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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宋所论王安石晚年作品之比较《沧浪诗话》王荆公体考论
严宇对叔叔临武景贤的书发表了以下评论。“我的仆人的诗歌是几千年来创作的。诚实是令人惊讶的。它是当归的。……是自家实证实悟者,是自家闭门凿破此片田地,即非傍人篱壁、拾人涕唾得来者。”(P251)自矜其论为独得之秘。而冯班《严氏纠谬》则讥讽严羽曰:“漏略疏浅之甚。摽星宿而遗羲娥,知此人胸中不通一窍,不识一字,东牵西扯而已。”(P287)两家所论固然势同水火,却皆认为严羽之论多由自创,并无师承。本文试通过《沧浪诗话》所论“王荆公体”的考辨来考察严羽诗论并非“实证实悟”或“东牵西扯”,而是具有深深的时代烙印。“王荆公体”一词首见于南宋初年周辉的《清波别志》,其云:秦会之忠献公自著文字,惟尚简古,自云效王荆公体,《谢车驾幸第家人辈各拜恩》数表,首云:注目帝车,方望云而盘辟;移居仙境,容舐鼎以飞升。中谢后云:妇子孙息,同荷优恩;官封服章,躐登常级。末云:臣敢不治外自内,训子及孙,共肩忠孝之心,永享国家之福祐。陵称土,被命撰哀,文首云:十年生别,万里丧归。语简而意深类此。(卷三)周煇为周邦彦之子,主要生活在南宋初年。从周煇所论来看,这里所说的“王荆公体”并不是特指诗歌,而是指秦桧文章“语简而意深”的特点。明确以“王荆公体”来论王安石的诗歌的是南宋严羽,《沧浪诗话·诗体》云:“以人而论,则有……王荆公体。”并自注曰:“公绝句最高,其得意处高出苏、黄、陈之上,而与唐人尚隔一关。”(P58)郭绍虞对此论注释颇详:王安石,字介甫,一字半山,封荆国公。案山谷谓:“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后山谓:“荆公暮年诗益工,用意益苦。”叶石林亦言:“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P66)郭绍虞指出严羽有关“王荆公体”的论述皆有所本,并非创见,这是比较符合实际的。苏轼也说:“荆公暮年诗,始有合处。五字最胜,二韵小诗次之,七言诗终有晚唐风味。如平甫七字,复为佳耳。”(卷七)相对而言,苏轼、黄庭坚等北宋诗人在论及王安石时均认识到王安石诗风在晚年的巨变,但尚未以“王荆公体”代指王诗。进入南宋,诗坛论述王安石的诗歌开始明确强调他的绝句创作。如保存在元人陶宗仪《说郛》中宋人释普闻的有关论述:老杜之诗,备于众体,是为“诗史”。近世所论:东坡长于古韵,豪逸大度;鲁直长于律诗,老健超迈;荆公长于绝句,闲暇清癯。其各一家也。然则荆公之诗,覃深精思,是亦今时之所尚者。鲁直曰:“荆公暮年小诗,雅丽清绝,脱去尘俗,不可以常理待之也。”荆公《送和甫寄女子诗》云:“荒烟凉雨助人悲,染湿衣衿不自知。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送女过江时。”拂云豪逸之气,屏荡老健之节,其意韵幽远,清癯雅丽为得也。(卷七十九下)释普闻约1130年前后在世,为两宋之交人。普闻谓“近世所论,……荆公长于绝句,闲暇清瘦,其各一家也。”既言“一家”,又言“绝句”,明确突出了王安石的绝句创作,此论与《沧浪诗话》论及王荆公体的严羽自注最为接近,应是严羽所论最直接的本源。其后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评论道:“荆公小诗,如‘南浦随花去,回舟路已迷。暗香无觅处,日落画桥西。’‘染云为柳叶,剪水作梨花。不是春风巧,何缘见岁华。’‘檐日阴阴转,床风细细吹。然残午梦,何许一黄鹂。’‘蒲叶清浅水,杏花和暖风。地偏缘底绿,人老为谁红。’‘爱此江边好,留连至日斜。眼分黄犊草,坐占白鸥沙。’‘日净山如染,风暄草欲薰。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观此数诗,真可一唱三叹也。”(前集卷三十五)明确推崇王安石的绝句创作。杨万里也对严羽绝句明确予以推祟,其《读诗》诗云:“船中活计只诗编,读了唐诗读半山。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绝句当朝餐。”又《答徐子材谈绝句》云:“受业初参且半山,终须热换晚唐间。国风此去无多子,关捩挑来只等闲。”又《读唐人及半山诗》云:“不分唐人与半山,无端横欲割诗坛。半山便遣能参透,犹有唐人是一关。”(P66)南宋人之所以强调王安石晚年绝句,很可能与南宋诗坛上曾经流行王安石一个诗歌选本《半山集》有密切关系。陆游《跋半山集》云:“右《半山集》二卷,皆荆公晚归金陵后所作诗也。丹阳陈辅之尝编纂刻本于金陵学舍,今亡矣,淳熙戊申上巳日笠泽陆某书。”(卷二十七)此选虽佚,但既名“半山”,应为王氏退居金陵后所作,再联系上文释普闻与杨万里所论,可以明显感到南宋人开始有意仿效“王荆公体”。相较而言,两宋论王安石诗歌各有侧重。北宋人强调的是诗风,他们注意到王安石诗风由早年的直截刻露转变为晚年的深婉不迫;南宋人强调的是体裁,他们指出王安石晚年绝句诗创作获得了巨大成就。严羽在《沧浪诗话》“诗体”部分中以宋人为名的诗体共列举有七种,和其他六种相比,“王荆公体”的典型意义正在于王安石晚年绝句诗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所以严羽把它单独列出,这说明严羽沿袭的正是南宋人的思路。王安石熙宁九年(1076)十月第二次罢相之后,居住在江宁(南京),直至元佑元年(1086)去世。对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历代都赞赏有加。除上文所引苏、黄外,《漫叟诗话》云:“荆公定林后诗,精深华妙,非少作之比。尝作《岁晚诗》云:‘月映林塘静,风涵笑语凉。俯窥怜净绿,小立伫幽香。携幼寻新约,扶衰上野航。延缘久未已,岁晚惜流光。’自比以谢灵运,议者亦以为然。”(前集卷三十三)叶梦得《石林诗话》云:“王荆公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如‘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又‘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平治险秽非无力,润泽焦枯是有材’之类,皆直道胸中事。后为群牧判官,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约取,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乃知文字虽工拙有定限,然必视其初壮,虽此公,方其未至时,亦不能力强而遽至也。”(P419)陈师道说:“荆公诗云:‘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而公平生之体数变,暮年诗益工,用意益苦,故知言不可不慎也。”(P304)莫砺锋先生论王氏诗歌曰:“王安石退出政治舞台以后,心情渐趋平淡,诗风也随之趋于含蓄深沉。……显然已从直截刻露变为深婉不迫了。”(P61)古今各家对荆公晚年诗风大都概括为深婉不迫或委婉含蓄。确实,王安石创作注重工巧求新,只是晚年的技巧手法已入化境,从而呈现出平淡自然的风味。叶梦得《石林诗话》云: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如“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读之初不觉有对偶。至“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但见舒闲容与之态耳。而字字细考之,若经括权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尝与叶致远诸人和头字韵诗,往返数四,其末篇云:“名誉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壶头。”以“谷口”对“壶头”,其精切如此。后数日,复取本追改云:“岂爱京师传谷口,但知乡里胜壶头。”至今集中两本并存。荆公诗用法甚严,尤精于对偶,尝云:“用汉人语,止可以汉人对,若参以异代语,便不相类。”如“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推闼送青来”之类,皆汉人语也,此法惟公用之,不觉拘窘卑凡。如“周颙宅在司兰若,娄约身随窣堵波”,皆以梵语对梵语,亦此意。尝有人面称公诗“自喜田园安五柳,但嫌尸祝扰庚桑”之句,以为的对。公笑曰:“伊但知柳对桑为的,然庚亦自是数。”盖以十干数之也。(P406)叶梦得所称赞的“读之初不觉有对偶”、“字字细考之,皆经括权衡者”、“其精切如此”、“惟公用之,不觉拘窘卑凡”,正是由早期工巧发展为后期自然的表现,是作者经过长期的艺术追求而达到的更高境界。至于荆公体“深”的风格特点,是相较早期《收盐》、《省兵》、《河北民》、《白沟行》这类诗意发露的诗作而言的。王安石晚期诗作从表达方式上一改早期真抒胸臆的表现方式,转而借景抒情,如:野水纵横漱屋除,午窗残梦鸟相呼。春风日日吹香草,山北山南路欲无。(《悟真院》)木末北山烟冉冉,草根南润水泠泠。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麦正青。(《木末》)这类小诗颇似王孟山水田园一派风格,寓闲适于草木,物我皆化,意味深远,但闲澹之外却有几分悲壮。《宋诗钞》评王氏曰:“论者谓其有工致无悲壮,读之久则令人笔拘而格退。余以为不然,安石遣情世外,其悲壮即寓闲澹之中。”(P353)所论颇切。王安石以强国富民为己任,但变法不成,被迫引退,很难超然于世外。王《闻见后录》云:王荆公领观使,归金陵,居钟山下,出即乘驴,余常谒之。既退,见其乘驴而出,一卒牵之而行。问其指使:“相公何之?”指使曰:“若牵卒在前,听牵卒;若牵卒在后,即听驰也。或相公欲止即止,或坐松石之下,或田野耕凿之家,或入寺。随行未尝无书,或乘而诵之,或憩而诵之。仍以囊盛饼十数枚,相公食罢,即遗牵卒;牵卒之余,即饲马驴矣。或田野闲人持饭饮献者,亦食之。盖初无定所,或数步复归,近于无心者也。(卷五十下)阮籍穷途而返,实是对人生世事颇为绝望。荆公一代英杰,竟听驰驴行,又何尝不是对现实感到无奈与绝望?在去世的前一年,王安石在给侄儿的信中说:“但予老病笃,皮肉皆消。为国忧者,新变法更尽矣。然此法与先帝议之二年乃行。天若祚宋,终不可泯,必有能变之者。慎勿为外人道也!”(P98)可见直至晚年,王安石对政治一直十分关注,但“慎勿为外人道也”这种口气,已不是早期仗义直言的荆公性格,而是深藏己忧,冷眼观世。所以,“荆公体”的“深”不仅是表达方式的含蓄,更有表达内容的深沉。应该说严羽对“王荆公体”风格特点的把握是相当准确的,决非冯班所言“漏略疏浅之甚”。但限于“宗唐贬宋”的立场,严羽在肯定王安石绝句创作的同时,仍认为“而与唐人尚隔一关”。究其原因,也和宋人对王安石绝句的评价有关。宋人多认为“荆公体”是学习杜甫和晚唐诗人,莫砺锋先生《论王荆公体》言之甚详,笔者再补充如下。就绝句而言,一般不要求对仗,贵在言微旨远,语浅情深。杜甫绝句则不然,如“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八阵图》)、“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已收滴博云间戍,欲夺蓬婆雪外城”(《奉和》)对仗皆极工稳。还有一些绝句,如“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通首对仗,这是杜甫绝句的重要特征。王安石绝句恰恰具有杜甫这个特点,如“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南浦》),“眠分黄犊草,坐占白鸥沙”(《题舫子》),“未怕元刘妨独步,每思陶谢与同游”(《示俞秀老》),又如上文所引的《木末》,通首对仗。二人绝句皆对仗工稳,以工丽取胜,不同于盛唐诸公的气象浑融、风骨俊朗。从绝句所流露的情感基调来看,王安石一些晚期绝句与晚唐杜牧等人多有相合。如《送和甫至龙安微雨因寄吴氏女子》:“荒烟凉雨助人悲,泪染衣巾不自知。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如看汝过江时。”《五更》:“青灯隔幔映悠悠,小雨含烟凝不流。只听蛩声已无梦,五更桐叶强知秋。”杜牧《登乐游原》:“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都是一种晚唐诗人常见的伤时感世的情绪。另外,宋人还指出王安石晚年学习李商隐。惠洪《冷斋夜话》论“西昆体”曰:“诗到李义山,谓之文章一厄。以其用事僻涩,时称‘西昆体’。然荆公晚年亦或喜之,而字字有根蒂。如作雪诗曰:‘借问火城将策探,何如云屋听窗知。’又曰:‘未爱京师传谷口,但知乡里胜壶斗。’其用事琢句,前辈无相犯者。”(卷四)《蔡宽夫诗话》也指出:“王荆公晚年喜称义山诗,以为唐人知学老杜,而得藩篱,惟义山一人而已。每诵其‘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无地入扁舟’,与‘池光不受月,暮气欲沉山’,‘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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