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福克纳》中叙事技巧的运用

论《福克纳》中叙事技巧的运用

威廉福克纳是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也是美国战后最杰出的南方文学的代表。他在科库纳塔的学院里的小说《代顿帕塔华县》中以其闻名。后来被称为“南方作家”。福克纳在文学上的卓越成就不仅在于他以史诗般的篇章重现了美国南方社会两百年来历史变迁的风云幻象,从而展示出一个特定历史时空内人无奈的生存境遇,更在于他深刻洞悉到社会变革对人的强烈冲击、以及这种冲击给人所造成的心灵创痛和精神灾难,并由此指向了在普遍意义上人类存在的自我分裂、人性异化等精神上的困境和无法摆脱的生存危机。福克纳的作品不仅以内容见长,而且他在创作的叙事手法上也有独到之处,被誉为“20世纪小说家中一位伟大的小说技巧实验家”。仅以对叙事时间的处理方法而言,他笔下的故事很少按照传统小说的直线型发展模式来叙述,而往往是打乱过去、现在、将来的自然时间顺序,在时间的交错颠倒中展开情节,在时序的复杂交织中突现主题的深度。而时间是20世纪以来西方文艺领域内最令人关注的一个问题,对时间的复杂设置和精妙运用正是现代小说、特别是意识流小说的浓墨重彩之处;纵横交叉、纷繁复杂的时间网络,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小说本身的一个重要内容,因此对文本时间的解读也是理解内容本身的一种途径。《献给艾米丽的玫瑰》是福克纳创作的第一个短篇小说,但它却同样是作者成功运用时间叙事技巧的一个典型范例,因而着眼于此,便可窥福克纳高超叙事艺术技巧之一斑。《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主要讲述的是一个生活在美国旧南方社会里的没落贵族女子艾米丽奇特的婚恋故事。女主人公艾米丽的父亲傲慢清高、门第观念等级意识浓厚,这不仅也造成了艾米丽生性孤傲、自持甚高,而且更是因此替女儿拒绝了所有的求婚者,使艾米丽错过了谈婚论嫁的时机,年过30仍独守闺中。父亲死后,艾米丽与一个北方人荷马·巴伦发生了恋情。但是他们的恋爱却不能被周围的人所接受,遭到众人的非议和指责;而一向放荡不羁的巴伦也没有与她结婚的打算。艾米丽无法接受这一生中唯一一次的爱情将要逝去的事实;为了永远地留住情人,也为了平息别人的议论保住自己的名声,她毒死了巴伦,把他的尸体藏在自己的闺房之中,与其同床共枕40多年之久直至她去世。人们在参加完艾米丽的葬礼之后进入她的秘密房间,才发现了这件事的真相。福克纳并没有把这则神秘诡异、充满死亡与恐怖气氛的故事按照其发生的自然时间顺序讲述出来,而是将所有情节全部打乱,重新予以设置安排;这种情况从叙事学的角度来看,是一种典型的“错时”技巧的运用。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认为:“研究叙事的时间顺序,就是对照事件或时间段在叙述话语中的排列顺序和这些事件或时间段在故事中的接续顺序。”他把叙事时间分为两种:一是故事时序,指被叙述出来的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顺序,也就是故事从开始到结束的自然排列顺序,这种时序是固定不变的;另一种是叙事时序,也叫文本时间,指叙述者叙述故事的时序,也就是文本展开叙事的先后次序,这种时序一般都会打乱故事的自然时序,变化不定。在文本中,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的不吻合就是“错时”,或叫“时间倒错”,这种对时间的处理方式往往都隐含了叙述者的某种意图。《献给艾米丽的玫瑰》就是这样一个以错综迷离、颠倒混杂的时序为其叙述时间的故事。故事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从艾米丽的去世开始讲起,叙述全镇人都去她的家宅参加葬礼,谈到人们对此所怀有的动机:“男人是为了表示对一座陨落的纪念碑的尊敬”,女人大多数则是出于“想要看看她房子的内部的好奇心”。几句话的交代明确了艾米丽在镇上高贵尊严的地位,而且暗示出她的房子必然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从而一开始就设置了悬念,给艾米丽和她的宅院蒙上谜一般的面纱,引发读者探知究竟的愿望。接着通过人们的回忆,倒叙出艾米丽生前发生的一件事情:在1894年,当时的镇长沙多里司上尉豁免了艾米丽的全部税务,并把这作为她的一种“世袭的义务”;然而事隔多年,新一代的镇长和镇参议员不满这种贵族特权,一再催她纳税却均遭拒绝,最后上门收税,竟被艾米丽赶了出去。福克纳叙述这件似乎与整个故事的主题没有什么联系的事情并不是为了增加一个可有可无的小插曲,而是以此来展示艾米丽固守着的贵族思想和强烈的自我身份意识,表现她傲慢倔强的性情,这就为以后艾米丽性格、心态的发展和特殊事件的发生提供了一个合理的逻辑依据。“她将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走就象30年前赶走他们的父辈一样”这句关于交代艾米丽如何了结税务事件的叙述同时又引出了第二部分有关人们对艾米丽的宅院曾散发出令邻居们难以忍受的臭味、以致有人不得不在晚上偷偷潜入到她家去撒石灰粉的回忆,提及这正是她父亲去世两年、而她的情人则刚刚神秘离去的时候。这一部分的叙述进一步增强了故事的悬疑感:气味从何而来?为什么艾米丽这位自持高贵的小姐会对这样一种让人难堪的味道置之不理?房子里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这些疑问使得艾米丽的宅院笼罩在一种阴森诡谲的神秘气中,令人不寒而栗,强烈地激发出读者的好奇心;而且突然提到艾米丽的情人以及他的行踪,也让人隐约地猜测到他与艾米丽、与这所房子之间必然有着不同寻常的联系。小说的第三部分又接着往前追述艾米丽的父亲去世后和“气味”事件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艾米丽拒绝人们埋葬她的父亲,坚持了三天才让步;之后才开始叙述艾米丽的恋情:她与到镇上来的一个北方人荷马·巴伦相爱,招来人们的非议和指责,但爱米丽不顾别人的态度,依然我行我素;然后叙述两年之后艾米丽的两个堂姐妹的造访和她去药店买毒药的事情。紧接着故事的第四部分先补叙了两个堂姐妹的来访原因;然后重新接着艾米丽买毒药的话题,说到她又去定购了婚纱和男人用品,似乎要与巴伦结婚,而巴伦却在这时突然失踪。在此之后,艾米丽变得更难以接近,一直闭门不出,只有在她40岁左右的时候给镇上的孩子们教授了六七年的绘画课,这也就是交代了沙多里司镇长免除她税收的原因,补叙出年轻一代的官员坚持要求她纳税的这件事。接下去的叙述一下跳过30多年的时间跨度,直接谈到艾米丽在她74岁时死在楼下一间不见阳光的房间里。福克纳在这里用了一种与故事时间相比叙事时间为零、从而加速情节发展进程的手法,这在叙事学上称为“省略”。这里对30年时光的省略,一方面固然暗示了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什么重要或特殊的事情发生,可以将它忽略过去直接进入到下一个有意义的时间段中;但另一方面也给人留下了足够的想象空间:在这段漫长的时光中是否发生过不为人所知的事情?在艾米丽看似平静的独居生活背后有没有她个人的隐秘活动?第三、第四部分是这个小说情节发展最重要的章节,有关艾米丽婚恋的这个情节主线上的事情相继发生,设置的悬疑之处也随之不断增多:艾米丽为何要拒绝埋葬父亲?这个怪异现象意味着什么?艾米丽在明确巴伦不愿和她结婚后去买毒药的目的何在?若是要自杀,但为什么又放弃了?若是要杀巴伦,又为何还要去购买结婚用品似乎仍然希望与他在一起?在这时巴伦突然就销声匿迹了,是他逃离了艾米丽?还是另有原因?艾米丽在此之后变得更加神秘古怪,是因为婚恋受挫的打击所致?还是有着比这更为深刻的原因?这种种的疑惑是整个故事情节发展线上的重点聚焦处,也是好些关键问题的症结所在;虽然艾米丽表面的性格特征在不断地逐渐显示出来,但是她的心态和意识深处里最隐秘的部分却仍然隐藏在这些疑问之中尚未得以揭示。此外,在这两个章节中,福克纳也成功地处理好了在次要线索上留下的问题,比如用补叙的方式说明两个堂姐妹来访的原因和艾米丽享有免税权的原因;这种对次要情节进行插入式的补充叙述,使小说即使在细节上的因果关系也具有完整性,而且避免了会出现喧宾夺主的情况。故事的第五部分是全篇的高潮,所有的迷惑和疑问都在这个部分中得到了解释。在艾米丽体面地下葬后,人们终于可以走入她的神秘宅院了;他们撬开楼上那间40年来无人去过的艾米丽的卧室,随着房门的轰然倒下,扬起的灰尘中逐渐呈现出了象新婚洞房一样的陈设布置:褪色的玫瑰色的窗帘、灯罩,摆设整齐的水晶装饰品和随手搭放的男式衣物鞋袜;而床上竟赫然躺着一具男人的干尸!头骨呲牙咧嘴地似乎在开怀大笑,双臂还呈现着拥抱的姿态;紧挨着骷髅的一个枕头上,有一缕艾米丽长着的那种铁灰色的长发。整篇小说就在令人极度骇然惊悚的恐怖气氛中戛然结束,读者在震悚之余才恍然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骄傲而倔强的艾米丽在父亲死后才从他无形的控制中解脱出来,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但遭到人们的反对;她表现出对别人的议论置之不理只是有意作出的一种姿态,其实她非常在意自己的身份和名誉,对爱人荷马·巴伦无心与她结婚的态度也深感忧虑;为了在不失自己高贵声誉的情况下又永远地拥有爱人,她竟然将巴伦毒死、与尸体同床共枕了40年之久!这个体面的艾米丽小姐竟然是一个有恋尸癖情结的变态女人!这样看来,前面叙述的她拒绝葬父的怪异表现固然说明父亲去世给了她很大的打击,使她不能面对现实;但更重要的意义则在于它是艾米丽心理变态的前奏,为最后事情真相的揭示埋下了很深的伏笔。我们看到,福克纳精心构置出这样一种交错混乱的时序,就是要把小说最引人注目的关键之处——艾米丽婚恋希望破灭后的变态心理和她独居生活的真相设定为结局。这个结局虽出人意外,却在情理之中:艾米丽承袭了南方贵族孤傲倔强的性格,为此不仅付出了青春的代价,也使她在面对迟来的爱情时内心处于极深的痛苦和自我分裂的矛盾当中:一方面她坚守着传统的固执和偏见,另一方面又难以克制自己对爱情的向往,这个无法化解的矛盾最终摧毁了她正常的心灵世界,以致爱恨交加,疯狂压倒了理智,最后竟然用一种极端变态的怪诞行为来试图挽留逝去的爱情和名声——她的这种变态心理是自傲与自卑、独立与依赖、倔强与软弱的矛盾性格发展到极至的表现。如此看来,福克纳通过对叙事时间进行交错颠倒的设置,是为了让艾米丽那种极为隐秘的变态行为和有着深刻原因的变态心理在小说最后才得以揭示,这种处理方式不仅使故事悬念跌宕、具有很强的可读性,而且给读者在接受心理上造成一种强烈的冲撞,由此能够更深刻地体会到南北社会意识形态上的尖锐对立和南北文化间的激烈冲突,并从中感悟到人在这种对立和冲突中精神被无形地扭曲、心态被无奈地异化的人性悲剧。福克纳在这篇小说中运用了时序倒错的叙事手法,将故事从发生、发展到结束的正常时间顺序完全打乱,他建构起的是一种看似凌乱破碎、毫无逻辑可言的时间序列,然而这对于突现小说蕴含的时间主题、使它产生更有深度和力度的暗示作用却有着很重要意义。在这篇小说中,时间作为影响人的行为和心理的因素只有通过颠倒混乱的排列方式才能得到复杂而有效的体现。在小说中,我们感受到的是两种时间——外在于人的客观世界时间和艾米丽主观意识中的时间:客观世界的时间永远在按照自身固有的速度不断流逝,而外在事物也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因此社会在变,人在社会中生存的规则也要变;而对于作为没落贵族的艾米丽来说,时间的流逝所带来的外在世界的变化是她无法接受的一个事实,因此她让自己主观意识里的时间世界与外界断裂开来、孤立运转,用自我意志和主观感受到的时间作为她生存的时间背景。因此艾米丽真正有意义的生命其实早已结束在她父辈的那个年代里,生命之钟的停滞不前也使她对客观时间的感知能力逐渐钝化,甚至丧失殆尽,只能整天昏昏噩噩地回忆已经逝去的荣耀和枯萎的爱情,对过去和现在的区别置若罔闻,拒不承认时代的更新和人世的变化;因此,过去与现在、真实与幻想、生与死等等这些意识在艾米丽的自我世界中已没有了任何差异,她就在凝固的时间中为自己创造出了一个名誉与爱情永存的虚幻世界,同时她也就在可能连自己也难以察觉的变化中平静地丧失了理智。总之,艾米丽试图用自我的主观意志来颠覆外在的客观时间,用成为历史的规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