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木石崇拜与女性崇拜

《红楼梦》中的木石崇拜与女性崇拜

《红楼梦》就像一个有着无限魅力的视角的镜，它可以从每个角度反映出令人惊叹的荣耀。而当代神话人类学、民俗学的模式研究方法(即着力于具有相对普遍适应性的原型、象征等模式),对于中国古代文化、文学的研究具有重大的借鉴意义。在跨文化的比较分析和透视下,一些远古文化“密码”、文学意象也获得了“破译”的可能。本文试从民间信仰中的木石崇拜出发,对《红楼梦》中的“木石奇缘”作出新的阐释,揭示出这一意象中蕴含的深层次的象征意义与人文信息。崇拜源于人类万物有灵的宇宙观,是民间信仰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人类的崇拜起初是自然崇拜,即对天体及自然现象、自然物(太阳、风、雨、火、石等)的崇拜,后来发展到对与人类切身相关的广泛事物的崇拜。民间崇拜历经历史文化的层积之后,往往在文学作品中获得体现与提升,如《红楼梦》中“女性至上”的观念即由女性崇拜发展而来。《红楼梦》一开头即借用女娲补天这一神话题材,《说文》曰:“女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女娲是中国神话中的人类始祖,与西方父性的上帝不同,女娲一向是以母性的面目出现在中国神话中。因为在原始社会里,女性的生殖力是整个氏族或部落存亡的关键,女性崇拜由来已久。《山海经·海外西经》载有“女子国”,国中女子通过沐浴受孕。元代《异域志》亦载,东南海中有“女人国”,女人迎风而孕,后来的《西游记》、《镜花缘》等小说皆运用了“女儿国”这一神话母题。而女娲的主要事迹除了炼石补天之外,就是“抟土作人”(见《太平御览》引《风俗通》)了,人是女娲用黄泥和水捏制而成,所以宝玉说的“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红楼梦》第二回)也是有根源的。只不过曹雪芹将泥与水从神话的原始内核中剥离,将女性比作柔韧纯洁的水而将“浊臭逼人”当作泥土的特性赋予了男性,遂有这一女性至上的千古奇论。泥与水的剥离,实际是曹雪芹在性别问题上以极端的态度与男性至上的社会决裂,这也是早期女性崇拜观念在后世的巨大发展。在“女儿国”中,女人不需男人即可独立生存,曹雪芹也在《红楼梦》中虚构了这么一个脱离男性的自足自洽的“女儿国”——大观园,在大观园中,女儿们暂时摆脱了无所不在的男性权威,尽情展示绝代风华,并有女性的忠实崇拜者贾宝玉在其中推波助澜,形成了一个女性至上的神话世界。如果说《红楼梦》中的女性崇拜有较明显的神话渊源的话,那么木石崇拜在《红楼梦》中的显现就鲜为人知了。《红楼梦》中有两种对立的婚姻: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第五回[终身误]曲: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金玉良缘当然是指以贾母为代表的封建家长们一致首肯的世俗婚姻,是门当户对,金玉富贵的财产,地位,家世的联姻。而木石姻缘虽有补天之石与绛珠仙草的前缘,但在世人眼里则是轻贱、平民化、无生命力、缺乏实用性的,为现世所遗弃。后来的人们也往往这样来解释宝黛木石前盟的爱情悲剧。但在民间信仰中却有木石崇拜,由此可对木石前盟作出新的阐释。木石崇拜的民间信仰模式可理解为木崇拜与石崇拜两种模式的结合。先谈谈石崇拜。与女性崇拜不同,石崇拜是最早的自然崇拜之一,即把自然界的石头视为有生命,有意志和有特殊功能的对象加以崇拜。人类与石头的关系是极为密切的,这种关系大致可分为实用的和信仰的两个方面。实用的关系好理解,在人类处于原始社会时期,就开始使用石头作为劳动工具,广泛用于狩猎、采集、建筑、取火等方面,并且因制作的精细程度不同,分为打制与磨制,石器于是成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个标志,“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的历史名词,也成了人类依赖石头的历史见证。而信仰的关系实际上是象征的关系,它建立在石头的实用价值基础上又超越了它的实用性。石头自然生成于天地之间,坚硬耐久,沧海桑田,地老天荒,人世变幻无穷、生死相继,唯有石头巍然屹立,于是依赖石头的人类更认为石头是有灵的,从而对它产生了敬畏的心理,从而有了石头崇拜和有关石头的种种传说。在法国的莫斯特洞穴,曾发现一个青年尼人的遗骸(尼人为古人类,距今约4万年至10万年),他的头枕在一块燧石上,身体周围放着七十四件石器,左侧有一柄石斧,头部和肩部还用石块围护着。据考古学家分析,以燧石为枕,大约是想给死者一个光明和温暖的去处;用石块保护尸骸,则反映了生者对死者能得到永生的想象。而在女娲补天神话中,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淮南子·览冥训》),挽救水深火热之中的颛民,石头成为人类补天的首选工具。从这两个例子可看出石头能保护死者,也能保护生者,崇拜石头的保护功能,体现了人类对生命与永恒的渴望。在《红楼梦》中,石头幻化为通灵宝玉,也具有驱灾避邪的保护作用,当通灵宝玉丢失时,贾宝玉就变得疯疯颠颠。崇拜石头的保护功能还体现在“泰山石敢当”的民间信仰上。在笔者的家乡闽南一带,也有这种石头崇拜的风俗。笔者生活的街区虽已经过旧城改造,但仍有约三分之一的人家墙基上嵌着一块刻有“泰山石敢当”五个红漆字的一尺见方的石头。这种风俗起源于山东地区。因为山东泰山为五岳之首,据说神灵至尊,能镇伏一切妖邪,所以用泰山上的石头就能逢凶化吉,故家家户户皆立石刻“泰山石敢当”五字以镇宅。后来流传到各地,变成用其他石头代替亦可。据考古学家分析,福建沿海一带这种民俗信仰至少在唐宋时期就已存在。东北三省的石敢当风俗也相当普遍,日本近代考古学家鸟居龙藏的著作《满蒙古迹考》就记载了辽宁凤凰城十主子村附近有一块刻着“泰山石敢当”的石头,高四尺八寸,下部宽一尺六寸,厚四寸八分。除了保护功能外,在民间信仰中,石头还有生殖的功能。一方面,人们最先居住在洞穴中,野兽也时常出入于洞穴,原始先民就幼稚地认为,人是从石洞里生出的。另一方面,原始人极其重视人种的繁衍,种族的永恒实际上象征了个体的永恒,而石头以其绵延持久的生命力为人类提供了参照,于是原始先民们便不自觉地赋予石头以生殖的功能,认为人类的先祖是石头生的,石头是可以生人的,人象石头一样绵绵不息。苗族神话中,有石破生人的说法;佤族传说中,人即是由石洞生出的;在《西游记》里,由石头孕育而成的石猴神通广大;希腊洪水故事中,生还者杜卡利安和派娜把石头抛向身后,它们就变成了人。据《汉书·武帝纪》颜师古注引《淮南子》记载了一则有名的神话:大禹为开山治水,化为黑熊,其妻涂山氏送饭受到惊吓,变为一块石头,禹向石头讨要儿子,于是他的儿子就破石而出,这就是夏朝第一个国君——夏启。这则神话就生动地说明了石头具有生殖的功能。石头还有祈雨、盟誓等功能,但保护与生殖功能是石头崇拜中最主要的两个方面,它们都是原始人心目中永恒的象征。接下来让我们看看各民族石头崇拜的具体情况,四川耳苏人自称“布尔支”,意为白石,传说该族人是东海中一块石头生出来的,至今每家都供着一块白石;羌族传说中白石曾帮助他们战胜敌人,因此也供白石神;有一首歌《敖包相会》很有名,敖包就是在平地上用石块垒成的石堆,蒙古人把它视为守护神;欧洲人相信石斧是雷神遗落人间的;非洲尼日利亚人有供奉神石治病的现象;南美秘鲁人认为石头是触犯了神灵的人变成的,石头有灵魂,所以须供奉它。一些世界性的宗教也利用了民间信仰中的石头崇拜。在伊斯兰教中,有一块石头被视为圣物,这就是圣地麦加克尔白神庙的黑色陨石。据《古兰经》记载,克尔白是阿丹依照天上的原型而建筑的,洪水泛滥之后,易卜拉欣和易司马仪曾重建一次,那块黑色陨石是易司马仪在建筑克尔白时,天使迦伯利递给他,让他嵌在克尔白墙上的,因此这块黑色陨石一直被阿拉伯人视为圣物来崇拜。即使是后来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占领麦加、改克尔白神庙为清真寺、统一多神教为一神教时,他也只是捣毁了克尔白的多神偶像,而保留了这块石头,将它作为伊斯兰教的圣物。而在《旧约·创世纪》第28章又有这么一则故事:雅各枕着一块石头睡着了,梦见上帝把他所躺之地赐给他。于是雅各醒后将所枕石头立起来,浇油祭酒,并将那个地方起名为伯特利(神殿之意)。在这两则宗教故事中,石头皆被赋予了神圣色彩,由原始自然崇拜成为有意识的宗教宣传。而在民间故事中,关于石头的故事就更多了。满族民间有个双石岭的传说。双石岭在呼伦哈达,据说从前此地常闹瘟病,得了这种病,人们一窝子一窝子死掉,故又叫窝子病。有两个勇敢善良的年轻人——伊尔哈姑娘和小阿哥决心为民求药治病,结果小阿哥为尝药中毒而死,伊尔哈则为治好大家的病血尽而亡。两人的坟墓变成了两座石头山,人们将这两座山起名为双石岭。两人为追求永恒而献身,但石头又使他们获得了永恒的纪念。各地流传最广的石头故事是“望夫石”的故事,如台湾高山族传说:有恶龙为祸海中,沿海百姓无法生活,勇敢的渔民阿龙驾船入海与恶龙搏斗了七天七夜,结果双双同归于尽,他驾的船与帆化为今天台岛南端的鹅銮鼻,他的妻子阿兰站在山尖上盼望他能归来,终于化成了一块石头,与鹅鸾鼻遥遥相望,这就是望夫石的故事。各地望夫石的故事内容虽有不同,但它与前文说过的“石生人”的神话表明,人们相信在一定条件下,石头可以幻化为人,人也可以幻化为石头。贾宝玉本由补天之顽石幻化而成,最终又被安放在女娲炼石之处,回归本性,完整地演绎了人石互化的神话。保留至今的种种民族习俗、宗教传说、民间故事表明,石头崇拜具有广泛的文化心理基础。从洪荒时代至今,人们与石头的关系虽然不似从前那么密切了,但石头崇拜仍保留在各民族传统文化中,或者作为一种潜意识存在,当艺术家进行创作时,它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这时,它反映的是整个民族的信仰。而在曹雪芹祖先曾居住过的辽东半岛上,还散布着不少巨石文化遗址。巨石文化(megalthicculture)几乎在世界各地都有分布,即单独或排列着的巨大石头。鸟居龙藏曾前后七次到辽东半岛调查发现并考察了位于海城一带的巨石遗迹,如在海城县析木城村附近发现了叫做“姑嫂石”的两处石棚,并且确认为新石器时代的巨石文化遗址。另外在金县亮甲店、复县台子屯、盖县九寨、新宾县上夹河、清原县苍石、营口市石棚峪等地皆有石棚、石柱等石头崇拜文化遗址。巨石文化是属于石文化这个大概念下的小概念,其核心仍是崇拜石头的特殊象征意义,是对永恒、神性的一种企望。在辽东半岛上发现了这么多处巨石,对我们理解曹雪芹的创作不会没有意义。总之,石头崇拜是先民们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对朝夕相伴、不可或缺的石头所形成的一种信仰,它的象征意义有多种,但不管是祈求保护还是祈求生殖,最主要还是由石头的坚硬耐久而引申出的对永恒的向往与追求。《红楼梦》讲的是一块石头的故事,所以我觉得还是《石头记》的原名更好。贾宝玉只是“假宝玉”,他的本质是石头,这石与木的关系下文再讲,但《红楼梦》中曹雪芹把他的《石头记》刻在石头上,是否潜意识中也希望自己的作品坚如磐石,任“年深日久”而终于不朽?再谈谈木崇拜。本文欲借木石崇拜讲木石奇缘,很明显,这木指的是林黛玉,但林黛玉不是草(绛珠仙草)吗?原来,我们中国语言中往往草木并举,如“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下同),又如绛珠仙草修炼日久,“脱却草胎木质”(《红楼梦》第1回),黛玉也说过“: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红楼梦》第28回)。从广义上来讲,草木合一,草也是木,所以中国民间信仰中的木崇拜包括了树木与草,其中主要是树崇拜。而狭义的草崇拜只存在于游牧民族,如蒙古族,他们逐水草而居,供奉草神,又名“水草大王”,对他们来说,草比木更重要。木崇拜属于植物崇拜,起源于自然崇拜。如石头一样,草木本身所具有的属性是和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草木不仅能为人类提供重要的使用价值,同时还具有生命力旺盛、繁殖迅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高大茁壮、刺利锐强等自然特征,因此在先民们的思维中,草木与石头一样具有灵魂,有超人的力量,所以草木也成为人们崇拜的对象之一。我们具体讲讲树崇拜。树的种类很多,各民族崇拜的对象也不同。苗族十分崇拜枫树,在《苗族古歌》中说:“假如是现在,爹妈生你我,生就生下了,有啥值得说。回头看当初,枫树生榜留,有了老妈妈,才有你和我。”由此可见,苗族把自己看成是枫树所生,在各种风俗中保留了不少对枫树的崇拜仪式,如建房时必以枫树为中柱,祭祀祖先杀牛时不能用刀,只能用枫木棒;小孩身体欠安时,也要把他寄拜给枫树为子,是为“树保”。彝族则以松树或栗树为始祖的象征,严禁砍伐,十二岁以上的男性在举行成年大祭时,也要祭拜松树。在西双版纳的哈尼族,每个村社都供有自己的社树,象征自己村社的特点,有的还以自己的姓氏供奉树神,祈求人丁兴旺、五谷丰登。鄂伦春族的树神则是把树皮扒开,绘一老者形象,向其祈雨、求子。汉族古代崇拜桃树,《礼记·檀弓下》云:“君临臣丧,以巫祝桃执戈,(鬼)恶之也。”即把桃木视为有驱鬼消灾功能的神灵。山东临清一带有“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中不栽刽子手”的风俗,据说若院前院后栽桑树、柳树,就会丧(桑)失人口、留(柳)不住后代,而桃树(刽子手)则不载在院内,因为桃花、桃核为红色,被人们视为血色,不祥。这是由树崇拜而引发的民间禁忌。在闽南一带,榕树甚多,人们往往崇拜老榕树。一种说法是树老干枯,有精灵居其间,另一说法是古树年老自成精,常有人到老榕树下祈祷。笔者所居的云霄还有“砌柴井”的风俗,即于正月十五,在土地神祠门口空地上,将木柴码成堆,如井状,浇上煤油,点火烧成旺旺一堆,这个风俗来历不明,据笔者推测当与木崇拜有关。山西正月十五亦有类似的“旺火”风俗,但是用木炭烧之。除我国外,世界各地皆有木崇拜。北欧神话中波尔大神的儿子曾用两株大树造出人类;古希腊人相信一棵树被砍倒时,树的灵魂会求司命之神报复于人,所以不拿一头猪献给树神作禳解就不敢砍树;刚果黑人把“弥耳苍”树作为守护神;雅库克妇女相信森林之神会满足她们求子的愿望,英雄玛纳斯就是他的母亲绮伊尔迪在森林中向神祈祷后怀孕生下的。如同敬奉石头的传说一样,木崇拜在宗教中亦有体现。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连访名师,在尼连禅河两岸边的树林中苦修六年无结果,其随行人皆弃他而去,但他仍不气馁,终在一天夜里,于伽耶城的毕钵罗树(即菩提树)下大彻大悟而成佛。他的死亦与树有关,传说释迦于80岁时因吃了铁匠纯陀供给的食物而中毒腹泻,最后于拘尸那伽的两棵娑罗树下逝世。从成佛到逝世,树成了释迦一生的见证。《旧约·创世纪》第12章记载,亚伯拉罕到了迦南地示剑的一棵“摩利橡树”下,上帝显现,对亚伯拉罕说,我要把这地赐给你的后裔,于是亚伯拉罕就在摩利橡树那里筑坛献祭,这棵摩利像树就与上帝显现联系在一起,成了一棵“圣树”。此外,《创世纪》中还多次提到另一棵“幔利橡树”,在树那里,上帝也向亚伯拉罕显灵。由此可见,木石崇拜因其民间信仰的价值而被宗教所吸收,这反过来又进一步影响了民间信仰。木崇拜与石崇拜有相似之处,木与石都是自然界之物,又都对人类产生巨大影响,人们相信木与石都是有灵的,渴望像木石那样坚硬长寿,对木与石的崇拜,体现了人类对现实的一种超越。在民间信仰中,木与石往往紧密结合,共同构成木石崇拜的模式,如上文《圣经》中木与石的两个传说极其相似。又如哈尼族寨神艾马栖息的神树旁,有一块长方形石板,被视为寨魂的象征,在这里,木、石、神三位一体。在石敢当信仰发源地山东,有一种“押子”的民俗很有意思,体现了木崇拜与石崇拜的结合。即在庙会期间,妇女们往松树或柏树的树杈上放上一块石头,以祈求怀孕生子。因为人们认为松柏常青多子,石头坚硬如玉,所以相信把石头放在树杈上就会有弄璋之喜。据山曼等著的《山东民俗》一书载,在灵岩寺,许多石头都已长到树身里面去了,可见“押子”习俗之历史久远。在《红楼梦》中也体现了木与石的结合,如宝玉即石头,黛玉又姓“林”;黛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