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大革命缘起研究综述

法国大革命缘起研究综述

对法国大革命的原因的学术研究可以说是汗牛充满的。这些研究中影响较大、流传较广的,大致可归纳为以下几种。一是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指出的,路易十六作为一个相对开明的专制君主启动改革,却没有把握好改革的节奏,最终被革命洪流所吞噬。也就是对变革中的社会而言,“黎明前的黑暗最危险”。这一点,在《旧制度与大革命》第一章:为什么封建权力在法国比在其他任何国家更使人民憎恶?二是阶级压迫理论角度的分析。大革命前的法国分为三个等级,第三等级不堪忍受第一、第二等级教士、贵族的压迫,因而通过革命打碎这种不合理的剥削体系。这种分析角度,是我国学界长期广为接受的主流。三是与奥尔森利益集团理论有关联的分析。即法国封建体系通过相当长历史时间的发展,享有特权的,以贵族为主体的上层统治集团成了纯粹的“分利集团”,通过牺牲其他群体、集团的利益来满足自己小集团的私利,引起其他群体的憎恨和广泛反抗。这可说是阶级压迫理论分析的温和版。四是文人论政,抽象理论、空想导致的激进。很多分析法国大革命的人,包括托克维尔,几乎都指出,以狄德罗、卢梭、孟德斯鸠等为代表的哲学家、文人,对法国大革命有巨大影响。现代法国研究大革命的著名学者弗朗索瓦·傅勒,虽然对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中的很多观点都持批判态度,也认同这种观点。他说,“在文人所倡导的思想理念,逐渐取代了古老王国的社群精神。它侵入到贵族、大法院、行业管理机构、行会和社会的整套机构内部,在这些地方传播它抽象的原则和人民意志观念,以此代替社群精神掌管的利益。它树立了共识的宗教,树立了对一种摆脱一切滞重感的‘社会’的崇尚,树立了一种等同于社会自身的权力膜拜。如此授权之后,王国的传统行政就只剩下一块门面了,1788年,当整个社会起来反对大法院改革,王国行政终于倒塌了。”勒庞在《革命心理学》中也强调了这一点。“立法议会由750名代表组成,可以分为顽固保王派、立宪保王派、共和派、吉伦特派以及山岳派(雅各宾派)。他们大多数是律师和文人,此外还包括人数很少的高级官员、牧师和科学家。这个议会成员的哲学思想似乎尚未成熟,许多人还醉心于卢梭回归自然状态的幻想。”在以上这几种观点中,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法国专制的波旁王权对引起革命没有多大责任,有的研究似乎认为其还值得同情,历史真相并非如此。法国大革命的“元根源”,应是王权专制的咎由自取,只不过国王路易十六成了最终的承载者。这与前苏联表面上是被民族问题、经济问题、军备竞赛等拖垮,戈尔巴乔夫改革促进了前苏联解体,但根本还是前苏联体制弊端一样。史学界公认英国政治现代化道路的起点,是英国议会与王权之间在财政税收上的博弈,最终议会胜出,在理顺财政的过程中促进了英国政治体制的转换。法国大革命的根本奥秘,也在波旁王权与贵族之间在财政税收上的博弈,与英国相反,法国贵族被王权俘获,在王室挥霍无度的财政危机带来的总体危机中,沦为王权的陪葬品。一、国王的政策与贵族的利益中世纪欧洲君主政体,是封建宗主权和“神授君权”二者不稳定的混合体。君主主要是以一个特殊领主的身份从自己领地上索取收入,这一点与我国西周时期周天子与诸侯之间经济关系相似,刚开始是实物,后来货币成分开始加大。在此之外,还有一些财政特权,如敕封采邑时领主缴纳的“封建赋税”和“特殊间接税”,再加上在集市、商路等征收的捐税。随着开支扩大,在传统收入之外寻找更多收入就成了迫切要求。封建君王没有随心所欲的征税权力,根据“事关众人”的法律原则,每个统治者都必须得到特殊会议:等级会议的同意才可以收税。在这种情况下,所有君主都开始在王国境内召开“等级会议”以募集捐税。英法百年战争(1337-1453年)是法国民族国家形成和绝对君主专制的开端。百年战争使法国农田因战乱破坏,农民生活惨不堪言,依靠农民养活的贵族领主势力也随之大大削弱。按照封建法规,若是与外国发生战乱,无论是否情愿,领主都必须率领部下参与卫国战斗,国王是当然统帅。战争必然有巨大军费开销,领主们有义务为这笔钱买单,这就事实上消耗了领主的实力。英法百年战争后,法国国王以防卫为由,拒绝解散军队,并勒令领主支出军费,领主们苦不堪言。迫于法王自上而下的压力,和下层百姓对防卫的需求,只得向法王妥协,法王查理七世乘机在百年战争末期,实行了两项重大措施:国王不经过三级会议批准直接征税,建立国王直属的常备雇佣军。而征税权原本是属于领主的。国王从此拥有了两把利器:强大的军队和征税的权力。为了加强集权,法王刻意增加税金,额度明显超过领主们的支付能力,若是按额缴税,等待领主的只有破产。迫于种种压力,如战乱、财政透支、宫廷重压与军权的实际转移,贵族领主们只得再次妥协:他们向法国国王上缴了所有土地,并请求国王录用自己为官吏,向国王效忠。国王作为回报,则赋予这些领主贵族免税特权,从此,由国王和效忠国王的贵族们组成的,强大中央集权政府诞生了。国王通过赋予贵族免税特权,俘获了贵族。此外,国王还获得了分封新贵族的权力。1370年,法王查理五世成功开征了一种人头税,由没有贵族身份的人交付(教士也可免缴),这是法国贵族免税特权的开始。加上销售税和食盐专卖,成了君主税入的新来源(起初都认为是额外的)。到查理七世统治中期,它们都已经成为固定税种,而且超出传统封建税入的很多倍。更关键的是,法国与英国不同,国家和地区代议机构放弃了对人头税的控制,贵族和教士是代议机构的主要成员,他们由于免缴赋税而实际上被国王所收买。诺斯认为,法国三级会议丧失对国王征税的约束权,后果极其严重,法国代议机构逐渐失去了政治权力和影响力,到路易十一统治终结时,他们对国王的活动在政治上已经不具有约束力。路易十四1661年亲政后,极尽所能强化王权。一方面不允许贵族向其说不,取消了高等法院对国王敕令的异议权,并强调臣民只有义务,没有权利,他们只须要绝对服从王权。同时给贵族以更大利益,用荣誉换取贵族的权力和野心,将大批贵族笼络到凡尔赛宫廷,给以丰厚俸禄和奖赏,使贵族丧失反抗能力。法国贵族在王权的打击、赎买下,逐渐沦为王权的附庸,和社会的寄生阶层,这与英国贵族逐渐分化出从事工商业的新贵族,对王权专制构成强大制约形成鲜明对比。法国著名历史学家基佐指出,法国君主之所以能够强势,是因为法国封建贵族在政治上的脆弱:封建贵族在各自的采邑里沦为孤家寡人,在地方上的权力被居民的抗争所蚕食,中央则被国王这位一手遮天的君主捏在掌心。……它既无贵族政府的原则,也无其他原则;它在消亡中只能把一批贵族丢在王座的周围,那是一批高于人民的权贵,而国家机构里根本没有贵族。由于国王不断分封新贵族,到18世纪,法国贵族已经成了一个大杂烩:其中有非常古老,足已构成社会等级制度历史源流及上流社会参照系的“封建”家族,有日夜梦想收复路易十四时代失地的上层军人贵族,有趋炎附势的主教,有效忠国王的官僚,有同大家族联姻的金融暴发户,还有总督和凡尔赛上层官僚机构的成员等。这种杂烩式的贵族群体为王权驾驭贵族进一步提供了可能。“在一个同质的群体当中,领袖的功能比一个异质群体中领袖的功能要困难得多。对于异质群体,只需要很少的手腕就能控制;但在一个同质的群体中,由于其成员的情感和利益是一致的,所以,领袖必须懂得如何驾驭它们,否则的话,弄不好自己反而被别人领导。”二、国王国王走上绝对主义国家之路初期的法国,在国王与民众之间,除了传统贵族外,还有大法院、穿袍贵族(“穿袍贵族”特指大革命前法国从事法律职业的阶层,包括法官、律师和法院职员,有时也包括教士)、以及教会神职人员,一起构成法国三个等级中的第一、二等级,尤其是大法院,在某种程度上它具有类似英国议会的职能。法国大法院是国王直辖的主权司法机构,具有终审权。大法院主要职能是备案、裁决和正式记录国王的诏书和敕令,使之具有法律效力,同时也有权向国王提出“谏书”,有立法职能(需通过三级会议表决);大法院同时也审理与王室有关的诉讼案件,包括亵渎君主罪、危害王权罪以及宫廷大臣失职罪等,因而又具有最高司法职能。革命前法国分设13个大法院,其中巴黎大法院的职权范围最大(1789年革命后,大法院名存实亡,制宪会议在1790年三月宣布撤销所有的大法院)。16世纪,弗朗索瓦一世统治时期,王权进一步加强,国家大权集中到国王和御前会议手中,作为等级君主制标志的三级会议很少召开,甚至长期中断,而对国王法令有提出异议之权的高等法院,实际上也没有行使自己的权力。国王在对教会的斗争中,也取得了胜利,通过1516年的“教务专约”,国王掌握了教会财产,教会大部分收入归国家所有,大主教、主教都由国王任命,国王实际上成了法国教会的首脑。最终,法国国王将社会与最高政治权力之间的沟通、制约渠道:三级会议、大法院的谏诤制度、市府和市行政机构(自由市)等都系统的关闭了,特别是路易十四统治时期更是达到高峰。路易十四死后,法国面临巨大财政危机,为解决危机,后来的君主不得不重启这些渠道,法国大革命的导火索,就是路易十六为解决财政危机召开三级会议的结果。三、贵族与贵族的关系当法国专制王权收买、俘获了贵族,打压大法院等制约力量后,王权失去制约,穷兵黩武,财政开支上大肆挥霍,导致债台高筑。但王权解决债务危机,并不是重开三级会议等传统渠道,为避免权力被削弱或受到制约,而是卖官鬻爵,实行“包税人”制等,使财政危机演化为社会总体危机,最终使波旁王朝统治崩溃。法国早在亨利四世时代,就建立了卖官鬻爵制度,1604年,法国发明了官职税(卖官鬻爵的收入),即只要每年按买价交付一定的款项,官职就可以世袭。卖官鬻爵收入构成王国中央政府的重要财源。1600-1654年为710万锂,占中央财政正常收入(包括包税收入、军役税收入、杂税收入和鬻官收入)8.7%,此后逐渐上升,1610-1614年为1450万锂,占14.5%,1615-1619年为2530万锂,占20.7%,1620-1624年为7530万锂,占46.6%,1630-1634年为1.296亿锂,占55.3%。以后这个比重有所下降,但一直在中央财政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鬻官制导致官僚机构空前臃肿庞大。16世纪前期,法国中央政府的财政、行政、司法、和军队官员总数为2.5万人,17世纪达到5万人;地方政府,以勃艮第省为例,16世纪初官员总数为600余名,到该世纪末达到1200人。一个世纪中,官员总数就增长了100%。王权的卖官不仅导致财政危机恶化,也败坏了社会结构和风气。很多富有的“资产者”购买官职,以跻身贵族行列,虽价格不菲,但这是取得贵族头衔的门票。1696年王室官员在巴黎检查那些自称为贵族的贵族身份时,发现76%的贵族来自1560年后才被受封为贵族的家庭,而460户新贵族家庭中,有51%是通过王室官职而被封为贵族的。富有的资产者通过购买官职而取得贵族头衔的不胜枚举。此后,人们逐渐开始以资产阶级的标准,即个人能力来限定贵族,传统的血缘出身逐渐被抛弃。据统计,从1760年开始,第三等级晋身为贵族的人大幅度上升,行政官员受封为贵族的增加了五倍,商人和艺术家的受封则增加了12倍和5倍。为什么法国富有的人如此热衷于贵族头衔呢?根源并不是贵族头上炫目的光环,而是贵族头衔所附着的经济利益,法国贵族一旦有了贵族身份,便意味着可以免交赋税,这与英国贵族和乡绅所缴纳的税率比普通民众还要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随着法国君主不断进行对外战争,财政开支巨大,各种税种的增加和税收负担日益沉重,贵族头衔更是炙手可热。法国君主通过贵族头衔的分封来聚敛社会财富,将社会各种精英势力与自己结成利益共同体,看似促进了君权强大,实质上是一种饮鸩止渴的做法。贵族阶层的弱化掏空了王权统治的社会基础,而有产阶层通过购买官职和贵族获得税收豁免,短期解决了财政危机,长期却是枯竭了财源,而民众对贵族特权的切齿痛恨大大激化了社会矛盾。此外,国王为了解决财政危机,大肆卖官鬻爵,这样来网罗有钱人、资产者和贵族,一方面增加财政收入,另一方又使他们与王权结成利益共同体。这就形成了一个盘踞在广大民众头上的掠夺集团,这种二元对立结构发展到极端,就只能通过革命来打破这个格局。但这个掠夺阶层并非是铁板一块,内部矛盾重重,特别是新贵和旧贵之间充满矛盾。这就造成了一个困境:贵族爵位过于放开危及贵族阶层本身的凝聚力,太窄又将一部分人推向了反对者地位。在这种两难中,法国王权多次将假贵族逐出贵族行列,逼他们重新纳税,然后又同他们谈判重新被接纳到贵族行列,这种手段为法国大革命埋下了伏笔。有学者深刻指出,法国大革命火种并不是底层民众投下的,而是源于法国上层统治集团自身的斗争,勒庞对法国大革命的缘起有这样一段论述:“1789年大革命的真正目标是要实现贵族和资产阶级之间的权力更替,也就是说平庸无能的旧精英将被精明强干的新精英所取代。在大革命的第一阶段,革命的议题几乎与人民没什么相干。虽然公布了人民主权原则,但人民主权仅仅意味着人们选举代表的权利。普通老百姓都是文盲,他们不可能像中产阶级那样渴望跻身社会上层。他们也决不会认为自己与贵族是平等的,甚至从不奢望同他们平等。无论是在观点上还是利益上,普通老百姓与社会上层阶级都有天壤之别。议会与王权之间的斗争需要普通民众加入其中,结果,民众越陷越深,于是,资产阶级革命很快就变成了一场大众革命”“包税人”制是波旁王朝受后人诟病的另一个重要弊病。从中世纪起,法国财税是由一系列机构管理的,市政府、教会、地主和包税商等,非常分散。他们负责收税,同时监督国王的垄断事业,并收取利息,借此分得一份收入。君主集权后,间接税转变为主要通过“包税商”征收,即“由御前会议同金融公司洽谈,商定契约的各项条款,并规定征收的方式。”包税商在征收的同时大肆为自己谋取私利,纳税人的钱大部分落入他们之手。国王有时还将包税制的征税权定期拍卖给大金融家,以便在征税能力有限的情况下,可获得稳定的税收收入。这个制度实际上是包税人与法王之间的“一桩生意”。后果是竞拍成功者,不仅截留了国家将近三分之二的税收收入,且极尽压榨之能事,民众怨声载道。从以上分析看到,专制王权饮鸩止渴解决财政危机的政策,实际上将单纯的财政危机演变为了政治、经济、社会的总体危机。四、以法制建设为基础的改革过程法国专制王权通过卖官鬻爵、包税人等形式来解决财政危机,在这种畸形路径下,形成的强大利益集团,极力阻挠国家为理顺财政而进行的改革。18世纪初,面对国家危机,伏尔泰和狄德罗提出“开明专制”理论,即通过君权削减贵族特权,建立一个领取薪俸的行政官员所组成的行政体系,同时改革财税体制。1745年,路易十五在战争开支的沉重压力下,任命达努维尔为财政总监来改革国家的税收制度,这被视为开明专制的开始。按照新的税收制度,凡有财产收入的人都必须纳税,包括享有免税权的教士和贵族这两个特权等级,这些变革遭到享有免税权的贵族和教士的极力反对。巴黎高等法院裁决新税不合法律,改革宣告失败。路易十六1774年即位,此时法国面临着严重财政危机:在大陆及海外进行的旷日持久的战争、向特权阶层提供名目繁多的年金、凡尔赛宫的