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弥留之际》中的双视角

《我弥留之际》中的双视角

角色视角与角色心理的关系一直受到许多叙述者的关注。西蒙·查特曼将视角的含义概括为3方面:从字面上指通过某人的眼睛观察所得,或喻指通过某人的意识、感知系统等的观察,或指有关某人兴趣点的所见一、现代叙事的“胶片式”视角《我弥留之际》讲述了本德伦太太耽延病床、去世以及其家人的送葬过程。全书59章内心独白中,共采用了15个聚焦视点,属于热奈特的多重式内聚焦,即采用不同人物的眼光描述同一事件。叙事在本德伦家庭成员、邻居、镇上的人3个叙事层次中穿梭,虽然间或有倒叙(达尔、安迪、杜威·德尔等章节)或预叙以及视角频繁变化,但叙事进程却未受扰(前15章几乎依次叙述了艾迪弥留之际的场景)。其中,达尔的19个章节的人物视角一方面强调了他参与者的身份,另一方面却烘托出他俨然是一位外在冷漠的旁观者。他的所见有时与其他本德伦们相同,有时却与之相反,但事后却常常为皮保迪医生的话所证实尽管如此划分达尔的内、外视角,可以帮助我们分清达尔与故事的距离,但我们仍无法解释达尔视角的空间位移。许多评论家,包括福克纳本人,都曾将此归结于达尔的“千里眼”功能通常在区分“视角越界”与“视点转换”或“视角模式的转换”时,依据的标准是“是否违规”。从叙事常规看,传统的现实小说要求作家“镜像式”反映生活。亨利·詹姆斯认为“小说能与生活竞争”,也就是说,小说存在的理由在于它的逼真性。詹姆斯坚持对视角的采用也应该尽量保证“现实的氛围”二、“少叙”的叙述达尔出生在一个缺乏关爱的家庭。他的出生即伴随着母亲的诅咒。艾迪自述道:“接着我发现自己又怀上了达尔。起先我还不肯相信。接着我相信自己会把安斯杀了。这好像是他骗了我,他躲在一个词儿的后面,躲在一张纸做的屏幕后面,他捅破纸给了我一刀。……而我的报复将是他永远也不知道我在对他采取报复行为。达尔出生后我要安斯答应我等我死后一定把我运回到杰弗生去安葬。”朱厄尔和我从地里走出来,在小路上走成单行。虽然我在他前面十五英尺,但是不管谁从棉花房里看我们,都可以看到朱厄尔那顶破旧的草帽比我那顶足足高出一个脑袋。……当我们走到房子跟前时,我拐弯顺着小路绕过房子,而在我十五英尺后面的朱厄尔却目不斜视,一抬腿就跨进窗口。他仍然直视前方,灰白的眼睛像木头似的镶嵌在那张木然的脸上,他才走了四步就跨过房间的地板。……这时候我刚从拐角绕过来。我们又排成单行,两人相距五英尺。现在是朱厄尔走在前面。在这里,达尔的视角有如电影中的广角镜头,仔细地扫过眼前的场景。作为第一人称内视角,达尔的叙述声音被置于空间内与视角重合,并带有同视角相仿的仔细与精确。句法中密实堆积的名词和动词维护了达尔叙述的客观和权威。作为一位聚焦人物和叙述者,他没有评论,而这里以及达尔其他章节中频繁使用的一般现在时更是为达尔眼中的一切增添了一层冷漠,仿佛局外人的机械记录,尽量的真实却不带个人感情。然而,在这层刻意的漠然下,却隐藏着达尔对距离的神经质的衡量与计算。从“我在他前面十五英尺”,到朱厄尔“在我十五英尺后面”再到“两人相距五英尺”。这里达尔对距离反复的强调,可以看出达尔对朱厄尔刻意的疏远,而略带夸张地精确的计算则反映了达尔对两人之间从物理距离到心理距离的紧张。尽管聚焦主体仍是达尔,但视角隐然已发生分裂,达尔对朱厄尔的无处不在的窥伺表现出他内心压抑的替代朱厄尔的欲望。在达尔表面的平静下和内心不祥的预感中,他的客观叙述常常暗含讥讽,或是隐藏着不自觉的恍惚,他眼中的一些日常行为也由此变成了机械的动作。例如达尔与朱厄尔分手后来到山顶,看到卡什正在为艾迪做寿材:真是个好木匠,卡什这小伙子。他把两块木板靠在锯架上,把它们边对边拼成挺讲究的木盒的一个角。他跪下来眯起眼睛瞄瞄木板的边,然后把它们放下,拿起锛子。真是个好木匠。艾迪·本德伦不可能找到一个更好的木匠和一副更称心的寿材了。这可以给她带来自信,带来安逸。我继续朝屋子走去,背后是锛子的操作声:哧克哧克哧克这里,达尔的视角采用了热奈特的“少叙”(paralipsis),他对艾迪身份的隐而不提是对母子之间冷漠甚至敌视关系的一个隐蔽的注释。而哥哥卡什在临终的母亲面前做棺材的怪异举动,却一再受到达尔仔细的观察和有意的赞美。视线中两兄弟惯常的程序化的举动和叙述声音中拟声词对机械的锛子声的模仿,一方面反映出达尔表面上的漠不关心,另一方面却也带着明显的反讽和尽量压制住的内心的敌意与骚动。叙述外在的客观与聚焦主体内在的紧张构成文本巨大的张力。尽管达尔的开篇叙述视角显示了他对自我控制的决心,他的所见所述却无不带有个人的性格烙印,自我的分裂不可避免地造成了视角的分裂。三、“双重性”的故事意义在奥图·兰克对双重性(doubling)的研究中,他将双重性的起因归结为自我“那喀索斯式”(narcissistic)充满内疚的自恋,两个分裂自我的距离“处于理想自我与所能获知的现实之间”。自我对自身的爱恋与对自身价值的过高估计使他对不满足理想自我的一切本能和欲望加以抑制,然而被压制的欲望却最终以另一个自我出现。如果在自恋映像中,作为他人与母亲的不在场,会使得个人心理发展缺少一个参照系作为故事人物,达尔的心理决定了他的视角与故事的距离,这种人格的双重性通过第三人称外视角的使用,尤其是时空中双视角的同时并存得以证实。在艾迪临终之际,达尔与朱厄尔远在千里之外,他的视野中“头顶上,白天平稳、灰蒙蒙地向后滑动,投去一束灰色矛枪般的云彩遮住了夕阳”在弗洛伊德的“论怪异”中,他指出,双重性不仅可以通过精神感应,发生在拥有共同的知识、感觉、经验的两个人之间,也可以通过重复、分裂直到个体发现另一个陌生的自身替代了他自己。双重性来自对自我无法遏制的爱意,来自孩童时期的自恋。当然,双重性并没有随着自恋阶段的过去而消失,因为它在自我发展的后期取得了新的含义。双重性的一种特殊的功能慢慢就此形成,它能反对自我的其他部分,并具有观察和批评自身以及自我检查的功能。这一部分的存在能够将自我的其他部分客体化,使人能跳出自我进行自我观察达尔到杰克逊去了。他们把他押上火车,他哈哈大笑,走过长长的车厢时哈哈大笑,他经过时所有的脑袋都像猫头鹰的头那样扭了过来。“你笑什么?”我说。“是啊是啊是啊是啊是啊。”达尔是我们的兄弟,我们的兄弟达尔。我们的兄弟达尔被关在杰克逊的一个笼子里,在那里他那双乌黑的手轻轻地放在静静的格缝里,他望外观看,嘴里吐着白沫。“是啊是啊是啊是啊是啊是啊是啊是啊。”在这里,达尔既是观察者又是被观察的对象。然而这两种身份却不是统一在同一个主体中,也就是说,叙述者和人物在这里截然分开了。从这章的题头标记看,聚焦者兼叙述人仍是达尔,但达尔同样作为聚焦对象和故事人物出现在聚焦视野中。因此迫害者和受害者在时空中的同时在场只能证实达尔自我的彻底分裂。迫害者达尔在这最后一章和故事中的受害者达尔发生了角色和地位的转换,此时的叙述者和聚焦人物达尔已经完全脱离了受害者达尔的自身,用第三人称的口吻客观地但也不乏同情地观察着故事中的另一个自我。就如卡什所理解的那样:“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好像有另一个自我,这一个自我已经超越了一般的正常和不正常,他怀着同情的恐惧与惊愕注视着这个人的正常的和不正常的行径。”四、本德伦们的双重载体达尔的双重性并不是惟一的。在本德伦一家的送葬过程中,伴随着达尔的双重性,他的视角在话语层面上丰富了人物的内在塑造,而在故事层面内他的眼光却成为叙述内容,受害者与迫害者眼光的分离为文本制造了一种幻灭和畸零的气氛。迫害者达尔的眼光尤其对其家庭的组成具有摧毁性。怀着掠夺他人秘密的潜在欲望,达尔将朱厄尔和杜威·德尔沦为施虐的对象,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沦为下一个受害者的命运。在遭遇了史诗般的洪水和烈火的考验后,人性非但没有得到升华,其黑暗的一面反而使本德伦一家沦为复仇的野兽。尽管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