三篇日记,有两篇都是在写1986年10月间第一次失恋的心绪,甚至在第二篇中提到了自杀,认为那是他自己22岁生命的难关。“在十月的最后一夜/我从此不再写你”。对初恋情人B,可能海子是会选择婚姻的,问题在于对方不可能真正接受他,这对他以后选择“只恋爱不结婚”起到了关键性的影响。他在以后面临同样的问题时,不仅会想到他与B的爱情,也会反思他的家境、他的生存能力——能否养家糊口,如果坚持诗歌之路的话。所以尽管这之后的文化馆员S成为他1987年诗歌的一条主线,他还是选择了拒婚。虽然作为文化馆员的S相对于政法大学女学生的B在社会地位上有着较大的差距,倒是跟海子更般配些。这之后,海子诗里与女性的交往的描写更加似是而非。那四姐妹从B到S到A到P,一个比一个模糊,是海子不渴望传统的真实的爱么?可能是他对生活有了更加理性的认识,不想伤害别人也不愿委屈自己。而另外一方面,他也可能在模仿一些西方的诗人,想在情爱上采取一种开放的态度,既周旋于男欢女爱,又不为情所困,有点游戏人生的意味。比如在西藏邂逅诗友H大姐,深夜里敲起了她住所的门,渴望留宿,可是他终于还是被H拒绝了,他写出了“今夜有书的必须读书,今夜有家的必须回家,今夜有刀的必须杀人,高原的天空不可阻挡。”但是海子又不具备拜伦、叶塞宁那样的丰姿,他那矮小邋遢甚至让不熟悉他的人感到一丝委琐的外型着实让大多数女人爱不起来,所以在情爱的道路上,他弃传统而选择浪漫恣纵之路依然是行不通的。由保守到开放,海子的情爱道路都被这样那样的繁难给封堵了。爱情,对于海子来说,注定了是一种受难。相对于现代社会对情爱伦理的宽容,朱湘的年代就苛刻得多了。朱湘几乎没有选择爱情选择婚姻的自由。早在朱湘的孩提时代,父亲就把他的亲事给订了下来,指腹为婚的妻子刘霓君是他父亲同僚的女儿。后来霓君家道中落,因而也就没有多少机会读书,在智力的层次上她跟朱湘是有距离的,也就谈不上完满的情感交流。朱湘虽然早早就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没过门的妻子,也晓得他们之间并没有多少共同的语言,并且还有过拒婚的念头,但是他始终还是没有勇敢的跨出这一步。一方面,奉双亲之遗命完婚无疑是对早逝父母的尊重与缅怀,且还有长兄的敦促施压;另一方面,违背己愿迎娶刘霓君也是他善良本性所致。家道中落后处境凄凉的霓君令朱湘心生怜悯,他对好友罗念生说:“不忍心这一位孤女受虐待,才接受这两肩的责任。”尽管如此,婚后的他还是支持他的朋友们抵制父母包办婚姻,他就曾劝说过他的另一位好朋友罗皑岚拒婚,也许是他了解个中滋味,不愿朋友重蹈覆辙的缘故吧。新婚不久,朱湘就独自一人奔赴美国念书,跟妻子隔着遥远的太平洋,直到1929年才回国到安徽大学外语系教书。朱湘和刘霓君这对夫妻这时候才开始相对长久的共同生活。作为一个天才诗人的妻子,如果在精神上不具备跟丈夫应酬唱和的才情,难以达成默契的话,或许就应该在物质上有持家立户、独当一面的能力,为丈夫营造一个相对安定的生活环境。可惜霓君好象两样都不具备。据朱湘安大时期的友人回忆,朱湘和霓君时常在家中争吵,每每把房里的东西一一砸毁,次日和好了,再去买一套新的。这样有失理性的行为,作为诗人的朱湘,我们或可理解,而作为妻子的霓君,未免太不善经营。由于经济上的捉襟见肘,朱湘在安大的生活一直是很拮据的,他的幼子甚至还因为无奶可吃而活活饿死,这里作为母亲的霓君可能责任要更大一些。在朱湘的短短一生中,其实也有过其他女子的出现。在北京时,好友刘梦苇患肺病住院,有一位清华的苏州严姓小姐,因为是梦苇女友的朋友,经常在探望梦苇时与朱湘相遇,两个人也互生好感,建立起了频繁的书信往来。朱湘得知被清华复学后,打算先回趟湖南的家,他的信也转往长沙,霓君在朱湘到家之前就收到了严小姐的信,内心难过而又自卑,她情急之下不顾三伏天的酷暑,坐火车直奔北平,质问朱湘,在霓君的干涉之下,这段情也就不了了之了。敏感而又脆弱的天才诗人的最佳伴侣应该是一个既有相当智力又干练体贴的姐姐型的女子,因为这些诗人往往都有孩童的一面。可惜,朱湘、海子都没有找到这样的女子。人在生命困厄顿挫的时刻,除了亲人,第二个可以依靠的就是爱人了。海子的亲人远离身边,也因为教育的缘故,他的痛苦父母兄弟是不会懂的;朱湘的双亲则早已不在,哥哥们又各有家事,无暇他顾。所以在他们生命面临生死抉择的关口,也许只有妻子爱人可以借一只手了,可惜她们都不能给诗人想要的温暖,所以选择死亡也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四、朱湘、日本的死亡意象在古希腊,诗人被称作“打火把的人”,被认为是神谕的诠释者。的确,每一个天才诗人都有着超越常人的感知力、预见性,虽然在凡尘俗市中他们也逃不脱柴米油盐、男欢女爱,但他们比较容易看透人生无意义这一层。凡庸的人当中也有许多在人世间没有社会地位,婚姻爱情不顺,也没有朋友的支持,但他们信奉“好死不如赖活”,在庸常的日子里消磨自己的生命。而诗人们先天就能洞察生命的无意义,人生真的只是从零到零,空空来、空空去,世界的意义只是人所赋予的。我们平常的人不会去为生存的意义作过多纠缠,否则会被身边的人讥笑为“疯子”。而一个真正的诗人在他人生的各个阶段,都会不断的思考这个问题。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们会觉得诗人往往会“疯”、会自杀的原因吧。不仅仅因为他们敏感,而且因为他们诚实。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承认我们个体生命的无意义,当我们死去前,即便兴叹“我这一生没有白活”,可是然后呢?对于还活着的人,关于我们身后的世界,可能还留存许多所谓印证我们生命意义的痕迹,但当这个“我”咽气以后,“我”还是“我”么?“我”流向了何方?既然“我”都不存在了,硬要肯定那个“我”曾有的意义又有何意义呢?灵魂不灭?又有谁见过自己的灵魂?朱湘、海子带着先天的超人感知力,来到这个世界,对于生的无意义他们应该比常人有更透彻的认识,所以死亡对于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可怖的东西,反倒象一个自幼一起长大的伙伴,时时自然而又亲切的出现在他们的诗行里,便是我们所谓的“死亡意象”。海子诗里的死亡意象非常之多,有人专门对此作过研究,这里稍稍捡出几串——“我把天空还给天空/死亡是一种幸福”,“我知道自己终究会幸福/和一切圣洁的人/相聚在天堂”,“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归还给一个陌不相识的人”,“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尸体是泥土的再次开始/尸体不是愤怒也不是疾病/其中包含着疲倦、忧伤和天才”。朱湘第一本诗集《夏天》里的第一首诗题目就叫《死》,“隐约高堂/惨淡灵床/灯光一暗一亮/想着辉煌的已往/油没了/灯一闪熄了/蜿蜒一线白烟/从黑暗中腾上”。写这首诗时,朱湘还不足二十岁,但在他的眼中,死亡却是如此唯美,要知道这时的他还没有经历太多人生的不幸呢。在朱湘的代表诗集《草莽集》中收录有他的一首名篇《葬我》,“葬我在荷花池内/身边有水蚓拖声/在绿荷叶的灯上/萤火虫时暗时明/葬我在马缨花下/永作着芬芳的梦/葬我在泰山之巅/风声呜咽过孤松/不然/就烧我成灰/投入泛滥的春江/与落花一同漂去/无人知道的地方”。而其后的《石门集》、《永言集》均有《死之胜利》、《墓园》等等充满死亡意象的诗作。《死之胜利》是写给亡友“清华四子”之杨世恩的,跟《死》一样的唯美,“屈原/挟着枯荷叶的衣衫/涌身投入汨罗江的波澜/李白/身披锦袍/跨在鲸背/乘风破浪/漂去了那三山”。终于,1933年12月5日清晨的6点左右,当由上海开往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