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研究的制度因素

经济学研究的制度因素

近20年来，长期致力于市场机制研究的经济学家逐渐同意在经济活动和发展中制度的重要性。不同于传统理论强调技术、资本与人力资源等对经济发展的影响,有关制度的经济学研究则集中探讨产权、契约、规则甚至社会规范等正式及非正式的制度因素,吸收了大量政治学、管理学和法学概念。这些制度因素在影响人们选择(“外生性”)的同时,又为人们的观念与行为模式所左右(“内生性”)。经济学者尤其关注如何通过对制度因素的恰当选取与实施进行有效的经济治理(economicgovernance)。2009年瑞典银行诺贝尔经济学奖授予美国经济学家、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奥利弗·威廉姆森(OliverE.Williamson)教授以及美国政治学家、印第安纳大学埃莉诺·奥斯特罗姆(ElinorOstrom)教授,正是为了表彰他们在经济治理领域所作出的卓越贡献。从“不确定性”到“资产专用性”经济学家科斯(RonaldH.Coase)在1937年提出“企业的边界”这一问题:如果市场是有效率的,为何企业家要雇用人员,而不是在市场中换取所需的商品或服务?对此,科斯的答案是“交易费用”(或“交易成本”),并且指出企业将倾向扩张,直到企业内组织交易的边际成本与在市场中完成同一笔交易的边际成本相等(Coase1937)。但科斯没有确切回答是哪些因素影响了交易费用,以及在哪些条件下企业会替代市场来实现交易。从时为卡内基工学院(现在的卡内基-梅隆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不久的奥利弗·威廉姆森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在其1971年的论文《生产的纵向一体化》与1975年的专著《市场与科层》中,威廉姆森从组织理论的视角出发,指出科层制(或等级制)的企业,作为一种替代市场机制的治理结构,某些情况下在传递信息、协调行动与提供激励方面更具优势。他认为导致市场失灵的原因之一乃是“契约的不完全性”(contractualincompleteness)。借用了在卡内基-梅隆大学的老师、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西蒙(HerbertSimon)以及“芝加哥学派”弗兰克·奈特(FrankKnight)的创见,他进一步将“不完全契约”问题的必要条件归为人类行为中的“有限理性”和“机会主义”倾向(Williamson1975)。人类有限的认知能力和决断能力,即所谓“有限理性”使得事前缔结的契约不可能全面详尽,而“机会主义”的倾向则易引发事后的食言、讨价还价等行为,极大地增加了执行契约的成本。威廉姆森的这一洞见对后来模型化的企业理论有重要的启发作用,包括以Grossman,Hart和Moore为代表的“产权学派”和以梯若尔(JeanTirole)为代表的“机制设计学派”(Hart1989;Tirole2009)。不过,威廉姆森随后注意到,纵向一体化在降低由不完全契约所导致的交易费用的同时,也可以因此引起高昂的官僚成本。虽然企业边界内决策的集中化相比决策分散化的市场机制更能有效地解决争端,但是决策的集中化提高了企业管理者滥用权力的可能性(Williamson1985)。为了更好地衡量交易费用的大小,在其1985年出版的巨轶《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中,威廉姆森细化其先前的论述,进而提出三个刻画交易费用的维度,即得之于弗兰克·奈特的“不确定性”、“交易频率”和“资产专用性”(assetspecificity)。首先,不确定性意味着长期的决策必须尊重过程,具有应变的能力,而当交易面临的不确定性越高,实现该交易所耗费的费用越高。其次,由于治理结构的确立和运行都引发交易费用,这种成本的补偿取决于交易发生的频率。所以,经常发生的交易比一次性交易更利于补偿这种成本。刻画交易费用最重要的维度即是早先由克莱因(BenjaminKlein)提出的“资产专用性”。它指的是当资产投入后便无法另作他用,或另作他用的成本极高的情况。威廉姆森进一步指明,资产专用性的存在使得事后的投机行为具有可能,并且预测资产专用性的程度越高,事后被“敲竹杠”(hold-up,或要挟)的可能性越大,从而导致通过市场完成交易的费用越高。例如,媒炭发电具有很强的资产专用性,煤电站在与煤老板的(短期)契约中面临着被“敲竹杠”的风险:契约的突然中断会使发电企业因设备闲置而遭受损失,同时煤老板却可以将煤炭转卖给铁路作其他用途。运用上述度量交易费用的工具,特别是资产专用性的概念,威廉姆森在有限理性与机会主义行为假设的基础上开启了“交易费用经济学”(Transaction-CostEconomics,简称TCE)的研究作为“新制度经济学”的一支,TCE继承了康芒斯(JohnR.Commons)等老制度经济学者以“交易”为分析单位的传统,研究并尝试回答“怎样的治理模式适合于怎样的交易”这一经济治理的核心问题。威廉姆森的分析提供了这一种思路:人们在交易中存在诸多利益冲突,这些冲突或以市场中自愿缔约的方式,或以科层制下企业集中决策的方式,或以市场与科层之间的某种混合形式得以解决,例如特许经营和规制(Williamson1981)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市场与科层制的混合形式在中国的改革进程中独具意义,它们在应对中国改革中产权的薄弱与制度的不确定性时显得尤为灵活(Nee1992)。所以对治理机制的选择应是权衡各种情况下交易费用后的结果,而市场机制只是治理机制中的一种。以企业的纵向一体化选择为例,一方面因契约的不完全性,当甲方进行具有高度专用性的事先投资时,乙方可能被诱使采取事后的投机行为以侵占甲方的专用性“准租”(quasirent),耗散大量资源;另一方面,兼并后的企业由于决策集中化,权利被滥用的风险提升,企业管理者可能为侵占专用性准租而以缺乏效率的方式来完成交易。因此,威廉姆森对企业边界的实证考察具有相当的规范性意义,不仅激发了企业管理学领域对投资者资产专用性与不同契约下谈判地位等的经验研究,更成为了众多商学院企业管理课程的必修科目。威廉姆森对科斯提出的“交易费用”这一概念更清晰的刻画使得“交易费用”研究的进路具有可操作性。在TCE理论指导下的经验研究证实了威廉姆森以及TCE学派的许多论断。例如,利用1979年前美国煤矿开采行业与煤炭发电行业数据的研究表明,煤矿与电站长期缔约或兼并的概率与资产专用性程度呈正相关(Joskow1985)。一篇综述论文统计了截至2000年交易费用领域的500余篇实证研究论文,涉及现实世界的各个产业领域,支持了威廉姆森所说的“交易费用经济学是一个经验上成功的故事”。当然,与科斯和道格拉斯·诺斯(DouglassNorth)这两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一样,威廉姆森提醒学者,在运用制度的经济分析来研究改革政策时务须慎之又慎:产权界定固然重要,其他制度细节如法律保障、激励以及适应性问题同样不可忽视(Williamson2000)。奥斯特罗姆的新解决方案从交易费用的视角出发,1960年科斯在另一篇文章中提出“社会成本”问题。他论断,由于交易费用的存在,政府通过征税的再分配方法来处理某些公共争议是缺乏效率的(Coase1960)。科斯所论及的这些公共争议正包含了所谓“公共池塘资源”的治理。“公共池塘资源”(Common-poolResource)指的是一种人们都能轻易获取、但会被过多人获取所耗竭的资源,如草场、鱼池、森林和有限的饮用水等。生态学家哈丁(GarrettHardin)把公共池塘资源的治理问题形象地称为“公地悲剧”(tragedyofthecommons):“在一个信奉公地自由使用的社会里,每个人追求他自己的最佳利益,毁灭的是所有人趋之若鹜的目的地”(cf.Ostrom1990)。同时在奥斯特罗姆所熟悉的政治学和公共管理领域,存在着对这一问题的另外两种理论,即政治学家戴维斯(LanceE.Davis)的“囚徒困境博弈”和奥尔森(MancurOlson)的“集体行动的逻辑”。这三种理论均从不同角度描摹了公共池塘资源缺乏恰当治理机制的悲剧性结果。此后对于公共池塘资源的研究,大都不加分说地接受了这些早期理论(Nebel1987)。以现实情形与上述理路模型所描述的情况具有相似性为根据,研究提出解决公共池塘资源治理的所谓“唯一方法”:要么假定中央政府应该持续地为特定资源的统一决策承担责任,即所谓“利维坦式”,要么主张中央政府应该放弃对资源的所有权,在一组界定明确的产权范围内允许私有化(Ophuls1973);而前一种政府管理公共资源并以此征税的方法正是科斯所质疑的。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取得政治学博士的埃莉诺·奥斯特罗姆,在她1990年的集大成之作《公共事务的治理之道》中指出这种非此即彼的、单一解决方案的看法存在很大局限,并且她不认为“共同拥有公共池塘资源的人们将不可避免地跌入陷阱并不能自拔”(Ostrom1990)。为此,奥斯特罗姆修改了哈丁的“牧人博弈”,在回报中加入“执行协定的费用”这一参数,在牧人的策略组中加入一个特定策略,从而成功构建自筹资金的合约执行博弈作为理路上的替代方案。有别于经济学者“从上到下”的理论推演方法,作为政治学者的奥斯特罗姆采用了“自下而上”的归纳式研究。为了寻找经验上的替代方案应对“公地悲剧”问题,奥斯特罗姆连同她的丈夫政治学家文森特·奥斯特罗姆(VincentOstrom)和同事对世界范围内广泛存在的大量公共池塘资源治理案例进行了调查和分析,惊人地发现了许多政府管制和私有化以外的自主治理案例。例如,在(土耳其)阿兰亚的近海渔场,100名渔民多数在一种承载两到三人的小船上用多种渔具无限制捕鱼,使得渔场面临渔民恶性竞争所带来的威胁。然而渔民在长达10年的时间里对不同的图纸和制度反复自愿试验,自行设计和修订出一幅捕鱼地点图:这幅地图标明了任意渔船的捕捞活动不会减少鱼向邻近水域迁徙的地点。他们依靠自行监督和执行的“自组织”(self-organization)的方式实现对公共财产的治理。奥斯特罗姆的研究隐含其对传统集权论与私有化论二分法的批评,认为传统治理方案所主张的那些过于简化、理想化的制度几乎是一种“无制度”。经过考察新制度学者所作的大量系统性研究,她认为从中可以得出一个重要的教训,即“制度细节”是重要的。为了深入分析现实中存在的各种成功治理公共池塘资源的治理机制,找出那些促使和阻碍自主治理实现的制度因素,奥斯特罗姆提供了一套制度分析框架,并在一定程度上修正了传统的制度变迁理论。她认为,要解决公共池塘资源的集体行动问题面临着三个问题:新制度的供给、可置信的承诺(crediblecommitment)以及互相监督问题。与传统制度分析将制度视为单一层次的规则不同,奥斯特罗姆认为长期影响公共池塘资源使用的制度包括三个层次:操作规则、集体选择规则和宪法选择规则。占用、提供、监督和强制实施等选择发生在操作规则层次;政策决策的制度、管理和评价发生在集体选择层次;而宪法决策的规划、治理评判与修改发生在宪法层次。一个层次的规则变更发生在较之更高层次上的一套固定“规则”之中,而更高层次上的规则变更通常成本高昂,遂更难以完成;反之,较低层次的规则改变可以为高层次规则的改变累计社会资本(Ostrom1990)。在探讨各种建立与维持公共池塘资源自主治理的成功案例时,奥斯特罗姆对于制度供给、可置信承诺和互相监督问题展开细致的分析,试图总结人们在有关制度变迁的决策中是如何评估制度变迁的收益与成本,并对影响收益与成本评估的因素,以及预测制度变迁的因素提出具体的考量办法。她指出,传统制度分析没有反映制度变迁的动态与演化特征;在分析内部变量如何影响规则的供给时,忽略了外生的政治制度特征的重要性。例如,美国加州的抽水者自发创立协会,起草相关法案并向州立法机关游说。在获得其他水生产者的足够支持后,通过了特别法案,向所有在特定流域抽取地下水的,以及所有在地下水之上的财产收税。抽水者协会的成功依赖他们所拥有的实质性的自治权,而集体外的国家正式制度为这种地方性操作规则的产生提供了可能性,认可这种集体成员制定和维持地方性操作规则的权利。假如在政治权力高度集中的宪法学规则和集体选择规则之下,这些操作规则是不可能出现和维系的。在从事公共池塘资源的经验性研究数十年后,奥斯特罗姆于2003年《科学》杂志上题为《公共治理的挣扎》一文中冷静地指出:无论是“利维坦”式的政府管理,私有化,还是居中的自组织方式,没有一种治理机制能在任何制度环境中成功运作。但是,通过长期的案例调查及“社会科学实验”等经验研究,她总结出提高自主治理公共池塘资源的四个因素,它们分别是:使用者利益的同质性、使用者之间的低交流成本、缔约与履约的低成本以及低折旧率。所以相较于人数众多的集体,人数适中或较小的团体更容易实现公共池塘资源的自主治理(Ostrom2008)。从奥斯特罗姆森的贡献和作用看企业“纵向一体化”在埃莉诺·奥斯特罗姆卸任美国政治学会会长、并荣获佛兰克·E·塞得曼(FrankE·Seidaman)政治经济学奖的1997年之后,奥斯特罗姆的研究更多是在“实验室”中完成的。对公共治理中自组织的关注理所当然地让奥斯特罗姆对人类的合作、信任、声誉和互惠性等议题发生兴趣,并把她的工作推向了前沿的实验领域。早在1994年奥斯特罗姆的实验研究就表明,在一个公共池塘资源博弈的实验中,只要改进一个参数,使参与者之间的信息传递更为顺畅,博弈的结果就会从“公地悲剧”逐渐转向接近资源配置最优的结果(Ostrometal,1994)。这个实验结果直接支持了奥斯特罗姆的经验观察与分析,并得到了后来行为经济学实验的检验。在她近期的编著《信任与互惠性》中,读者不仅能见证奥斯特罗姆在融合政治学、经济学与实验方法、演化心理学方面的努力,更能够看到她对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弗农·史密斯(VernonSmith)和荷兰心理学家德·瓦尔(FranzdeWaal)等人的理论吸收。意味深长的是,奥利弗·威廉姆森在三十余年的制度研究后,试图返回“不完全契约”问题的人类行为基础,特别是从行为经济学以及演化心理学角度对“有限理性”的探究。为了应对不完全契约所带来交易费用的问题,威廉姆森着重分析了企业“纵向一体化”的优势。首先,组织内部集中化的决策方式使得企业能以命令形式减少缔约双方的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