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科举锁院制度献疑

“唐五代科举锁院制度”献疑李芊内容摘要：关于唐五代科举考试中是否存在锁院制度的问题，目前学界存在着不同的观点，笔者通过对相关文献典章及史料笔记的分析认为，尽管唐五代时的科举考试期间已实行了锁院，但当时是否已建立起科举锁院制度则有待于史料的进一步确证。关键词：唐五代锁院科举锁院制度一一般认为，科举锁院制度始于北宋太宗淳化三年（992），《宋会要辑稿·选举》载：“自端拱元年（988）试士罢，进士击鼓诉不公后，次年苏易简知贡举，固请御试，是年（即淳化三年）又知贡举，既受诏，径赴贡院，以避请求，后遂为例。”[1]据祝尚书《宋代科举与文学考论》一书考述，北宋时一般在省试前一月、考官任命敕下时开始锁院，期限约为五十天；南宋时因取消了考校公卷等程序，故改为试前七日锁院，期限也相应地缩短为一月，如遇事繁未毕，还可顺延十日[2]。此后历代的科举考试也都基本采取了这一做法。关于科举锁院制度的基本含义，学界已有共识，如《宋代科举与文学考论》云：“朝廷任命的权知举、权同知举及其他考官名单一经公布，就须马上到贡院住宿，不得与外界接触，这就是‘锁院’，又称‘锁宿’。”[3]林白、朱梅苏《中国科举史话》亦云：“（宋代）考官受命之日，同时进入贡院，关闭院门，在整个考试期间与外界断绝来往。直至考试结束，定出等第，考官方得出院。”[4]定义与上条类同。主司在锁院期间的工作包括试前拟题、试后判卷等，《中国科举辞典》“锁院”条载：“凡各级贡举考试，试前数日，考官须同入贡院，锁闭院门，于院内拟题，收领试纸，排定座位图。直至试毕，定出应试者等第后，才开院，考官方可出院。”[5]由此可见，科举锁院制度主要是为防止考官因与外界接触、联系导致作弊而设，其核心在于考官在接到任命后必须直接入院，直至放榜前不得外出或与外界往来。对照之下，至少唐时的情况就并非如此，当时的笔记小说中大量记载了贡院主司在任命敕下后、入宿贡院前拜谒权贵或是接受请托的杂闻秩事，因此单从这个角度看，就可以判定唐时科试中并不存在锁院制度。但部分学者指出尽管当时科试中存在着上述情况，但当时确已初步建立起科举锁院制度，只是尚未完善（首都师范大学的金滢坤教授《试论唐五代科举考试的锁院制度》一文即持此观点）。此观点的主要依据有二：一是认为当时贡院主司虽非一经任命即入住贡院，但于省试前的元日前后亦已入院[6]，而且直至放榜当日方可离院；二是指出贡院主司在锁院期间不得随意出入贡院或是与外界联系。此两点对于防止科场舞弊、保证取士相对公平起到了一定作用，故可将唐五代时的科举锁院视作宋代科举锁院制的前身。但笔者通过对有关史料的辨析，认为此一观点似未能得到史料的佐证。二一是关于唐五代时的贡院主司是否于省试前的元日前后入锁贡院的问题。持肯定论者主要提出了如下几方面依据，下文将对其略加辨析。（一）唐代一、权德舆曾于德宗贞元年间三典贡举，其有《贡院对雪以绝句代八行奉寄崔阁老》一诗，为贡院所作，据诗中“寓宿春闱岁欲除，严风密雪绝双鱼”之句可判断是诗作于除夕之日，因唐时省试多在正月或二月，故据此可推知主司入院在省试之前。此观点有其合理的一面，但却不足以说明问题，因为当时省试虽在正月、二月间举行的情况居多，但也存在例外，比如岑参《送杜佐下第归陆浑别业》一诗云：“正月今欲半，陆浑花未开。”可知当年放榜在正月初十左右，唐时省试从举子开考至终场发榜一般持续二十天左右[7]，故可推知当年省试于十二月末开始，而类似正月放榜的情况在中晚唐之际还可找出数例（详见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第十一章，第290页）。可见，我们不能排除权德舆当年所主持的礼部省试在十二月末举行的可能（如此，除夕锁院并非是在试前而是在试间）。二、据《唐摭言》卷二《争解元》记载，举子李群赶至京师时“已锁贡院，乃搥院门请引见。公（按，指主司李宗闵）问其所止，答云‘到京后时，未遑就馆。’”李群逋至京师，尚未办理应试手续，而此时贡院已锁，故可证明唐时锁院在开科之前。但是通过查阅相关史料，可以发现《唐摭言》此条记载中提到的锁院实际上是在贡院磨勘期间进行的。唐时举子一般于每年十月左右赴京应举，其至京后按规定首先须向礼部贡院交纳家状、文解等，以便贡院对其应试资格进行审查，此外还须结款通保、说明在长安的寓所等等，故上引笔记中会有主司询问李群居止的情节。之后，贡院将对举子交纳的相关文书进行勘验，以定去留，与吏部选院的“锁曹磨勘”一样，此际礼部贡院也是“锁院”办公，由上述引文来看，李群至京时已在贡院锁闭磨勘之际，故其不得不搥门请见。贡院的磨勘期限与选院类似，约为一月左右，即在十一月间定出驳放名单：“礼部驳榜者，十一月出。粗驳者，谓有状无解；无状细驳，谓书其行止之过。”[8]被驳放者将丧失考试资格，不得应试。磨勘工作结束后，主司随即开宿离院，这可由其出席朝参的情况推知。据《唐会要》卷二十四《朔望朝参》“大和元年”（828）条载，吏、礼、兵三部主司在十月至二月的选人期限内因锁宿贡院不奉朝参的时间总共“不过一两月”[9]，而磨勘工作即已占去近一月时间，由此可见，主司于十一月定出驳放名单后即可离院了。值得注意的是，磨勘虽是主司于省试前锁院进行的，但其并不属于科举锁院制的范畴，将其作为礼部锁院在开科之前的论据显然是不准确的，如若主司此时就已锁院不出，那么此不仅与唐时主司仅一两月不奉朝参的规定相违，也与其主司于元日前后入锁贡院的结论相悖。综上可见，有关主司试前入院的观点是存有疑义的，而且从相关史料来看，唐时主司极可能是在省试当日与举子同时入院的，《旧唐书》卷一百六十八《钱徽传》载：长庆元年，（钱徽）为礼部侍郎，时宰相段文昌出镇蜀川。文昌好学，尤喜图书古画。故刑部侍郎杨凭兄弟，以文学知名，家多书画，钟、王、张、郑之迹在《书断》、《画吕》者，兼而有之。凭子浑之求进，尽以家藏书画献文昌，求致进士第。文昌将发，面托钱徽，继以私书保荐。[10]按段文昌元和十五年（820）正月拜相，长庆元年（821）二月壬申（即二月初五），诏出为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等使，据《唐摭言》卷十四《主司失意》所载[11]，是岁放榜在二月十七日，唐时的礼部试从举子开考至主司放榜约为二十天，以此逆推，可知当年省试在二月初前后，即段文昌在临行面托钱徽时已是逼近省试之期（甚或即在省试当天）；而据《册府元龟》卷三百三十七《宰辅部·徇私》所载，段文昌面托乃在钱徽将入贡院的当日：“（杨）凭孽子浑之狂险干进，尽有献于文昌。又翰林学士李绅好恶颇乖，有进士周汉宾者，倚以求事。长庆元年春，礼部侍郎钱徽入贡院日，文昌及绅恳言二人，继以私书。”[12]，两相比照，可以推知钱徽入主贡院的时间极可能就在省试当日或至多提早一两日[13]，由此可见，当时主司并未于元日前后入宿贡院，也极可能未于省试前入宿贡院。（二）五代一、《册府元龟》卷六百四十一《贡举部（三）·条制第（三）》“后唐天成四年（929）二月”条载：“贡院虽锁，未试举人，敕先往洛京，赴本省就试。”由“贡院虽锁，未试举人”二句可知，锁院时举人尚未就试，故主司是在省试前提前入院的。此论将“贡院虽锁”解释为“将主司提前锁入贡院”恐有待商榷，从下半句“未试举人”来看，此处的“锁院”应是指封锁考场，是为即将进入试场的举子进行的，关于此说，可从同年的其它相关诏令中佐证，《册府元龟》卷六百四十二《贡举部（四）·条制第四》载：（清泰二年）（935）九月，礼部贡院言：“以天成四年诏，诸色举人入试前五日纳试纸，用中书省印讫，付贡院院司。缘五科所试场数极多，旋印纸，锁宿内中书往来不便，请只用当司印。”从之。[14]此条奏议引用了天成四年的诏令，其规定了举子需在省试前五日交纳试纸，先送呈中书加印，之后再转付贡院。至清泰二年时，贡院主司认为由于部分考试科目的用纸极多，在“锁宿”期间可能出现试纸短缺、需要增补的情况，而此时贡院与中书间往来多有不便，故而建议额外试纸只加盖贡院印。由此可以推知，省试前五日并未“锁宿”，“锁宿”主要是就考试期间而言的。关于这一点，亦可参证这一时期的其它相关奏疏，同书同卷载：后唐明宗长兴四年（933）二月，知贡举和凝奏：“举人就试日，请皇城司差人于院门前听察。”[15]后周太祖广顺三年（953）九月，敕：“本司锁宿后，御史台、开封府所差守当人专切觉察。”[16]此二条内容相似，颇疑后条诏令的“锁宿”亦是在举子应试之日。综上可见，五代时期贡院主司是否于试前入院的问题有待确证，在缺乏更多证明材料的情况下，我们无法认定五代时期的科试中存在主司试前锁院的情况。三二是关于唐五代时期省试主司在入宿贡院至放榜前的这段一时期内是否可以随意出入或是与外界沟通的问题。部分学者根据相关史料记载指出，省试主司在锁院期间是与外界完全隔绝的，而进出贡院者亦必须出示堂帖，如《旧唐书》卷十八下《宣宗本纪》载：“（大中九年）（855）三月，御史台据正月八日礼部贡院捉到明经黄续之、赵弘成、全质等三人伪造堂印、堂帖，兼黄续之伪著绯衫，将伪帖入贡院，令与举人虞蒸、胡简、党赞等三人及第，许得钱一千六百贯文。据勘黄续之等罪款，具招造伪，所许钱未曾入手，便事败。奉敕并准法处死。主司以自获奸人，并放。”[17]由此证明了当时对锁院控制之严。但通过对有关史料的分析，笔者以为这一结论仍有待考量，《唐摭言》卷九《恶得及第》载：明年，（高）锴戒门下不得受书题，思谦自怀士良一缄入贡院，既而易以紫衣，趋至锴下白锴曰：“军容有状，荐裴思谦秀才。”锴不得已，遂接之。[18]裴思谦依附的是权宦仇士良，不大可能持有中书门下的堂帖文书，从资料上看，其主要是因为穿戴紫衣官袍而得以入见主司的。另分析上条记载可知，黄续之三人手持加盖伪造堂印的堂帖入院，目的在于“令与举人虞蒸、胡简、党赞等三人及第”，而非凭其进入贡院，窃以为黄续之等人是因“伪著绯衫”而被院吏作为一般官员予以放行的，颇疑朝中官员在锁院期间仍可进出贡院，而黄续之、裴思谦之流也正是利用这一点以图成事。关于主司在锁院期间可接见外部官员的说法，还有其它一些例证，比如《唐摭言》卷八《已落重收》载：贞元中，李缪公先榜落矣。先是出试，杨员外於陵省宿归第，遇程于省司，询之所试，程探靿中得赋稿示之，其破题曰：“德动天鉴，祥开日华。”於陵览之，谓程曰：“公今年须作状元。”翌日杂文无名，於陵深不平，乃于故策子末缮写，而斥其名氏，携之以诣主文。[19]据《登科记考》，李程贞元十二年（796）进士及第，而岑仲勉《郎官石柱题名新考订》载，杨於陵曾于贞元八年任膳部员外郎（属礼部官），至贞元十四年时已在吏部员外郎任上，[20]故李程应举时其当居礼部或吏部员外郎，即小说所称之“杨员外”。从於陵携文参谒主司的情况看，外部官员在礼部主司锁院期间是可以进出贡院的。而除面见之外，礼部试主司还可通过其他方式与外界亲友保持联系。（一）与外部僚友诗书往来主司在贡院中寄诗赠友的例子在唐人笔记中并不稀见，如《唐摭言》卷八《主司挠闷》载：“贞元十一年（795），吕渭第一榜，挠闷不能定去留，因以诗寄前主司曰：“独坐贡闱里，愁多芳草生。仙翁昨日事，应见此时情。”[21]（《唐语林》卷四《伤逝》以为是诗乃刘太真贡院所作）再如权德舆曾在省试期间作《上巳日贡院考杂文不遂赴九华观祓禊之会以二绝句申赠》（“上已韶光处处新，九华仙洞七香轮”）[22]、《和九华观见怀贡院八韵》（“上巳好风景，仙家足芳菲。”）二诗和友，从诗题来看，虽不能明了权氏二诗赠和何人，但其身处贡院，却能收到友人参加九华观祓禊之会之诗作，又能以诗回赠，可见其与友人之间可以互通款曲。大概正因为主司与外界的文字交往是被允许的，故而主司此际仍会收到许多请托文书。如《旧书·钱徽传》记载：“长庆元年，（徽）为礼部侍郎，时宰相段文昌出镇蜀川。……文昌将发，面托钱徽，继以私书保荐。”[23]据前文所述，段文昌面托钱徽乃在其入院之际，故续寄私书时钱已身在院中。当然，这类暗渡陈仓的做法皆属于违纪行为，一旦事发，主司或请托者便难逃罢黜贬谪的命运，比如据《钱徽传》所载，钱徽因拒绝了段文昌的请托，放榜后为段文昌所诉，结果以选士不当的罪名外放江州，初贬之际，李宗闵、杨汝士等人劝其将段文昌等人的请托书信上呈穆宗，却为其婉拒，故时人多称其有长者之风。总之，主司在寓宿期间与外界僚友一般的私书往来是被允许的，法令严禁的是有碍选贤的请托文书。（二）与外部亲友保持联系主司在寓居贡院期间亦可与亲友互通消息，比如《唐摭言》卷八《已落重收》即载有李景让获知母疾，告假往家暂省之事[24]。由于寓宿期间可与亲友保持联络，故而有些主司便利用这一渠道将录取情况传出贡院或是将亲友代拟的榜帖带入贡院。据《明皇杂录》卷上记载，权臣杨国忠之子杨暄应明经举，因所试未通，主司达奚珣欲将其黜落，但又惧于国忠之势而未敢遽定，于是“以书报抚（奚珣子），令候国忠，具言其状。”[25]即通过私书令其子试探国忠口吻。又如《玉泉子》载：“（裴）坦主文柄，入贡院，子勋、质日议榜于私室。僧多处其间，二子不之虞也。”[26]此时裴坦已入宿贡院，其子代拟的榜帖当是在此之后传入院内的。除此之外，唐时主司还多有呈榜相府的惯例，《册府元龟》卷六百四十一《贡举部（三）·条制第三》载：“旧例，进士未放榜前，礼部侍郎遍到宰相私第，先呈及第人名，谓之‘呈榜’。”[27]呈榜的时间在放榜前一日，《续玄怪录》卷二《李岳州》云：“榜前一日，例以名闻执政。”[28]可见，唐时主司在放榜前日甚至可以离院外出。由此可见，唐时主司在寓宿贡院期间虽受人身限制，但并未与外界完全隔离，甚至还可于放榜前日至相府呈榜，这与宋代以后主考在锁院期间仅能与其他考官交流的情形有着很大的不同。以上分析的主要是唐时的情况，至于五代时期，从相关敕文来看，御史台在省试锁院期间对违纪行为的纠察力度有所加强（此点金文已备述至详，故此不再赘述），并且明令主考须至放榜当日方可离院：“旧例，侵星张榜讫，贡举、考、试官便出院，盖恐人榜下喧诉。今年请放榜后，贡举官已下至晚出。”[29]从而废除了呈榜旧俗，但似无诏令、史载表明主司在省试期间不得与外界进行正常联系，估计当时省试主司在锁院期间的处境可能与唐时相似。综上所述，可以得出如下结论：唐五代时期的科举考试中，主司除磨勘引验外不大可能存在必须于试前提早入院的情况；在省试锁院期间，主司虽不得随意外出，但仍可与外界互通消息，这与宋代以后主考在锁院期间仅能与其他考官交流的情形存在着很大的差别。因此，从这两方面来看，尽管唐五代时的科举考试期间已实行了锁院，但是否已实行了科举锁院制度还有待史料的进一步确证。注释：[1]徐松.宋会要辑稿[M].北京：中华书局，1957：4232.[2][3]祝尚书.宋代科举与文学考论[M].河南：大象出版社，2006：46.[4]林白，朱梅苏.中国科举史话[M].江西：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45.[5]翟国璋.中国科举辞典[M].江西：江西教育出版社，2006：36.[6]据傅璇琮《唐代科举与文学》，唐时任命主司的时间一般在九、十、十一月间，以十月为常，而省试多于次年的正月或二月进行。[7]据徐松《登科记考》，权德舆于贞元二十一年作有《上巳日贡院考杂文不遂赴九华观祓禊之会以二绝句申赠》一诗。因杂文试通常为三场试之首场，故知此年省试于上巳日（即三月初三）开考，而据徐松考证此年放榜在三月下旬，前后相夹，可推知省试一般持续二十日左右。[8]钱易.南部新书·丁[M].北京：中华书局，2006：48.[9]王溥.唐会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547.[10][17][23]刘煦.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4383，633，4383.[11][18][19][21][24][25][26]上海古籍出版社.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699，1656，1643，1429，1649，957，1429，435.[12][14][15][16][27][28]王钦若.册府元龟[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3798，7415-7418，7404，7404，7414.[13]据前文所述，宋时科考主司一般于试前七日入院拟题，相形之下，即便唐时存在省试主司提早一两日入院的可能，也与宋时锁院拟题的情形有所不同，故不能将其视作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