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烈》与《大五义》

《忠烈》与《大五义》

《小五义》和《三个骑士五义》一样，也是一部情节系统的长评论系统的作品。因为它对大多数人都很受欢迎，所以它传播的范围很广，影响力也很大。但谈《三侠五义》的文章已有过不少,谈《小五义》的却独付缺如,因此我就来谈谈这部没有人谈过的作品。《三侠五义》、《小五义》和《续小五义》形式上是前后互相连续的三部作品,实际上只是一部作品的三个部分,总名叫做《忠烈侠义传》。《三侠五义》先用《忠烈侠义传》的名字出版,后来才改题《三侠五义》,经过俞樾修改后又改名《七侠五义》。《小五义》、《续小五义》的出版又在其后。《小五义》又名《忠烈小五义传》,大概就是为了要表明它是续《忠烈侠义传》的缘故。据文光楼主人(石振之)《小五义序》中所说,从石玉昆门徒那里所得到的“石先生原稿”本《忠烈侠义传》,全书共有三百余回,七八十本,三千多篇。这个稿本又分做三部分,上部名叫《大五义》,中下部叫《小五义》,内容是“前后一气,脉络贯通”的。这部稿本的上部与在先出版的《三侠五义》“略有异同”,但由于已经有了刻本,不需重刻,所以他仅将中部先付刊印。实在文光楼主人所得到的《大五义》与先出的《三侠五义》仅仅是“略有异同”,而先出的《三侠五义》的续书《小五义》与文光楼主人所刻的《小五义》却是绝然不同的两部书。这是凡读过《三侠五义》第一百二十回结末所预告的《小五义》的节目的人都知道的。但这个先出的《小五义》刻本,大家都未见到过,仅从这个节目内略知它的大概。今行的《小五义》与《三侠五义》刊本的原稿既然不是出于同一来源,那么它们的文体、内容、人名、地名往往先后不相一致,甚至内容也有彼此重复的地方,例如收服君山一事,其原因当然不难理解的。关于《小五义》这部书的来源及它与《三侠五义》和《续小五义》的关系问题,就说到这里为止,以下再谈谈作者问题。全部《忠烈侠义传》原稿的述作者是石玉昆,而石玉昆是个说书人,这是大家都已知道的。但他究竟是道光时说书人(钱杏村说),还是咸丰时说书人(鲁迅说),还是咸丰、同治间人(李家瑞说)?异说纷纭,没有一定。据近年发现的材料,那么他主要的说书时间,当在道光年间(一九六一年八月廿九日《天津日报》吴英华等文)。又据最近出版的《话本小说概论》(胡士莹著)中,考定石氏大约生于嘉庆十年(公元一八〇五年),卒年仍不详。至现行刻本《忠烈侠义传》是不是就是他亲自编写的原稿?据我所得光绪五年(公元一八七九年)原刊本《忠烈侠义传》扉页书名下只题“石玉昆述”字样,卷首退思主人和入迷道人的序言中明说系入迷道人和问竹主人“互相参合删定,汇而成卷”,可见这个刊本已是经过两人删定的,并不是石氏的原稿。至于文光楼刊本《小五义》的体例、辞句,和《忠烈侠义传》(这里也单指上部《三侠五义》)全不相同,不象是出于一个人的手笔,但也决不就是原稿本。《小五义》不独回回开首有诗,回中有时还插有韵文的攒语,而且又为文光楼主人“附以节孝戒赌诸则”(知非子序中语),所以已是一部“凡有忠义者存之,淫邪者汰之,间附己说,不尽原稿”(庆森序中语)的改订本。至现行《续小五义》系文光楼继《小五义》所续刻,也已不尽是原稿,所以它的体裁、辞句,和《小五义》前后一气贯通,那是经过同一个人改定所致。曾有人看到石氏部分原稿,尽都是说唱体,这是可能的。因为作者原是个说书人,那么今本可能乃是退思主人等用评话体裁改写而成,因为不是出于一人之手,所以上部和中下部的文体、内容不相一致,甚至收服君山一事,不但前后重复,而经过情节、人名、地名也尽多彼此殊异。也有人以为原稿都是石氏门徒所记录和传抄的,因石氏先后所讲可能有所不同,而门徒所记也跟着两样,传抄本也遂彼此有异了。所以文光楼主人石振之在《小五义序》中说,他所得原稿全部“与坊刻前部略有异同”。可惜的是他“因有前刻《三侠五义》不便再为重刊”,以致没有把他所得稿本的前部也刻出来,否则我们可以多看到一种根据另一传抄本修订的叫做《大五义》的本子。但在现行本两书之间,我总觉得《三侠五义》已给修改得比较接近于“雅驯”,不如《小五义》的“纯真朴质”,而且充分保存了“口语化”的特色。如问哪一种更近于原稿?大约不会有人说是前者的。但也可能由于记录的人语言文字修养有所不同所致,那又当别论了。依据上述,《小五义》原稿的述作者固是石玉昆,但刊刻本却已经过别人的重编或修订,也就是说别人分担了写作的责任。下面继续谈谈《小五义》的内容及其思想艺术。也同《三侠五义》一样,《小五义》可算是我国武侠小说中较为可取的一部。它通过侠客义士们的到处“为民除害”,客观上揭露了凡封建社会所共有的种种罪恶现象,也显示着这个黑暗、腐败的罪恶社会的必然崩溃。全书以侠义们帮助巡按颜查散平定襄阳王这一场由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所引起的激烈斗争为线索,而贯串以无数的侠义们随时随地除暴安良的故事。书一开始就揭露襄阳王所以要“造反”(也就是造成他和宋朝皇帝之间的尖锐矛盾)的原因,对方遣颜查散去暗中监视,斗争的场面即由此而展开。接着就用了儿近全书四分之一的篇幅,写智化、蒋平等运用机智,和平地瓦解了襄阳王所依靠的主要武力——收服君山。这是全书最精彩的部分,智化与蒋平这两位侠义形象在这里简直是智慧的化身。本来接着就以攻打铜网阵,捉拿襄阳王,结束全书了,偏偏由于韩彰、徐庆两义士的粗鲁、疏忽,激怒了正欲“弃暗投明”而在暗中助拿刺客的沈仲元,以致把颜查散劫去,几乎造成了这一方面土崩瓦解的局面。但这原是作者故意的安排,借此以引出五位小义士,也就是本书主要角色的登场。所以这不但不是横生的枝节,还是全书的重要关键。他们五人在黄花镇结义之后,彼此相助,做了更多“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并剪除襄阳上羽翼的好事。他们所剪除的对象,如绮春园的崔龙,乌龙冈的高解,桃花沟的周瑞,九天庙的悟明,孤树店的崔虎,鱼鳞镇的妙修,都是封建社会里到处蔓生的毒瘤。他们欺压良善,抢占妇女,无恶不作,是善良人民所最最痛恨的人物。中间还带叙了一个专好摧抑封建豪强,为百姓主持正义和公道的人称“玉面包公”的邓九如,用意在提醒读者,这部书是《三侠五义》的继续,而包公同三侠五义一样,在这部书里也有着他的继承人物。最后,颜查散重新出现,侠义们也父子团圆,兄弟重聚,投身于攻打铜网阵的热闹场面。至于铜网阵的被攻破,襄阳王的被擒获,完全留在《续小五义》里叙述。前面已经提到过,小五义是本书的主要角色。他们“嫉恶如仇”,都有一身惊人的本领,作为他们“为民除害”的资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他们的具体实践。作者塑造这五位小义士的形象,颇费了一些力量。艾虎“天真憨直,而又聪明机警”,徐良“精明谙练,临机作变”,韩天锦“天生烂熳,忠厚老实”,卢珍“老成持重”,白芸生“温文尔雅”,各有他们鲜明突出的个性。在他们的身上,透露着上一代所没有的浓厚的新生气息。最突出的是第六十七回写马龙、张豹为赃官沈不清所陷害,张英同艾虎要立刻前去劫牢,并要把赃官满门杀戮以泄愤,丁兆兰却阻止他,主张等见到颜查散以后,用上司的压力逼使他们释放。但机警的艾虎,终于“阳奉阴违”,实行他自己的主意,又得徐良的暗中相助,救出了两位盟兄马龙、张豹。倘听从了丁兆兰的话,当时颜查散还踪迹不明,等寻到了他再来营救,怕两人早已不在人世了。在这里,正显示了他们只知救人,不知有己,机智敏捷的英勇气概。《小五义》是不能和一般荒诞神怪的武侠小说(如《七剑十三侠》等)相提并论的。在它里面,侠义们和恶霸、豪强作斗争,都凭武艺与智慧,而没有丝毫荒诞神怪不合理的成分。在他们中间,也不曾有过中途变叛、卖友求荣的卑鄙可耻行径,如《施公案》、《彭公案》一类公案小说中所写的黄天霸那样,为了向大官僚投靠求荣,不恤杀害结义兄弟,并镇压绿林锄强扶弱的侠义英雄,来作为自己低头向封建统治阶级投降的献礼。而《小五义》中的英雄们却都是诛强豪、除恶霸,向喘息在残酷压迫之下的无告人民伸出援助之手。所以我认为作者所描写的这类侠义行为,在当时的条件下,是有可取之处的。然而这部书里也存在一些缺点,如作者在书里虽竭力要为受苦受难人民解除封建压迫的枷锁,但他自己却还套着封建思想的枷锁。由于时代的局限,在作者的头脑里,只有邪正观念,没有阶级观念,因而未能突破封建正统观念,而对当时已临近没落的封建阶级的正面人物还寄予希望,因而在作者笔下的包公、颜查散之类的人便成为主持正义,摧抑豪强,为人民解除痛苦,维护社会秩序的“青天”,而把那些愿受正人驱使的侠义们都纳入了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所引起的斗争中去。当然,襄阳王的“造反”,不同于农民起义,他只是一个企图夺得封建统治最高权力的政治野心家,他的集团里也几乎没有一个是好人,都是些专把人民践踏在脚下的凶手、暴徒,铲除了他们,对人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然而作者对这一事件的处理,完全是从统治阶级正统观念出发,因而是缺少进步意义的。此外还有别的一些缺点,如庸俗落后的思想等等。如第六十二回丁兆兰为卢珍作媒,要聘展昭的侄女小霞,展昭的哥哥展耀提出的条件中,有必须是“世代簪缨”、“本人有官”两条。又如第九十九回侠义们在豹花岭杀了冯天相、侯俊杰后,智化把投降的喽囉介绍到君山去,说是“但等襄阳大事办毕,可着君山寨主皆是作官,君山喽兵皆是吃粮当差”,第一百另二回收复夹峰山后,又来这么一套。自己是个不愿作官的人,而偏用作官当差来诱致这班本和官差为敌的人,这和侠义的身份是不相配的。此外还有些迷信的插叙,如第三十二回,智化见了襄阳王,说是“就知道他没有九五的福分”等。也有庸俗无理的话,如第二十六回作者论宝剑一段,说是“每遇宝刀宝剑,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还有些地方,把侠士写得十分唬人,如第三十九回末、四十回之首,写智化把恶奴武国南开了膛,“生吃了恶奴的心肝”,这哪还象是个侠士的行为?哪里还有丝毫的侠义形象?作者费了很大力量塑造出来的智化这样一个机智勇敢的典型形象,却给自己的三言二语破坏了。这在书中是件突兀的事。最后,还要附带地谈一谈有关《小五义》的版本问题:它有些什么版本?那一个版本比较好?上部《忠烈侠义传》的版本,有《三侠五义》与《七侠五义》的不同,这是人所共知的。但现在《小五义》也有不同的版本,似乎还不曾有人提起过。为了研究这部书,我曾搜集到好儿种版本,又考查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所论述,发现《小五义》至少有三种不同的本子。两种是繁本,一即是文光楼刊本,一是鲁迅先生所据刊本;另一种是简本,据其内容,大约就是鲁迅先生所据本子的删改本。鲁迅先生所据本可能最近于原稿本,现在通行的文光楼刊本可能是个几经修改过的本子。文明书局标点本和一般石印本大都是简本。鲁迅先生所据本子我没有能看到,拿文光楼刊本与一般简本作对比,一般简本有很多显著的删改痕迹,但也显然可以看出它所据以删改的繁本,绝对不是文光楼所刻的本子。如果再把两种本子作较精细的比对,可以觉出繁本的评话气息比较浓重,大部分为了要掀动听众,说得太多重复,非常囉嗦,甚至还有不合理的地方。简本虽然也有删得过简、改得失当的地方(尤其是第四十五回钟雄乔装颜查散审问彭启一段),但大体上反比繁本显得辞句简练,阅读顺口,而且凡与繁本内容不同之处,都较繁本为优胜合理。例如第四回写公孙策录了盗印人申虎的口供进内报告颜查散一段,繁本却写当着白玉堂的面报告,简本则避着白玉堂,白玉堂在外偷听而知。又如第十二回,为了预防刺客,由公孙策假扮颜查散,并叫玉墨在旁伺候一段,繁本写此事系出蒋平主意,两人都十分害怕,勉强允承,而简本却是出于两人义气,自告奋勇。又如第三十回开首写智化为展昭诓取宝剑,繁本却写智化矫命往取,钟雄不愿,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