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押租制研究综述

明清押租制研究综述

一、押租制的出现和扩随着封建领主制经济向封建地主制经济的发展，土地所有权形式从封建向租约的转变发生了。早在秦汉时期,随着井田制的瓦解、授田制的实行,租佃制开始成为地主土地所有制最主要的经营方式。至隋唐五代时期,租佃制得到充分发展,即使是政府直接经营的国有土地也多实行租佃制。唐后期的两税法促进了地产转移,租佃制得到进一步发展。之后,租佃制随社会环境的变化在契约形式和内容上有了多种变异和突破,押租制正是在传统租佃制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新的租佃制度。押租制为何会在历史发展中出现?押租制为何会逐渐演进和扩大而成为租佃制度的主要形式?对于这些问题,已有不少学者进行过研究。有的学者认为,由于农民抗租斗争激化,租佃间封建宗法关系松弛化,地主单靠超经济强制收取地租遇到严重困难,从而需要押租制这种经济关系作保证。(1)有的学者认为,押租制产生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清代初期以来,土地兼并现象严重,土地大都集中在地主、官僚和贵族手中,同时由于人口增加,人多地少的矛盾加深,农民为了维持生计,只能向地主缴纳财务,从而租得土地耕种,慢慢就沿袭为一种制度;二是随着佃农与地主之间的人身依附关系松解,佃农以欠租、抗租的形式反抗地主的压迫,地主为防止这种情况的发生,从而向佃农收取押租金。(2)还有的学者认为,押租制的产生是以佃权的商品化为前提的,与人口密度、人均耕地之间无必然的因果关系。(3)学者方行在《地主制经济容纳商品经济问题》一文中指出,押租制的产生是为了应对佃农希望获得完备的经营自由的经济要求。因为在清代,佃农已经成为农民的主体,农民要求通过发展农业和家庭手工业的商品生产提高收益,并且,定额租制盛行,土地所有权和经营权已基本分离,如果地主能解除凭借“强制支配权”对佃农的束缚,使他们获得完备的经营自由,是地主制经济容纳商品经济的关键。正是在这种经济要求下,押租制和永佃制应运而生。(1)综合来看,学术界对于押租制的出现,主要有两种观点:一是把押租制看成地主剥削佃农的一种手段,并认为,由于主佃之间人身依附关系不断弱化,作为一种经济约束,押租制得以出现;另一种观点则是把押租制的出现和扩大归因为商品经济发展的必然要求。本文拟突破以往的分析思路,试图运用新制度经济学理论来解释押租制的产生和发展。二、押租制的主要特征押租制的先行形态是“执贽受田之俗例”(2)。“所谓‘执贽受田之俗例’指的是,佃户在承耕地主土地、成立租佃关系的时候,要送给地主一点礼物,一般为数不多,在租佃关系中止时,地主也不退还佃户”(3)。这种送与地主不退还的礼物被称为批田礼、耕赆银等。在“执贽受田之俗例”的基础上,随着批田礼、耕赆银数量增加,地主在租佃关系中止时将批田礼、耕赆银退还佃户,原先的“执贽受田之俗例”就演变成了典型的押租制度。押租是地租形态和征租方式发展到较高阶段的产物,一般只限于定额租。由于我国南方以定额租为主,而北方分成租占优势,所以押租制主要在南方地区流行,北方并不普遍。典型的押租制以货币抵押佃权,佃户交付一笔货币给地主以交换土地的耕作权,主佃关系中止时退钱还田。地主与佃农之间的契约关系用契约文书进行肯定,这类契约最早的格式文本出现在明万历十三年赤子心编纂的《翰府锦囊》上:“某里某乡置有晚田一段,坐落某里某处,原计田若干种,年该苗米若干桶乡,原有四至分明,今凭某人作保,引进某人,出陪价纹银若干,当日交收足讫明白,自给历头之后,且佃人自用前去管业,小心耕作,亦不得买弄界至,移丘换段之类,如遇冬成,备办一色好谷若干,挑送本主仓使交纳,不致拖欠,不限年月,佃人不愿耕作,将田退还业主,接取前银,两相交付,不致留难,今给历头一纸,付与执照。”(4)明代,缴纳一定的押租金租得耕地的现象已经少量出现。福建省是最早实行押租的省份,也是押租实施最普遍的地区。押租在福建发生的年代可以认为是弘治年间。(5)但这种租佃方式大体是到了清代才形成一种制度。《乾隆刑科题本》中记载了乾隆年间各地区关于押租案件的数量,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押租制在全国范围内的盛行程度。见表1。押租制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地权和佃权发生分离,地主只拥有土地的所有权,土地经营权属于佃农。所以,只要不影响原地主的地租收入,缴纳押租获得佃权的佃农可以将土地再租给其他农民,自己收取押租和地租,甚至没有缴纳押租的一般佃农也可以将田押佃出去。押租金的大小根据地主个人需要确定,主要分为三种情况:押租增减不影响地租;押租和地租同时增加;押金增加、地租减少或押金减少、地租增加。有些地主由于生存窘迫急需用钱,就会以低地租换取高押金,加押减租的极限是地主对于自己的土地“明佃暗当”。表2记录了不同年代、不同地区押租和地租的大小关系。三、交易合同的履行押租制的产生似乎顺应了历史的发展要求,在地主与佃农间的人身依附关系不断弱化、超经济强制无法约束佃农行为的社会背景下,押租制缓解了佃农与地主之间的矛盾,并且促进了古代农业社会商品经济的发展。但深究之下,我们思考的是,为什么这样的历史条件催生出了押租制而不是其他的租佃制度?这正是本文想要解释的问题之一。明末清初,封建依附关系松解,农民起义解放了农民阶级的思想,农民对地主的态度发生巨大变化。在农民起义之前,“有明数百年来,主佃康乐,各享饶给”(1),佃农照额纳租;但如今,农民蔑视地主,敢于反抗,“田贼创立名款,用诬田主,以耸上听”,“年来狡猾成风”(2)。“顽梗不逞之佃户,据田抗租,与田主为难者,十家而九”(3)。又如嘉庆《巴陵县志》中写道“佃户恃出重貲,遂多抗租踞庄,田主夺之,两相告讦”,或有记载“稍有水旱,佃辄藉口以逋其人;少加督课,遂以逝将去汝睚眦主人,主人惟恐田污,不得不听命于佃”等(4)。这些记载都反应了佃农与地主进行抗争的事实。还有清代刑科题本中也详细记录了主佃之间的各种刑事案件,在此不赘述。由于农民不再“驯服”,欠租、抗租常有发生,这使得地主收取地租成为难事,所谓“田主所收不过十之五至十之七,便为全收,有名无实”(1)。交易成本经济学中的一个重要假设是交易者具有机会主义倾向,即交易者自利,甚至损人利己,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明清时期的农民存在经济学意义上的机会主义,或借助法律法规,或借助集体力量,或以暴力实现抗租踞庄。交易成本经济学中的另一个重要假设是有限理性,正如西蒙所说的“愿望合理,但只能有限做到”,这意味着主佃之间不可能签订一份对付未来随机事件的完备契约。在这里,我们不妨将地主和佃农看作交易双方,他们之间每进行一次租佃契约的签订即意味着完成一次交易。交易双方的目标在于尽量减少交易成本而实现利润(效用)最大化。鉴于地主不会轻易出让土地所有权,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土地都用于自营,总是有闲置的土地,所以对于地主来说,将土地租赁给迫切需要土地的农民是最有效益的资产处置方式。农民的处境是,在商品经济还不发达的农业社会,在土地上进行耕植是维持生计的唯一出路,而对于没有土地的农民,只能向地主租佃土地。在封建关系还未松解之时,佃农对于地主的人身依附关系较强,地主用超经济强制奴役佃农,用地租压迫农民。但随着农民起义的爆发,这种依附关系逐渐减弱,欠租、抗租、交孬谷和霸耕等多种形式的斗争屡屡发生。为追讨地租,或寻求第三方调解与佃农之间的矛盾,地主产生很多额外的交易成本。著名经济学家威廉姆森指出,在不确定性条件下履行不完备的长期合同,事后的机会主义风险就会出现了。双方在面对这种交易时,将会有三种反应:首先是拒绝介入该类交易,即倾向订立短期、简单合同;其次是调整复杂交易的价格以体现风险的增加,即当卖方意识到买方的机会主义增加,则会提高契约价格;其三便是创建事先的保障措施,就是所谓“可靠的承诺”(2),以削弱机会主义倾向。(3)可靠的承诺,在交易中用抵押品支持交易,实际上是实现“可靠的承诺”的一种重要形式。经济学家安德森也认为,机会主义行为可以用可信的承诺或纵向一体化来限制,若此,长期效率就可以有效提高。(4)安德森还在营销领域,用实证检验了用抵押品减少风险、支持交易的论点。(5)所以,押租在地主与农民签订契约的时候,作为“可靠的承诺”,促进了交易的发生。一方面,即使农民具有强烈的机会主义倾向,但由于有押租金的约束,农民的机会主义倾向减弱,因为一旦不缴纳地租,押租金便会被克扣。另一方面,地主也因为收取了押租金,即使农民欠租、抗租,也有押租金作为补偿。押租金保证了租佃契约的可执行,降低了契约的事后成本,使得交易发生。经济学家克劳奈维根曾概括交易成本经济学研究的一般战略:在指出交易的特性之后,从交易成本最小化的能力方面探讨可能采用的治理结构。(6)如果套用这种方式对押租制的产生进行分析,可以这样理解:押租行为作为交易的三种特性分别为交易频率、交易的不确定性和资产专用性。农民与地主之间的交易频率是相对较低的,目的是为了减少交易成本。如果地主和佃农之间签订短期契约,则每一次契约期限结束,佃农都要寻找新的地主,这种频繁的交易增加了农民的搜寻成本、议价成本(地主也存在)、约束成本(为取信于对方)等等,对于地主来说,经常变换租佃对象也是增加成本的行为,因为每次交易之间不可能没有间隙,而这种间隙会错过耕种时间。所以,租佃契约还是倾向于长期化。正如前文提到的,佃农可以把土地转租给其他农民,这并不影响他和地主之间的契约,地主也没有必要重新和其他转租的农民签订契约,因为转租并不影响他的收益,地主和佃农之间的租佃关系保持稳定是双方都期望的局面,因为重新签订契约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成本。特别需要注意的是,此处不能将与契约长期化相关的减少交易成本的行为和押租制减少交易成本的行为相同理解。因为即使不是在押租制下,通过订立长期契约减少交易成本的情况也是存在的,比如永佃制的兴起与发展。即在分析交易特性时,为解释交易频率较低的原因而提到的减少交易成本的现象是所有租佃制度下都可能发生的,而不是押租制下特有的,交易频率较低是所有租佃制度下的交易都有的特性,它的产生与押租的产生虽都是减少交易成本,但不是同一个行为,这里并没有把减少交易成本之后的结果作为分析问题的前提。所以契约长期化是产生于减少交易成本的目的,契约长期化使得交易频率降低,交易频率低决定了租佃交易的性质,而拥有这种性质的交易形式需要押租的治理结构进行保证。所以此处不是用结论分析原因。租佃交易的第二个特性是交易的不确定性。交易双方的行为是无法进行估计的,交易者对于自己的行为也不能做到绝对的肯定,所以交易的不确定性存在。但一般情况下,交易双方,即地主与佃农之间,因属乡里,互相有所了解,所以不确定性程度一般。最后,由于在农业社会,土地最根本的用途就是用于耕作,所以资产专用性相对较高。交易的不同特性形成不同的契约,不同性质的契约对应不同的治理结构。“不存在专用性投资的标准契约,无论交易频繁与否,以及不确定性程度如何,都属于古典契约,适合通过市场来完成;资产专用性程度较高、交易频率较高以及不确定性较高的交易属于某种关系型契约,主要依靠统一治理,通过科层来完成;处于两者之间的属于新古典契约和另一种关系型契约,分别对应于第三方治理和双方治理,通过除市场和科层之外的混合形式来完成。混合形式包括质押、互惠、特许权和管制等。”(1)租佃契约无疑需要通过第三方治理及双方治理来完成,所以采用押租的形式使交易更加容易实现。四、减租与减租:主佃双方博弈的真实博弈接下来,本文将在博弈论框架下进一步分析押租制的演进。在分析展开之前,首先必须了解基于博弈论视角下的制度的定义。青木昌彦在《比较制度分析》一书中对制度进行了如下解释:“制度是关于博弈如何进行的共有信念的一个自我维系系统。制度的本质是对均衡博弈路径显著和固定特征的一种浓缩性表征,该表征被相关域或几乎所有参与人所感知,认为是与他们策略决策相关的。这样,制度就以一种自我实施的方式制约着参与人的策略互动,并反过来又被他们在连续变化的环境下的实际决策不断再生产出来。”(2)由此可以看出,制度实际上是对博弈均衡的特征的信息浓缩,也就是说制度是参与人在博弈中得到的均衡状态,当这种均衡状态得到所有人的重视后,它成为一种制度。押租制的产生是由传统租佃制度变迁而来。因为农民起义的爆发,佃农为反抗地主的压迫,改变了决策启用集,实施新决策(欠租、抗阻的方式),以最大化自身的利益,原先形成的博弈均衡———以较强的人身依附关系为条件的传统租佃制度———面临制度危机。一般来讲,在历史过程中,已经形成的制度在遭遇环境的连续变化下,会表现出耐久性和稳定性,但当环境的冲击超过某一临界值,或变化的积累后果导致制度产生危机,变迁就可能发生。历史证明,农民起义对于传统租佃制度的冲击引起了制度的变迁,催生了押租制。为了很好模拟押租制中地主和佃农的真实博弈状况,本文使用完全且完美信息动态博弈解释押租金在租佃制度中的作用以及押租金的确定。本文建模基于主佃双方都是理性的这一前提之上,不包括“明佃暗当”等极端情况。首先,在给出模型之前必须做出一些假设:1、佃农所谓的不交地租,是指在规律的交租行为中(如每月一次缴纳地租),未来某一次交租过程中拒绝缴纳地租。2、佃农一旦不交地租,地主就不再将土地租与佃农。3、如果佃农在交租和不交租的情况下得益相同,则佃农选择交租,因为既然是否交租都不影响得益,则为了维持与地主的友好关系,佃农会缴纳地租。4、如果佃农不交地租的情况下,地主出租和不出租土地得益相同,则地主选择不出租,因为出租不会有所得益,还会减少土地肥力。图1表示的是农民起义背景下,以地主和佃农为博弈方的简单动态博弈树状图。第一个字母表示地主的得益,第二个字母表示佃农的得益。a、b、c、d均为大于0的数,且d>b。地主首先行动,决定是否出租土地,佃农于地主之后行动,决定是否缴纳地租。如果地主不出租土地,则双方收益均为0;当地主出租土地,并且佃农缴纳地租时,佃主和佃农可以各自获得一定的得益,地主的得益为a,佃农的得益为b;如若地主出租土地,但是佃农不交地租,则地主损失c,而佃农得益为d,d>b表明佃农不交地租显然比交租获得更大的利益。在博弈只进行一次的情况下,由逆向归纳法可以得到,地主不出租,佃农不交租将是唯一的子博弈完美纳什均衡。也就是说,农民起义使得佃农拒绝缴纳地租,并且不交地租使佃农获得更大的收益,地主也坚信将土地租佃给农民不可能收到地租,所以租佃关系根本不可能发生。但假使佃农向地主缴纳押租金,情况就会发生逆转。在押租制下,动态博弈树为图2所示:其中,a,b,c,d,f都是大于0的实数。押租制下交易由押租金进行保证,佃农抗租时,地主可以不偿还全部或部分的押租金,得到f的补偿,所以此时地主的得益为f-c。而对于佃农来说,不交租意味着押租金会被地主扣除或部分扣除,所以必须减去一个数量为f的损失。为讨论均衡获得情况,有必要对f-c和0的大小关系、d-f和b的大小关系进行讨论,共有9种情况,由逆向归纳法得到纳什均衡,经过整理结果如下:1.f-c>0,d-f>b,此时的均衡为地主出租土地而佃农不交地租。2.f-c≤0,d-f>b,此时的均衡为地主不出租土地,交易无法发生。3.d-f≤b,只要在此条件下,地主都会出租土地,佃农会缴纳地租,交易发生。上述结果反映了一个这样的事实:只要d-f≤b时,地主和佃农的博弈就会达到想要的均衡。d-f≤b意味着如果佃农一旦不交地租,地主没收押租后,佃农的得益d-f比交租获得的得益b更少或至少相等。此时,一旦地主决定出租土地,那么对于佃农来说,缴纳地租是最好的选择。这样的均衡结果对于押租金和地租的确定是有指导作用的。为简化计算,假设押租金为F,地租为A(每一期地租不变),合同期限为n,农民每年收益为B,利率为r,农民可能在第k(k≤n)期拒缴地租,则根据上述分析,为了保证均衡结果是地主出租土地而佃农缴纳地租,押租F必须满足以下条件:在A、B、F和r都固定的情况下,为了得到k的取值,可以假设k的取值是为最大化收益d,则对k求偏导:这里不妨假设A(1+r)-B≤0,即土地收益率大于利率,则为使d取得最大值,可以得到k的取值为n。将k=n带入*式得: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